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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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诛-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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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伸出手:「我搀道长一程?」

华阳脸上再次涨得通红,连声说:「不必。」他脚下一滑,又是一个趔趄。

他退一步,陆青川往前进一步,几番进退,才停在离华阳一拳远的地方,低声笑起来;「我总说你不爱听的话?」

华阳只觉得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偏偏这梦滚烫炽热,华丽浓艳。

陆青川轻声说;「我说些你爱听的,如何?」

他声音放得极轻,撩拨着耳膜。

与这道士之间,那么多恩怨,非得一丝一丝算个两清不可。

华阳睁大了眼睛,叫了一声:「青川?」

陆青川看着他,过了许久,眼里的温度渐渐敛去,又变回了深不见底的颜色。

「青川,又是青川。这么记挂他?」陆青川眼睛里七分冷意,三分嘲弄:「既然记挂,如今才来,不嫌太晚了?」

华阳呆站在那,不知作何反应。

陆青川又问了一次:「小道长,真不要人扶?」

华阳这才把手伸过去。

花墙辗转,苔痕斑斓,两人行了一住香的光景,华阳突然喃喃着开口:「青川,你说我回来晚了……我是不是、真回来晚了,都怪我。」

陆青川侧头看着他,轻声笑道:「我可不会怪你。」

华阳一时猜不透他是褒是损,细细咀嚼了一路,到了门口,才红着脸应了一声。



华阳回了屋,直睡到日上中天才起。他走到井边,探着身子往井里照了照,把头发胡乱地挽成一个髻。然后才把水桶扔进去,灌满了水,绞着井绳拎上来。

满园芳菲经昨夜风雨一润,越发开得灼灼其华。整座陆府出奇的静,日头一照,碧瓦流辉,群芳争妍,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华阳拿冷水泼了泼脸,冻得一个激灵,这才彻底醒了。

他在院中守了好一会,终于等来个送菜的伙夫,食盒掀起,里面斋饭茶果一字摆开。华阳抓着面饼,在酱盘里一抹,边吃边问:「你家公子呢?」

那人唯唯诺诺地应着:「几家商行都等着公子打点,恐怕抽不开身。」

华阳想了想,道:「你知道昨晚出事了?」

这家丁忙不迭地点头,正要收拾碗筷退出去,听见华阳又问:「这是第几回?」

家丁神色越发慌乱:「第四回,道长,我只是个奴才。」

华阳冲他笑了笑,从钱袋里摸出一两白银:「你别怕,哪四回?说清楚了就赏你。」

那人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大房死得最早,到昨晚,几房妾室都死绝了。」

华阳把银锭子在手里恋恋不舍地把玩了一会,这才递过去。等家丁走远,华阳掩上房门,用指头蘸了茶水,在桌上勾勒起陆府坐北朝南、背山面水的格局。他脚上刚结了痴,伤口又疼又痒,才描出个大致的模样,就忍不住去抓。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人说:「你这腿不要了?」

