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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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连城-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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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场春雨过后,早已废弃的古井竟也涌出清泉。这本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因为国师吴清风的一句话,那口古井顿时成了仙界圣泉、天降祥瑞。消息传出不过短短半月时间,古井已被官府修缮一新,旁边还盖起了一座行宫,派了一队官兵日夜看守,敬候显圣将军与吴越王的到来。   

  五更时分,浓雾在桃林中弥漫。   

  山谷中一片静谧,休说村民们还在睡梦中,就连值夜看守圣泉的两个官兵,也不堪疲惫,靠在草棚下打盹。   

  古井上水气升腾。四周土地布满苍苔,看去宛如一只青色的泪眼,微张在大片夭红的桃林中。   

  古井以北数十步,便已是密不透风的桃林。   

  是年气候反常,三月的桃花已开到极盛。   

  周围再无别的声息,只有簌簌的微响充斥山谷。   

  却是盛放的桃花,无风自落。   

  乳白色的雾气无声弥漫,夭红的桃花乱落如雨,在地上铺开一层厚厚的锦绣。   

  桃林深处,一脉清泉从山顶垂挂而下,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上溅开,再徐徐流下,积成一方弯月形的澄潭。   

  山泉细密潺缓,只在石上发出微微的水声,却将这片桃林衬托得越发静谧。   

  潭水清澈澄鲜,水面除了片片飘落的桃花,再无杂质。清晨的薄雾宛如一幅巨大的纱幔,在微微晨光中压出千重万叠的姿态,轻轻覆盖上水面的娇红。   

  杨逸之静静地站在齐腰深的潭水中,他身上的白衣已沾满风尘,显得陈旧而落魄。   

  他缓缓将发簪取下,长发徐徐散开,在澄潭中飘散开去。   

  四周桃花无声落下,石上的那脉清泉溅开点点珠玉,夹杂着着缤纷的落英,纷纷扬扬地散落,将他全身完全沾湿。   

  杨逸之没有躲避,任雨花沾身。   

  他抬头望着远天的一线晨曦,眉头紧锁,双手压在胸前,斑驳的血迹从他手下隐约透出——似乎几日前的伤不但没有愈合,反而更加深了。   

  久违的晨曦不知何时穿透了桃林,将漫天雾气撕开一线,静静照耀在他身上。水雾瞬息在阳光下蒸腾变幻,透出一片夺目的彩光。   

  这灿烂的彩光就伴着满天花雨,无声无息地在他身旁旋舞。   

  晨风拂过,水流转急,花雨也落得更盛了。   

  他静立于山石下,泉水飞扬,他的长发与白衣已完全湿透,珠玉般的水滴合着落花,自他的发际、衣间点滴坠落。   

  他衣衫上的斑驳风尘尽被花雨洗去,那一袭白衣,又渐渐变得如明月一般洁净。   

  天空被泉水撕成道道流动的光芒,又被染为桃花的颜色,娇艳夺目。   

  水珠迸落在他的脸上,他依旧没有动,只是轻轻闭上了双目。   

  眉头依然紧皱。   

  阳光将四周的薄雾彻底驱开,水面上腾出道道彩光,让他清绝的容颜看去却是那么的不真实,仿佛他就是在世界初生的时刻,完成了万物创造、终于沉醉于自己杰作的神祇。又仿佛是在诸天荣光中,尽情徜徉的仙人,人世间的一切苦难,都再与他无关。   

  花雨已然极盛。   

  无尽妖桃纷纷飘零,争相沾染上他雪白的衣衫,却仿佛在他身上重获生命,一刹那间,开得如血娇艳。   

  而后,即便陨落又何妨。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逸之从水中走出,全身点滴水光与烂漫桃花一起,将他那如雪的白衣装点得风华无尽。   

  夭红盛开于皓雪之上,惊心动魄,美得不可方物。   

  然而,他却只是轻轻振衣,万点夭红惊散,如雪的白衣又已不染纤尘。   

  他久立阳光中,直到水迹干透,才缓缓将散发束起。   

  散去了炫目的光芒,他便是山中隐士,高远清绝,世间繁华只在他一振衣中随风而去,绝不留下一缕尘埃。   

  然而,满天花雨,却也洗不去他胸中的道道血痕。   

  那是他无法隐藏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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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第二章 帝子远辞丹凤阙(2)         

