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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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宫-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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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季课程结束,我回绝室友下学年分租公寓的提议。我是很喜欢济马(他其实是我最好的朋友),但过了四年室友和宿舍的生活,我无法抗拒独居的诱惑。我在西一一二街找到住处,并在六月十五日搬进去。拎着行李到达公寓没多久,就有两个彪形大汉把维克托舅舅的七十六箱书送过来,那些书过去九个月来都搁在仓库里。住的地方是电梯大厦五楼的小套房:一间普通大的卧室,小厨房位于东南角,有一个衣橱、一间浴室和两扇临街的窗户。鸽子搧着翅膀在窗台上咕咕叫,六个凹痕累累的垃圾桶站在楼下。室内光线微弱,灰暗色调四处渲染,就算是最晴朗的日子,也是漫着聊胜于无的光亮而已。起初觉得有点痛苦,独居的恐惧不断敲打着我,但日后的奇妙发现却让我准备从此安心住在这里。那是住进去的第二、三天晚上,我碰巧发现自己站在两扇窗户间,所在的位置和左边的窗户成斜角。眼睛略略瞄过去,赫然看见从后方两栋大楼间透出的光束。往下注视着百老汇,那是百老汇中最卑微渺小的部分,但引人注意的是我目光所及之处都笼罩在霓虹灯光里,色彩鲜艳的灯馆拼出粉红色和蓝色的字母“MOON PALACE”(月宫)。我认出那是街区一家中国餐馆的招牌,这名词所带的力量让我跳脱出一切实际的指涉和联想。那是神奇的字母,悬挂在黑暗中,宛如来自天上的信息。“月宫”。我立刻想起维克托舅舅和他的乐团,在那首当其冲的一刻,在那失去理性的一刻,恐惧松手离我远去。我从没经历过这么突兀而绝对的事情。家徒四壁、肮脏污秽的房间转化成灵性所在,奇异的预兆与诡秘专横的事件在此交会。我瞪着“月宫”的招牌,渐渐明白自己来对了地方,这间小公寓确实是命中注定的住所。
  

月宫 1(7)
整个夏天我不是在书店打工,就是去看电影,或是跟一个叫辛西雅的女孩反复恋爱、反复分手,而她的样子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新公寓愈来愈有家的感觉。同年秋天开学后,我一头栽进忙乱的生活,深夜跟济马和其他朋友喝酒,热烈追求爱情,同时沈溺于静默而长久的阅读研究中。很久以后,当我回头看这些陈年往事,我才明白当初那段日子过得有多充实。
  接着我满廿岁,几个礼拜后,我收到维克托舅舅寄来的长信。信是用铅笔写在《哈姆博特百科全书》的黄色订单背后,内容没头没脑。只能揣测“月球人”在时运不济、厄运连连后(毁约背信、汽车爆胎、萨克斯风手的鼻子惨遭醉汉重击),乐团成员终于分道扬镳。十一月起,维克托舅舅就住在爱达荷州的波西,他在那边找到兼差工作,挨家挨户的推销百科全书。但事情并未就此一帆风顺,认识维克托这么多年,头一次听到他话里的挫败。信上写着:“竖笛在当铺里,银行存款零,波西人对百科全书压根没兴趣。”
  我汇钱给舅舅,同时附上电报力劝他来纽约。几天后,维克托回复说感谢我的邀请。他说会在周末前打包好,然后马上搭公交车离开那边。我推算他会在礼拜二抵达,最晚礼拜三。但礼拜三来了又去,维克托依然没出现。我又拍了电报过去,仍旧音讯全无。发生不幸的可能性扩大到无限。一个人在波西和纽约两地之间可能发生的事我全都想过,美洲大陆忽然变成宽阔无垠的危险地带,一个满布陷阱和迷宫的恶梦。我试着连络维克托的房东,还是毫无所获;这时,只剩最后一个办法,打电话给波西警方。我向电话那头的警官仔细解释自己的问题,对方叫奈尔·阿姆斯特朗。第二天阿姆斯特朗警官回报,舅舅在北十二街的寓所被人发现气绝身亡——穿着外套倒在椅子上,右手手指紧扣着一支组装到一半的竖笛。门边有两个整理好的手提箱。有关当局搜查房屋,并未发现任何谋杀迹象。根据验尸官的初步报告,死因可能是心脏病。最后警官说:“运气不好,孩子,很遗憾。”
  次日上午,我搭机离开住处去料理后事。我到太平间指认维克托的尸体,清偿借贷、签署文件,准备将尸体运回芝加哥家里。波西的葬仪社对尸体的情况束手无策。尸体在公寓里搁了将近一周,能做的事也不多了。他跟我说:“换做我是你,我是不会期望有奇迹发生的。”
  我用电话筹办丧礼,连络维克托的几位朋友(遭醉汉重击鼻子的萨克斯风手,何威·唐恩,几个以前的学生),不情愿的试着和多拉取得联系(我找不到她),随后护送灵柩回芝加哥。维克托葬在我妈隔壁,当大家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的朋友消失在地底时,天空降下了倾盆大雨。之后大家开车到唐恩在北区的家,唐恩太太已经准备好一桌冷肉和热汤等着。过去四个小时以来我眼泪直流。到了唐恩家,我边吃东西边干掉五、六杯双份波本。那些酒满振奋精神,约一个钟头后,我开始大声唱起歌来。何威用钢琴伴奏,聚会变得很吵。后来我吐在地板上,魔法在瞬间解除。我在六点说再见,拖着蹒跚脚步走入雨中。盲目游荡了两、三小时,在某户人家的门阶上又吐了一次。接着在霓虹闪烁的街上,我找到一名站在伞下的妓女。她叫艾格妮斯,身材细瘦,有双灰色的眼睛。我跟着她来到一家黄金乡旅社,对她发表了一篇简短的演说,是关于华尔特·罗利爵士(Sir Walter Raleigh,英国的探险家、航海家及作家)与黄金乡的诗,当她脱掉衣服张开腿时,我却对她唱起催眠曲。她说我是疯子,可是在收下一百块后,还是同意跟我消磨一晚。我睡得很不安稳。到了早上四点就溜下床,匆忙套上湿衣服,招了辆出租车到机场。大概在十点回到纽约。
