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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302还有空铺。"；，门口的大爷听罢来意，翻了翻记录，然后寻着墙上一溜钥匙，摸出两把扔了出来。
屋子很窄，两边放着上下铺统共四张床位，中间一张桌子，床头石板砌成的台子上放着洗漱用具和水瓶，看样子已经住了一人。
光线很差，黑子打开灯，"；操，这也太抠了吧，20瓦？回头换个100瓦的。”
正说话间，房门打开了，一个高大的身躯几乎占据了整个门洞，见屋里有人，那人一愣，不禁意，嘴里叼着的香烟掉在脚背上，烫得他跳了起来。
我大概打量了一下，来人穿着标准的绿军装，四个口袋，红红的领章，便知是军人，不过看脸面胡子拉碴，布满沟壑，似乎饱经风霜，年龄嘛，四十上下。
"；您好，我们是刚到的新学员，我叫曾华杰，他叫黄永幸。"；，我首先打破了沉默。
"；哦——，你们好，我叫张凯，也是新学员早上刚到的。”
"；原来是张哥，看您打扮，是部队里的？"；，黑子笑呵呵问道。
"；部队上的，组织推荐过来学习，你们也是当兵的？”
黑子到哪儿都是自来熟，这时从裤兜里掏出香烟递上，"；原来是首长！”
"；谈不上首长，团长。"；，张凯脸有得色。
"；那可得跟您多学习学习，我们——”
"；我们是普通工人。"；，我打断了黑子的话，这哥们最爱显摆，但我并不喜欢暴露自己的家庭身份。
显然，对于这个答案，张凯并不意外，部队推荐的学员，都是经过慎重考虑，精挑细选的优秀干部，我们俩的年纪也不像军官。
不过看得出，此刻他的优越感慢慢浮现到了脸上，毕竟那年月军人的地位很高。
"；嗯，小曾，小黄啊，以后啊，咱们就是同学了，有什么事情不明白多问问老大哥，对了，你们学什么专业？”
"；我俩学考古。”
张凯听了眉头皱成一团，用力摆摆头道："；哎呀，怎么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你们这些小同志就是缺乏政治觉悟，应该学哲学嘛，要始终牢记阶级斗争，指导人民群众正确的方针路线——”
听他喋喋不休，我倒抽几口凉气，满脑袋黑线。
黑子却是满脸严肃道："；对！老大哥说得完全正确！我正是要钻研考古，打破帝王将相，封建迷信！让广大人民知道阶级斗争的残酷性！不瞒大哥，前些年我们俩便砸了保皇狗腿子李莲英的墓，以实践行动捍卫无产阶级专政！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暴力的行动！”
看黑子激动样，张凯感动坏了，"；说得好，说得好。"；，扭头又望着我。
瞧着黑子大义凛然，我心里头乐了，"；报告首长，学好了知识，便能更好的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
张凯似乎并不满意我的说法，显然我的觉悟没有黑子那么高，"；小同志说得对是对，不过，我看你还要加强思想学习啊。”
黑子听了满脸古怪，冲我挤了挤眼睛。
"；怎么摊上这么一位啊！”
"；大家好，我叫杜云生，考古系的新生！"；，门口又进来一位，带着黑框眼镜，啤酒瓶底的镜片。
大家随意聊了聊，瞧不出张凯还参加过抗美援朝，看来但凡得瑟多少都有些资本。黑子纯粹是逗他玩儿，咱们住大院儿，军级干部不知见过多少，区区一个团长犹如过江之鲫，压根儿就没稀罕过。
不过我还是尽量保持尊重和客气，人家好歹也是上甘岭上放过枪，死人堆里打过滚的，只是体制内呆久了，有些迂腐，算不得什么，这年头多了去了。但老实话讲，对他那副拿腔作调，摆首长架子的态度我实在觉得咯应。可能是因为我的出身——谁到院儿里登门拜访，那都是毕恭毕敬，客客气气的。
话说回来，我爸那么高的级别也没他那么大谱儿啊？——动不动打官腔，扣帽子，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
黑子的想法跟我大相径庭，回忆起当年在□□上蹿下跳的美好时光，眼下整好可以卖弄卖弄，瞧他的样子，大有知音之感，激动坏了。
杜云生是地道的工人阶级，二十五岁，四川人，军工厂的技术员，没什么特殊背景，是二机部推荐的劳模。
"；302！张凯！电话！”
楼下看门罗大爷的高音，穿过三层楼板传了过来。
一会儿功夫，张凯回来，却是一脸古怪。
"；咳，咳——咱们是真同学啦！”
"；嗯？”
"；组织上安排我换到考古系。"；
上课
"；诸位同学，谁能说说对考古的理解”
今天是入学第一堂课，照例有系主任与大家见面，系主任叫冯国刚，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听说刚从干校解放出来，似乎还是国内考古界一位顶尖专家。
老头儿一双老鼠眼睛闪烁着精光，滴溜溜地直转，加上那副一千度的眼镜彷佛探照灯一般从众人脸上掠过，似乎能把人从心底看穿。
我们这个系的新学员不多，偌大的教室只坐了十来个人，除开张凯年龄最大，我和黑子垫底，其他都是二十来岁，其中还有三名女学员。
半晌无人说话，冯教授把目光盯在了黑子身上，"；小同学，你来说说看。”