  旌旗宛如遮天的阴云,向着天授村缓缓而来。   

  桃花被马蹄踏入尘埃,瞬间零落为泥。   

  显圣将军一身戎装,在一顶巨大的黄色华盖笼罩下,纵马缓行。她的一身战甲极为威武沉重,似乎故意要掩盖她的身材。描金玄光头盔上不仅嵌入十数块宝石,还特地增加了一张面罩,将她的容貌完全遮掩起来。   

  她神色十分倨傲,打马持鞭,行在队伍最前列。腰间悬着一柄长剑,剑鞘外以明黄色的锦缎包裹,看来定是嘉靖亲赐的尚方宝剑无疑。   

  虽然名义上是显圣将军,但毕竟贵为公主,其他副将都不敢跟得太近,故意落下了两三个马身的距离,远远跟随着。   

  突然,一骑白马从旁边飞驰而来,黄尘滚滚,直撞公主马前。护卫众将一齐喝骂,那马上骑者一声娇叱,竟然是位女子。诸将都是一怔,那骑者随手一抖,一面黄锦织就的星辰日月旗迎风展开,裹着她娇怯怯的身子,转瞬间就到了公主的马前。   

  公主大喜,道:“栖鸾,是你么?”   

  骑者滚鞍落马,见了公主,也不跪拜,笑嘻嘻地作了一揖,道:“元君千岁千千岁,正是小仙。”   

  公主笑容满面,似乎见了这个栖鸾也极为高兴。栖鸾是她自小长大的伙伴,类似于宫中的伴读。七年之前,被作为公主的替身,送到斗姥宫修行。此次圣泉祭天大典,公主偷偷命人传栖鸾同行,左盼不到,右盼不到,心中又恨又想,哪知道到了天授村,才见到她。公主被封为显圣将军,所以也命栖鸾戎装来见,此时见她将白银头盔拿下,公主不由微微一怔。   

  阳光透下,照在栖鸾的脸上,春日的朝阳让她微笑的脸看去说不出的温婉,在飞骑黄尘与旌旗遮蔽下,更飘飘有出尘之感,仿佛飞仙凌波,卓然不染。似乎斗姥宫的先天灵气尽皆属于她的冰肌玉骨,让她的容色一如天上那清亮的日光,照进人的心中。   

  永乐公主虽也是女子,但也不由得一呆,笑道:“栖鸾,你在宫中七年,究竟修的是什么仙法,竟然比我的功行还深?你可一定要教教我。这几年不见,要不是你带着那张斗姥日月法旗,我可真一点也不认识你了!”   

  栖鸾一笑,上马跟公主并辔而行。两人谈谈说说,无非是道术修行之事,诸将静静听着,缓缓前进。   

  面前忽然显出一片桃花秀色,中间隐隐露出点点茅屋。   

  永乐公主勒住缰绳,道:“这莫非就是天授村了?”她此时故意将声音压低,掩藏起女子的身份。   

  身旁的栖鸾也随着沉声道:“是的。前方桃林中的那口古井,就是圣泉所在。”   

  永乐公主倨傲地逡巡了一下四周,道:“千里跋涉,就来了这么个荒野之地,丝毫不见什么仙家气象。这吴老道是道术不精,错算天机呢,还是有意欺君?”   

  吴老道就是国师吴清风。照理说公主与国师都笃信道教,应该同心同力才是。但因为吴清风信奉南派正一道,而永乐公主信奉北派全真道,虽然都是老君弟子,却由于派系争执,一直不甚和睦。   

  说起欺君,栖鸾便不敢多话,正沉默中,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抬头一看,却是欧天健带着一队人马风尘仆仆而来。   

  栖鸾皱了皱眉,似是不愿见这些俗人,她压低头盔,将清丽的面容完全隐藏起来,低头附耳道:“公主,吴越王府欧校尉到了。”   

  永乐公主微微哼了一声,用眼角余光斜睨了欧天健等人一眼。   

  欧天健立刻翻身下马,跪拜道:“微臣叩见显圣将军,钦犯杨继盛已经押到,请将军验明正身。”一挥手,一队官兵立刻将囚车推了过来。   

  永乐公主看了一眼那血迹斑驳的囚车,就不由皱起了眉头:“我乃方外之人,最见不得这些血肉淋漓的了,还是交由皇叔处理的好。”她随意一挥手,招呼欧天健平身,一面纵马前行,一面道,“皇叔呢?吉时将至,祭天的仪典就要开始,为什么还不见他?”   