华阳一抬头,看见陆青川倚门站着,玉冠博带,说不清的风流蕴藉。华阳想起昨夜的事,脸上有些发烫,嘴硬道:「我这是不破不立,大破大立。」

陆青川笑了一会,折扇上花团锦簇,衬着院中大好风光:「难得天晴,我带你四下转转?」

华阳连忙站起来:「真的?」他刚说出口,就发现自己说得莽撞,讪讪地又补了一句:「在观里,天不亮就要起来练拳,实在是闲不住。」

陆青川后退了半步,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大笑起来:「不简单,不简单。」

华阳受了奚落,闷不作声地跟着他走出一段,脚步间仍是趔趄。

花枝沉甸甸地搭在墙头,陆青川从花墙下从从容容地走了过去,轻笑着:「你这性子,出什么家。」

「师父也说我又馋又懒,出什么家。」

「小道长,」陆青川回头望了他一眼:「你心肠还不够狠,做不了出家人。」

华阳嘿嘿笑了几声:「这是哪的话。心肠软的,大多是出家人。」

陆青川笑了一阵,便避而不谈。两人又走出一段,花影横斜过后,露出一堵月洞门。华阳忽然停下来,打听道:「青川,这附近住了谁?」

陆青川回道:「是老爷子的养心斋。他卧病在床,恐怕不便见你。」

华阳脸色一凝,跛着脚就往那边走。

陆青川伸手一拦:「老头昏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等他醒了你再去。」

华阳急道:「都火烧眉毛了,哪还等得及。」

陆青川一挑眉,不再与他争辩。

到了养心斋前,只见榕荫森森,大门两侧各镶着一幅抱柱金匾,推门进去,便看见堂屋正中供着一尊金身观音,绕过佛龛才是卧房。

陆老爷果然还在昏睡,只有一截枯瘦如柴的手臂露在帐外。

华阳连唤了几声:「陆老爷子,陆老爷子。」见无人响应,一双眼睛忍不住偷偷去瞄陆青川,显是被难住了。

陆青川脸上自始至终带着笑,似乎觉得华阳束手无策的样子颇为有趣,直到房门忽轻忽重的响了几声,才整整衣冠:「又来催了。我还有帐目未算,先走一步。」

华阳忙道:「你忙你的,青川,我在这里守着。」

陆青川看了他一会,突然眯起眼睛,贴着华阳的耳根,轻声唤:「小道长。」

华阳犹豫着应了一声,脸上有些泛红,耳朵又麻又痒,情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

陆青川脸上笑盈盈的:「自古佛道相争,堂中观音坐像是老头的命根子,等会没人的时候,你可别偷偷砸了。」

华阳反应稍慢,呆了一呆,才渐渐明白过来;「你是在捉弄我?」

「我捉弄你?」陆青川说得无辜。

华阳正要点头,额头上忽然被这人拇指和中指相扣、轻轻弹了一下。

陆青川已轻笑出声:「那我再捉弄一次。」

华阳捂着额头,愣愣地看着他,竟不知要作何反应,许久才喃喃应了几声,几茬乱翘的发丝下,一双耳朵烧得通红。

陆青川眯着眼睛,心情忽然大快——他无心设局,是这人甘愿入瓮。

若是就此放过,岂非太……

陆青川伸出手去,从身后替华阳轻轻挽好鬓发,笑着退至门外。

等他走远了,华阳脸上仍火烧火燎,直到抓起一旁的茶壶,闭着眼睛连灌几口,才稍稍好受些。

卧房间仍残留着陆青力!身上熏的香,似麝非麝,幽幽沉沉,甜腻得像狐妖山魅,直叫人心神不宁。

等味道彻底散了,华阳才走到床边,把布帐撩开一角。床榻上,一位相貌清隽的中年男子和衣而卧。

他看了半晌,不由偷笑起来,心道;等青川老了,就是这个模样。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想道:几十年不过一弹指,要是他真老了,我得了道,一老一少站在一块,算什么样子。

他这样一想,脸上再也笑不出来,旋而又想: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到那时我提携一、两个凡人,也在情理之中。

华阳心念一转,脑海中果真浮现他身披鹤云道氅,施施然乘着祥云到了陆府,慈悲无量地拽了陆青川的手一同飞升的情景。华阳嘿嘿傻笑了半天,猛地一摇头,这才醒了。

他见窗外天色尚早,挑了张交椅坐着打起盹来。睡到半夜,突然听见窗户被风吹开,四周静悄悄的,月正中天。

华阳慌忙站起来,在桌上摸了一阵,找到蜡烛,正要拿火石去点,又是一阵风,把烛火吹灭了。

卧房狭长的格局,白天显清趣雅致,一入夜,就如同漆黑浑浊的死水。

华阳候在原地,听见布帐后病人微弱的呼吸声越喘越急,放轻了声音喊:「老爷子,老爷子?」

布帐后的呼吸声忽然变大了,像是患了喘病,呀呷不已。

华阳伸长了手想探个究竟,还没碰到帐子,就听见里面的人喉咙里像堵着浓痰,嘶嘶地倒抽着冷气,片刻之后,突然声嘶力竭地惨叫起来。

华阳一个激灵,壮着胆子把帐帘左右一拉,就看见一个遍身血污的女鬼蹲踞在床角,眼里慢慢地淌出两行血泪。陆老爷两手正掐在自己颈项之间,双腿乱蹬,脸涨成血红色。

华阳吓出了一身寒毛冷汗,等回过神,连忙去册陆老爷的手。他心惊胆颤地提防着女鬼,声音有些颤:「柳娘,一日夫妻百日恩。」

华阳硬着头发,直视着那双猩红的眼睛,没有再说下去。

陆老爷喉咙深处不时传来咯咯的轻响,他脸皮发紫,双腿用力一蹬,身子绷得笔直,原本素净的被褥上滴滴答答溅满了血点。

华阳见势不妙,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陆老爷箍着自己脖子的一双手仍是纹丝不动。华阳掰到后来,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早忘了什么吃人的厉鬼。