  问题的症结不在于悲伤。悲伤也许是起因,但很快就被其他东西取代──一种更明确的东西,一种更能料想到后果的东西,一种危害更大的东西。一连串的力量正蓄势待发,等到某个时间点我开始动摇时,它便飞绕在我周围打转,越转越大,越转越大,直到最终我被抛出轨道。
  

月宫 1(8)
事实摆明了,我的经济状况正在恶化。虽然早已察觉到这件事,但就连威胁已经隐隐迫近了,我还是没认真想过对策。维克托舅舅去世后,我在那几天凄惨的日子里就花掉了几千块,本来该供我念完大学的预算规划早就被粉碎。除非做些什么来弥补亏空,否则铁定无法捱到最后。据估计,依目前花钱的速度,全部存款到大四那年的十一月会花光,也就是说会失去所有:每一角、每一分、每一毫,半点不留。
  我第一个冲动就是休学。但随便想了一两天就放弃了。我曾向舅舅保证读完大学,既然没有他在身边批准更动计划,我觉得自己没有权力背信毁约。最重要的,还有兵役的问题。要是离开大学就无法办缓征,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往亚洲丛林里头送死。所以,我该待在纽约,在哥伦比亚完成学业。这才是合情合理的决定,这才是我该做的事。照理说,一开始能做出这么积极的决定,接下来保持理智的行为应该不难。换成是别人,会发现有各种管道可选择──奖助学金、就学贷款、工读——但我发现,一考虑到这些,我就觉得一阵恶心。这是突如其来、不由自主的反应,一阵恶心反胃感觉猛烈地袭击过来。我发现,自己根本不想沾惹那些事,于是我固执地、轻蔑地断绝所有念头,我很清楚这么一来等于亲手毁掉度过难关的惟一指望。从那时起,我真的什么都不做,连根指头都不愿意举。天晓得我怎么会作出这种反应。当时我编造了无数个理由,但归根究底可能只是因为绝望。处在绝望的状态,面对这么多变动,我觉得采取某种极端的行动是必要的。我想唾弃这世界,想干出最离经叛道的事。身为一个想得太多读得太多的年轻人,热情和理想主义让我决定自己该做的事就是不做事:我的行动就是断然拒绝采取任何行动。这就是虚无主义提升到一种美学的层次。我把自己的人生转化成艺术品,为似是而非的精妙隽语而自我牺牲,让我的每次呼吸教导自己如何品尝玩味自己的厄运。这些征兆都指向一种完全的消蚀,在阅读时探索,那黑暗的意象以其构造的单纯性诱惑我,引我一步步入彀。我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去阻挠无可避免的结局,也不会赶忙奔赴终点。如果人生眼下还能照旧进展那更好。我会按捺住性子、坚持住立场。我只是已经知道将会发生的事,无论是今天发生或明天发生,事情终究会发生。完全的消蚀。野兽被铲除,内脏被解构。月亮行将遮蔽太阳,届时我将消失。我会身无分文,我会变成徒有血肉却一文不名的废物。
  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阅读维克托舅舅的书。葬礼过后两个礼拜,我随意拣出一箱,小心翼翼地用刀子划开胶带,然后读起里头的每一本书。那是一箱奇怪的混合物,没有清楚的顺序或明显的意图。有小说、剧本、历史书和旅行用书、西洋棋指南跟侦探故事、科幻小说以及哲学作品──只是一堆混乱的印刷品。这对我没有差别。我把每本书从头读到尾,拒绝给予任何评价。对我来说,每本书都平等,每个句子都是由数目正确恰当的单字所组成,每个单字都在正确恰当的位置上。我选择用这种方式来哀悼维克托舅舅。一箱接一箱,我会打开每个箱子;一本接一本,我会读完每本书。这是我为自己设定的任务,我会咬紧牙关坚持到底。
  其他纸箱中的书也一样杂,整箱都是水平参差不齐的大杂烩,昙花一现的作品散布在经典著作之间,破旧的平装书间杂在精装书中,捞钱的刊物跟约翰·唐恩、托尔斯泰的大作穿插在一起。维克托舅舅从未系统化地整理过他的书,每买一本就直接上架放在前次买的书隔壁。经年累月下来,藏书的行列不断增长,空间渐渐被填满。那正好也是这些书装箱的次序。要是其中没有任何差错,这个时间表应该没有被更动过,原来的顺序就这样被完整的保存下来。这种安排对我来说太理想了。每开一个纸箱,我就进入舅舅生命的一个片段,一段确切存在的时日或几个星期或几个月,感觉自己也进驻了维克托舅舅曾进驻的心灵空间──阅读同样的文字,活在同样的故事里,更或许怀抱同样的想法──这让我觉得安慰。就好像在久远以前追随某个探险家,复制着他探索处女地的步履,和太阳一同西进,追逐光亮直到熄灭。纸箱上没写数字或贴卷标,事先无法得知会进入舅舅的哪个阶段。因此整个旅途是由断断续续的短程旅行所构成。比方说,波士顿跳到蓝诺斯。明尼亚波里斯市跳到苏族瀑布。坎诺夏跳到盐湖城。我不介意被迫在地图上跳跃,反正最后所有的空白都会被填满,所有路线都会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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