  欧天健跟随马后,道:“王爷正好有些急事要处理,祭典之前,应该能赶到。”   

  永乐公主皱眉道:“那这个钦犯怎么办,总不能将他也带到行宫,玷污了圣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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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第二章 帝子远辞丹凤阙(3)         

  欧天健道:“启禀将军,王爷临行前已有安排。圣裁杨继盛流放塞外,终身不得踏足中原,正好,居庸关一段长城需要修缮,急缺人手,王爷已通知河北府的刘世忠,派人来将杨继盛押送过去。”   

  永乐公主冷笑道:“刘世忠乃是著名的酷吏,在他手下修缮长城的民夫,几乎没有活过半年的。更何况杨继盛已经年纪老迈、有伤在身。只怕将他送去,这流放之罪也变成死罪了。”   

  欧天健垂首道:“将军明鉴,这是王爷的意思。”   

  永乐公主看了囚车内的杨继盛一眼。   

  她虽在宫中,但也略略听闻过杨继盛的大名。但觉他刚毅太过,多少有些不识时务。何况杨继盛一直主张以儒家伦理纲常,肃清朝野修仙好道之风,对永乐公主的作为也多有微辞。她实在犯不着为这样一个人得罪吴越王,更何况看他须发苍白,面如死灰,已是油尽灯枯之相,即便真的仅仅将之流放塞外,也多活不了多少时日。   

  永乐公主有些厌烦地挥挥手道:“也罢,就依皇叔的意思,将他交给刘世忠吧。”   

  她突然一挥鞭,马蹄转疾,向桃林深处行去。   

  栖鸾打马追去,其他人等也纷纷跟来。那些巨大的斧钺、旌旗等仪仗在茂密的桃林里转侧不开,一时乱作一团。   

  芳菲摇落,桃林渐行渐深。   

  突然,永乐公主勒马驻足。   

  桃林中突然出现一块空地,一株巨大的桃树立在眼前。这株桃树盘根纠结,已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巨大的树冠徐徐铺开,宛如一张巨大的花伞,上面竟同时盛开着绯红、浅红、粉白三种桃花。   

  微风起时,乱花吹雪,美轮美奂。   

  桃树不远处掩映着一口青色的古井,想必正是圣泉所在,是一行人千里跋涉,要隆重祭拜的天下圣物。   

  但永乐公主并没有多看这“圣泉”一眼。   

  她的目光完全凝伫在了那株巨大的花树下。   

  栖鸾策马跟上,见永乐公主这番情状,也忍不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而后,她的目光也与永乐公主一样,再也转移不开。   

  一个清俊若神的白衣男子,独自伫立在乱落的花雨中。   

  他长身而立,玉白的袍袖无风自舞,流云般在他身边涌动。   

  他似乎没有感到来人的打扰,目光只凝注在自己的双手上。   

  一道丝缎般的光芒仿佛从九天裁下的星河,缓缓流泻其上。他便如手持玉简的仙人,飘然若举,将要乘云鹤而参玉京。   

  那是否桃林中的仙人?   

  桃花盛放,无边锦衣般铺满整个天地,绛红香幛之间,唯有这一袭白衣,清绝俗世,片尘不染。   

  于是,万千夭桃一齐静默,沉沉等待着那点白色的照临。   

  一片落英轻轻飞过,飞过白衣男子涵远清绝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指尖。   

  九天日色凝起点点微光,瞬间缀满这瓣落英,恍兮惚兮之间,落英忽然蓬散,绽放为一声清脆的仙音,流贯天地。   

  那一声,清绝万古,仿佛雪夜之中,听到的一声鹤鸣。而仰首之时,鹤已上九皋。   

  树头夭桃被这一声催动,纷纷坠落,白衣男子的双袖缓缓张开,他手中的那脉星河便随之变得无边浩瀚。   

  指尖一线清光挥洒而出。万点夭红,一齐变成天河中最灿烂的星辰,在他指尖飞舞,在天地间飞舞,在他无尽的风华中飞舞。   

  他的眉微蹙,似乎在为这无限浓艳的美而感到凄伤。   

  永乐公主的心,也不由蹙了起来。   

  玉指漫挥,花落如雨,在他双袖韶舞之间稍稍停伫,便与指尖翔舞的光芒结合,化成一蓬绯红的尘芥,连绵飘舞在他的指尖,悠扬清越的乐声,便由其中挥洒而出,然后纷纷落下。而那绯红之尘也便如佛陀讲经时垂落的天女之花,绵绵薄薄地散开,在他身周扬起满天飞红。   

  红尘,映衬着他如雪的衣衫,让他的高华绝尘中,多了几分可以亲近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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