两方僵持了半炷香的光景,陆老爷的手突然一松,华阳收势不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等他挣扎着爬起来,女鬼已不见踪影,病人平躺在床上,呼吸沉重,胸膛大起大伏,华阳呆站了片刻,然后才有了知觉。

他在边上惊魂未定地守了一顿饭的工夫,外面突然传来模糊的更声,一慢四快,响了五下。

华阳双手拢在袖筒里,打了个寒颤,嘀咕了一句:「五更天了。」

陆老爷依然没有要醒的征兆,华阳看着他,突然道;「老爷子,我既然收了陆家的钱,就得把事情办妥,是不是?」

陆老爷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哪里答得了他。华阳只当他默认了:「我有几事不明,为求弄清楚前因后果,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说着,朝陆老爷拜了拜,连念几声:「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华阳摸出一个细长的铁匣,从里面取出两灶香,拿火石点燃了,煽出烟,搁在陆老爷鼻下,确定他吸进三、四口了,才把香插在一旁。

华阳用袖子拭了拭汗,又喝了口冷茶,等攒了些力气,心无旁鹜地念了一段长咒,手掐法诀向前一指,眼前忽然漆黑一片,过了许久,黑暗里才隐隐透出一线光。

华阳知道自己入了陆老爷的往事,越发收敛心神,人如穿行于山洞之间,离洞口越近,光线越亮,一片刺目白光过后,渐渐出现了繁花飘落的小院,花树下站着一个白面团似的男孩,正拿着竹竿黏蝉。

华阳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眼睛再也挪不开,心想:这不是当年的陆青川嘛。

他正想着,视野已慢慢晃动起来,脚下传来沙沙的轻响。陆小公子听见声音,转过头,冲这边叫了一声:「爹。」

华阳笑得眉眼弯弯,在心里连唤了几遍:乖儿子。

小陆青川拖着竹竿,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水上落了飞花:「我娘呢?」

搭话的是个声音低沉的男人:「病了。」

陆小公子拿着竹竿,在草丛里拨来拨去,好半天才说:「娘什么时候才好?」

那声音说:「你往外面走,看谁可怜,就分些银两给他。多积德,做善事,迟早有一天会好。」

华阳心中暗想:傻小子,你被你爹骗了。

陆小公子听了,果真朝外面走去。那男人把手放在枝干虬结的老树上,风起微澜,吹下一阵落花。

华阳微微眯起眼睛,正在琢磨自己是陆小公子在金陵救济的第几位可怜人,四周景致又变了,那是陆府后院的一堵院墙,墙上搭着一架长梯,旁边有人问:「老爷,不过去看看?」

那男人果真往前走了几步,眼前的景色也跟着向前挪去。陆青川坐在墙头问:「小耗子,你怎么流血了,疼不疼?」

墙那头传来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摔了一跤,没什么大不了的。」

华阳听了,也想起了那时候的事,皱着眉头骂:别听他瞎说,被狗咬的,你说疼不疼。

小陆青川问:「摔跤怎么衣服也摔烂了?」

墙那头说:「早上还跟人打了一架,他弄坏我一件衣服,我打断他一条腿。」

华阳揉着鼻子,脸上闷闷不乐的:被狗咬也就算了,还是被你家的狗。

两人嘘寒问暖了几句,陆小公子又问:「我不是告诉你,东墙有个洞,等天黑了,你就悄悄过来,我屋里有香茶有点心。」

墙那头支支吾吾的:「我哪是说来就来的,世道不太平,东西街南北渡口,哪都少不了我。」

华阳冷笑了几声:谁说我没来,东墙是有个洞,还是个狗洞。我刚钻进去一个脑袋,就撞见四、五条恶狗,追着我跑了七、八条街。

他远远看着两个男孩聊得相逢恨晚,心中恶气难消,明知陆老爷听不见,还冲他连骂几声:老爷子,看够了吧。你再想想别的。

过了好一会,眼前的景色才渐渐变了,他坐在交椅上,有人替他捶着肩膀,华阳想扭过头,去看看背后的究竟是谁,可拧了半天脖子,还是白费力气。

「爹。」

那人一说话,华阳心里透亮,心道:又是陆青川。

陆小公子掂着脚,替陆老爷捶着背,低声说:「爹,我想要个书僮。」

男人说:「让管家替你挑一个。」

陆小公子说:「我自己选好了。」他倒是尽心尽力地在捶背:「他不但人机灵,还吃苦耐劳,谦让有礼。」

华阳听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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