王离把匕首举到眼前，很留恋地端详着它，和用樱桃的红衣服做成的尾缨。他回忆着自己为秦国征战的这许多年，想起多少次出生入死，也体会着对那个将要灭亡的秦国之思念，也许更是对一个希望的留恋。同时，他也记起了小樱桃，此时，她的脸庞从未有过的清晰。尽管少年时的记忆已经破碎，但还是有些银铃般的笑声，如轻柔泛着绿色的春风一般，从一道道坚硬的缝隙中飘出来。还有项妍，还有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嬴妩，她们应该幸福才对呀？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十九章 锈剑（12）
王离盯着匕首，似是有所领悟，他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原来这红缨子与这匕首是系在一起的。王离的心不知为什么，变得坦然起来，低声说：自己的痛苦大概都源于此吧。他握着匕首的尾端，想将红缨子解下来，可怎么也解不开，已经系了好多年，血汗、油污和尘土使它们牢牢地结在了一起。王离停了下来，低声道：即便是痛苦，它们在一起也已经太多年，不能轻易分开了。
过了许久，王离觉得身体越来越虚弱，记忆中的时光也越来越不清晰。他慢慢无所思，无所想，直勾勾地盯着黑暗无边的大牢顶。在某一刻，王离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可以安心地睡去了，一种莫名的安慰和幸福如一团白雾飘到眼前。他轻声地喃喃道：当年，是天命选择了秦国，现在，天命又抛弃了秦国。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了。项妍，我终于可以去找你了。
可是，一声小男孩发出的恐怖惨叫，出其不意地穿透这白雾闯进来，让王离猛地一阵心悸，逼着他回忆起，在寿春时，那个被飞驰的秦军战车轧死的楚国孩子。接着又是一声声被秦军士卒强暴的女人的惨叫声，一声声被秦军赶出故土，没有食物，饿得皮包骨的异国人的乞讨声，还有一声声受伤的秦军士卒疼痛的号叫声。过去为大秦国征战的岁月里所有恐怖、凶残的景象一起，如同幽灵一般围在王离的面前。
王离回忆着，觉得自己像一片枯黄的叶子，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越沉越深，离天顶的光线越来越远。
半夜时分，一声疯狂的叫喊声将狱吏惊醒。狱吏最初没听清是什么声音，他急急穿好衣服，跑过去。接着，又传来一声高喊：为皇帝而战！为大秦国而死！
接连几声之后，牢里寂静下来。狱吏问了几声：谁在鬼喊什么呢？
可是没人回答他，他也就骂骂咧咧地回去睡觉了，只等天亮再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中午，两个狱吏来到王离的牢房，喊了几声不见动静。于是小心地走进去，用脚踹了几下王离的身体。靠坐在柱子上的王离向旁边晃了晃，僵硬地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一把匕首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狱吏说：死了，抬出去埋了吧，要不明天这牢房里就要臭死了。
一个狱吏抬起王离的双腿，突然，靴子滑落。那个狱吏低下头，想将靴子重新穿上，却看见了王离的腿，于是猛然间蜷起腰，一阵呕吐。另一个狱吏借着油灯的光，仔细看了看，也心惊胆战。王离的双腿已经腐烂，脚上露出白骨，在脓水与腐肉之间，缓缓蠕动着数不清的白色蛆虫。
子婴向刘邦投降的几个月之后，项羽的大军也来到了咸阳。在进入武关之前，跟随章邯投降楚军的二十万秦军士卒猛然有哗变之虞，被项羽全部坑杀于新安。到达咸阳后，项羽火烧咸阳城，当然也烧掉了那里庞大、奢华的宫殿、楼宇，大火三个月不灭。他杀掉了子婴以及还活着的嬴氏宗室子孙，实现了楚国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诺言。
这日，手下人向项羽报告，在城外一座小山脚下，发现一处十分华丽、古怪的地下兵马俑。项羽很感兴趣，带着几个人到了那里。当他举着火把，走入几丈深的地下甬道，看到了无数排列整齐、栩栩如生的军阵时，不禁被其气势所震慑。