"；我？咳，咳——这个考古嘛，自然就是考个古字。”
"；那怎么个考究法？"；，老头饶有兴致地问道。
"；嗨！说白了，就是研究古人，古代，历史，物件儿，来历，说法儿，嗯，比如人骨头。”
"；人骨头？小同学，那你知道中国的朝代顺序吗？”
"；知道！”
黑子跟爷爷学了三年本事，这点子基础还是有，难得卖弄一回。
"；夏商和西周，东周分两段，春秋和战国，一统秦两汉，三分魏蜀吴，二晋前后延，南北朝对立，隋唐五代传，宋元明清后，王朝至此完！"；，说完，潇洒地甩了甩头发。
"；不错，不错，嗯——那位同学，你说说看什么是考古？”
"；报告！不知道！"；，张凯起立立正敬了个军礼，很光棍儿地回答。
"；呵呵——在课堂上都是同学，大家一块儿学习，以后不必行礼。”
"；老师，考古是研究如何寻找和获取古代人类社会的实物遗存，以及如何依据这些遗存来研究人类历史的一门学科。"；，杜云生认真回答道。
"；嗯，回答地很好，但这是教科书上写的，我想听听你们自己的看法。”
"；这位同学，你说说。"；，老头指着我。
"；我觉得考古是个很宽泛的学问，所涵盖的领域和学科也很多，难以以一言蔽之，似乎没有完全准确的说法，不过我觉得可以通俗定义。”
"；通俗定义？”
"；考古就是挖宝！”
"；挖宝？有趣，你继续说说看。”
"；所谓挖宝并非是简单的掘坟盗墓，寻找世人眼中的金银财宝，此宝非彼宝，考古所挖的宝，是历史遗留的痕迹。”
"；历史遗留的痕迹——”
"；对！通过种种痕迹，追寻历史的真相，人类文明的脚步，古代社会的发展规律。例如刚才那位同学提到的人骨头，其实也是反映人类进化历史的宝贝！所谓我认为考古就是挖宝！”
听我解释，冯教授微微一笑，"；说得好！”
"；今天是诸位大学第一堂课，我希望大家能够树立正确的态度和明白做学问的方法，咱们这个行当，实践大于理论，诸位要牢牢记住，做学问不要被名词所囿，不要学究气，越深奥的东西其实越发简单。书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把书里面的内容融会贯通，成为自己的思想，继而开拓创新，曲径通幽，发前人所不敢想，方才成就大家风范，业界翘楚。”
"；任何一门学科或者科学，最终的目的在于应用，即便皓首穷经，悬梁刺股，考试做得再好有什么用？若不能学以致用，推动社会发展，文明进步，那便是废物。”
老头说到这儿，似乎觉得有些不妥，话锋一转道："；当然最终目的是为人民服务，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做贡献，揭露帝王将相对人民群众的残酷□□！”
看来这几年干校不是白住的。
果然，张凯振臂高呼："；无产阶级XX大革命万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一群人掏出红宝书附和。
中午，学校食堂。
"；服务员同志！再来一碗杂酱面！”
黑子已经吃了两碗，犹自嫌不够，把碗底残留的一丁点儿酱汁舔得干干净净。
"；你个吃货！"；，我向来见不得他的吃相。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永晴姐，这冯教授是什么来头？”
"；冯教授的背景很复杂，江浙人，黄埔毕业后在日本留学，后来去了美国哈佛大学进修，博士学历，在国际上是很有名的考古学者，解放前在国民党军队任职少将参议，听说跟那个谁有过不少交往，49年，让他去台湾，不愿意，一直留下来在学校教书。”
"；那个谁？”
"；唔——光头的那位。"；，永晴小心翼翼道。
"；哟，瞧不出来，那怎么——”
永晴明白我的意思，说道："；这不是刚解放出来嘛，不过冯教授名声在外，蜚声国际，不单是新石器时代考古界的权威，其他时期的学问也是做得极好的。不仅仅局限在考古，历史，文学，宗教都有所涉猎，算得上宗师级人物。”
"；那以后就他教咱们？”
"；想得美！好钢用在刀刃上，现在冯教授负责主持一些国家交代的机密项目，你们这些工农兵学员底子太薄，说不好，还得让姐姐我来练练手。"；，永晴得意道。
"；姐，真的？那敢情好，要不这样，您把我们带你身边打打杂得了，有啥好事儿弟弟们也能跟着开开眼，总比外面那些人整天修地球来得强吧。"；，黑子兴奋道。
也难怪，看今天领到的课程表里头有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安排的劳动学习。
操！
"；哎——，就知道偷懒，你们运气好，今儿上面说，系里面要抽四名新学员组成助教小组，刚好还有两个名额，我给你们把名字填上去了。”
"；另外两个你们也认识，跟你们住一块的张凯，杜云生。”
黑子和我疑惑地对视一眼。
"；这事儿可不是我办的，他们的名字早就有了，不知道是不是里面也有关系。”
我心里琢磨，不大像，张凯老早的打算是学哲学，若有门路自然会转系，联想到昨天那通电话，看来有些蹊跷，至于杜云生，咦——这家伙外表老实，瞧不出来，深藏不露啊，回头摸摸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