项羽愣了一下，又不屑地冷笑了笑，道：看着还挺有气势，其实不堪一击。说罢，他又饶有兴味地在各个甬道里转着。最后，他来到指挥整个军阵的幕府所在地，在石桌前坐了坐，抽出陶俑身上的剑挥动几下。
当项羽扭头起身的时候，却注意到身后的一尊俑像。他盯着俑像的一只蓝眼睛看了片刻，心中涌起一丝疑惑。想了想，却又想不出其中的所以然。最后，项羽跺了跺脚，大步向外走去。在跨出幕府门口的一瞬间，他禁不住又回头望了望那尊俑像。
尾声（1）
时间又过去了四十年。
秦国灭亡后，那场惨烈的楚汉战争也已经成为很久远的事情。历史进入汉朝，一个十分漫长的时代。在垓下战死的西楚霸王项羽，为激励爱人而歌舞、自刎的虞姬，亭长出身的帝王刘邦，这些非凡的人物也都相继离开了人世。他们的传奇故事流传在田间地头、土屋豪舍，时而光亮，时而晦暗，不断改变着面目。
正午，寿春城南的一条街边，坐着一长溜乞丐。春天的太阳把地面晒得有几分温热。这群乞丐年岁不小，最小的大概也在六十出头，却不似其他乞丐那样垂头丧气、低三下四。他们高声地聊着天，打着哈哈，相互取笑，时不时笑得捂起肚皮。路人经过的时候，禁不住被这群老乞丐的乐天情绪所感染，摸出些小钱，摔在地上的陶碗中。
老乞丐们之所以没有使些乞丐通常的手段以博取同情，是因为根本就不需要。他们每个人都有很严重的残疾，有的浑身只剩一只胳膊，有的瞎了双眼，有的脸上从额头到下巴留着巨大的疤痕，并且失去了双耳。
一个瞎了双眼的老乞丐靠在墙角，肩以下可以晒到阳光，显得很惬意。他姓赵，大家都叫他赵瞎子。他听到面前陶碗里叮当响了几声，忙坐起身，伸出手摸了摸，脸上显出一阵失望和鄙夷，撇了撇嘴，大声说道：现在的鸟人，真是越来越小气了，一个铜钱也拿得出手。
扔下铜钱的人还没走远，大概二十多岁，听到老头这么嚷嚷，掉过头又回来了。他不高兴地说道，嗨：老家伙，要饭的还挑肥拣瘦起来了？放着太平日子不会过了是不是？
赵瞎子一下子坐起身，从怀里摸出那枚铜钱丢出去，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道：妈了个巴子的，老子不要你小兔崽子的钱了。想当年，大爷我跟着项羽大将军打过秦国人，为保卫楚国丢了性命都不眨眼，也是条汉子。你个小王八犊子也配来侮辱大爷？
这年轻人在本地待过几年，知道眼前这一溜老乞丐们的来历。他们都是汉代立国以前各国军队的老士卒，性子傲，说话冲，没遮拦，稍不对心思就会甩出几句不中听的话。不过，年轻人到底是血气盛，被赵瞎子说了几句，脸上挂不住，抢白道：你老东西刚从棺材里爬出来是怎么的？也不看看是什么年头了，现在汉家立国都四十多年了，项羽早就被打败了，你还口口声声保卫楚国，保卫楚国，楚国在哪里？怎么的？想造反哪？
赵瞎子一愣，舌头打了结。
年轻人道：打过仗怎么了？想吓唬人？不就是跟着项羽匹夫打过仗吗？最后不还是在垓下被打得惨败，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赵瞎子脸涨得通红，喝道：你还是不是楚国人？话一出口，觉得这话问得没什么意义。他又道：你说这话对得起祖宗吗？
想不到年轻人一仰头，道：怎么对不起祖宗？我祖宗在关中，寿春这里生意好做，我家祖孙三代都迁到这里来了！
赵瞎子一听，气有些消了，不屑地说：原来是秦国人的后代，怪不得说大英雄项羽的坏话呢，想来也是手下败将。
听了这话，年轻人觉得很好笑。眼前的瞎老头说得慷慨激昂，还满脑子打打杀杀的事情呢。可是那么久远以前的秦楚恩怨对于年轻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现在要去恨谁呢？又要去爱谁呢？那都是些灰飞烟灭，摸不着、闻不到的事情了。自己的媳妇就是寿春本地人，不也挺恩爱吗？除了风俗习惯有些不同，谁还会扒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寻对方的气生呢？
尾声（2）
想到这里，年轻人觉得彼此扯平，也就不愿再争下去了。于是，他从怀里摸出四枚铜钱，加上赵瞎子手中的，一共五枚，说道：老头，再给你四枚，省得你说我们关中人小气。
赵瞎子道：先放碗里吧，明天记得再送五枚来。
年轻人瞪了瞪眼，哭笑不得，道：那得要看小爷心情怎么样。好了，不跟你老家伙斗嘴了，耽误了这么久，我少做了多少生意？说罢，转身走了。
斗了半天嘴，赵瞎子倒是觉得心情畅快了一些。他有点心满意足地靠在墙上，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对着旁边的一个瘸老头道：你发现没有？街西边的老李头有些日子没来了。
那瘸老头说：打开春以来，我就见他总咳嗽，想是去年冬天受风寒还没好利索，是不是死了？
赵瞎子沉默不语，片刻之后叹了口气，道：早死早投胎，赶紧脱生个全活人，好好过日子。
瘸老头原是齐国人，楚汉战争时，跟着刘邦打过项羽领导的楚军。从前和赵瞎子是死对头，坐到一起就想争个上下高低。现在想来，就是争出个对错，自己的两条腿也回不来了，依然是没儿没女，没有父母、老婆，晚上爬回家，还得对着个空房子，真不如和这帮老乞丐在一起快活。剩下的日子不多了，高高兴兴地扯扯淡、聊聊天不是挺好吗？
这时，旁边传来铜钱落入碗中的叮当声。赵瞎子哼了一声，一脸不服气地说：妈的，那个家伙倒是比谁得的都多。
瘸老头知道赵瞎子虽然看不见，但耳朵极灵。于是他扭过头，向旁边望了望，果然，最靠边的碗里刚刚有人投了一枚铜钱进去。瘸老头回过头，心平气和地说：别怨人家，他本来就伤得最惨。
赵瞎子道：还不如当年一剑被劈死算了，省得现在和我们争施舍钱。
瘸老头闭上嘴不说话。
赵瞎子说的这个人坐在队伍的最尾巴上，手脚、耳朵全部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手腕和脚踝。他身材瘦小，眼光低沉，不似其他老乞丐那样张扬乐天。
这人当年是驻守九江郡的秦军士卒，驻扎在寿春。项梁、项羽起义后，这里的秦军士卒全部战死或被俘杀掉。他自己被砍断手脚，割掉耳朵，捆在树上三天三夜，居然没死，后来被一个叫项妍的楚国女子解救下来，藏在家中，才活到了今日。再后来，那名楚国女子走了，再也没回来。许多年后，他才陆陆续续地听说了许多关于项妍的传奇般的故事。
这人神情木然地看着前方，旁边一个老乞丐似是挖苦地说：秦国人，今天生意不错呀！这世事真是难料，当年你屠杀楚国人，被剁了手脚是罪有应得。当时痛苦吧，觉得没法活了吧？可谁能料到，如今当了要饭的，这没手没脚没耳朵倒成了长处了。
秦国老头冷笑了笑，道：你要是能还给我一只手或一只脚，我每天给你一个铜钱。
旁边的老乞丐放弃了这个话题，问道：经常给我们施舍钱的小兄弟有半个月没来了，对了，他就是救了你性命的那个大妹子的儿子！那可真是个好小伙子，人品好，我还挺想他的。嘿嘿，再给我讲点关于大妹子的故事吧，好不好？她真的很貌美吗？到底有多美呢？真是想不出。
秦国老头道：我看你又骚情了。
老乞丐不高兴地说：你们秦国人怎么说话这么难听，谁骚情了？我都要死的人了，也不说虚的话，我真的很敬佩那个女子。
老乞丐突然沉浸在忘我的想象之中，说道：大妹子当年竟然会爱上一个秦国人，还跑到那人身边，和他死在了一起。她那样貌美，爱上谁不好？你知道吗？在四十年前，寿春百姓一提到她就直皱眉头，巴不得世上没有这样一个楚国人。要不是她哥哥就是项羽，更难听的话也会有呢！
尾声（3）
老乞丐又接着说：回过头看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男欢女爱的事，你能拦得住吗？现在，我倒是很想知道那个秦国武将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俩的故事一定比大英雄项羽的事更曲折有趣。
秦国老头道：那个人我倒是认识。他曾担任过寿春城外高陵县的五千人主将，那时我在他手下当士卒。后来他得到提拔，回咸阳去了，平定过百越，北击过匈奴，最后镇守西北边疆，是统帅长城一线三十万秦军士卒的大将军。
旁边的老乞丐显然很有兴趣，说道：讲得详细点。
秦国老头叹了口气，心中难受，不愿再提起那段不堪回首的旧事，于是简短地说了句：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不提也罢。
寿春城中的一处宅院里，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在磨着把宽口刀，准备过会儿出城，到山里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