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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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戈- 第1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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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迟衡下令,处杀宇长缨。闻者俱惊却再没有人敢上前来劝。宇长缨,乾元军中尤其是安州的将士无人不恨,多少同袍兄弟间接死在了他的手里。

    欢乐除夕夜,将军府一片死寂,没有一句欢声笑语。

    正月,初一,天牢里,行刑官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岑将军,卑职有失远迎,见谅!”心想虽然大年初一就行刑实在触霉头,不过想不到,迟将军竟然下令派岑破荆来督查行刑,虽然是最高阶的大将,到底是不太寻常——可见今日要死的人是多么不同寻常!

    岑破荆手一挥:“废话少说,该干什么干什么。”

    行刑官依了命令和规矩,将一杯毒酒、一把长匕首、三尺白绫摆上。

    宇长缨恍恍惚惚。

    毒酒,不是毒酒,是迟衡斟着南子星花酿制的酒笑吟吟地说:“长缨,你的眼睛比酒还烈”;白绫,不是白绫,是迟衡张开双臂将他环抱呢喃耳畔:“长缨,有你在,看不见,也没什么。”

    分明,彼时是那么深情,深情到无论做过什么都会被原谅的至死不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翻云覆雨就变了天地,无情,只是眨眼之间。

    宇长缨望着岑破荆,仍然不敢相信,继而绝望的愤慨:“岑将军,我不求他的原谅,但他不闻不问,连一句解释都不愿意问不愿意听!他既然能这么绝情,我当初为什么会心软呢?!!”

    岑破荆面无表情:“你让他怎么办?你难道是无辜的被冤枉的吗?你做的的那些事死十次都绰绰有余,除非,你没有做过这些事!”

    宇长缨怔怔地坐着。

    半天,笑了,拿起了长匕首。匕首削铁如泥,寒光闪闪,无论在刺进心口、手腕还是身体的任何一处,都足以完成一个处死令。

    宇长缨慢慢撩起长裳露出腰际,对着行刑官说:“我这里有一个刺青,帮我剐出来。”

    遥忆五月,炽手缠住了柔韧的腰。

    彼时是谁恃宠而骄嗔道:我腰上什么都没有,肯定不如那一条青龙。又有谁宠爱地说:无龙何妨我来给你画一个。

    手指一下一下,揉捏,捻指如火。

    蔷薇滴露,谁在迷乱之际问道:画的是什么?龙?虎?苍鹰?又是谁在耳畔呼着热气:是迟,给你刺了一个迟字,一辈子跟着我,跟着我一辈子,好不好?——若非昏头,怎么会信那一句话,跑去刺绣坊忍痛绣了一个麒麟戏月。

    行刑官拿着匕首颤了一颤:“这刺青霸了半个腰身了,不跟活剐一样?”

    “把这个,字,剐出来就行!”卷卷曲曲的迟字巧妙地形成了圆月和麒麟的角。迟字已刺,说好的一辈子,在哪里?既然一辈子已辜负,这个刺青,留之何用!

    腰际,最是柔软。

    行刑官的手抖了一抖,终究放下:“何苦?不如选这毒酒,牙一咬,脚一蹬,就过去了。”

    宇长缨笑了,目光决绝,眉心一点灰白,拿起匕首,对着腰际一点一点削了进去。痛,痛入心扉,但是融入无边的恨意与悔意,腰上的那痛就变得如此轻微,远不如心口的煎熬。匕首斩金截玉,一下一下,顺着过往的痕迹划下去,鲜血直流,流过腰,流下去,滴落在床上,染红一片。

    静默无声。

    宇长缨勾起嘴唇,原来,是这种滋味,不如想象中疼,更不如昨天他决然离去时那么痛。匕首太锋利,疼痛太短,削出的皮浸染了所有的鲜血,宇长缨托在掌心,放入盘中,仰看行刑官:“请还给他,亲手,交给他!”鲜血淋淋,血肉,模糊。

    行刑官长叹一声面露不忍:“好!你可以,去了!”

    而后掩面,转身。

    初一,迟衡坐在院子中,不许一个人打扰,将欢欢喜喜的拜年都关在了门外,听着隔壁府里孩童脆生生的笑声,欢乐声,这里冷冷清清。傍晚时分阴沉沉的天际下起雨雪来,雨雪霏霏,彻骨的寒。

    岑破荆泥水溅了一长裳进来,把一个木盒推过去:“他留下的。”

    迟衡看了半晌:“他亲手割下来的?”

    “是!别人也不敢下那个手!”

    迟衡合上,慢慢地说:“这东西我留着也没用,烧了吧……和他的身体一起烧了。下辈子投胎别少了一块,不好看。”

    岑破荆目光复杂。

    两人看着门外淅淅的雨雪化作了一根一根冰柱,冷得彻骨,不一会儿手和脚就冻冰了,跟哪冰柱一样,火炉里一点儿火星也没有。好一会儿,岑破荆站起来,打火,烧柴,一忙也不就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烧起了一点点火星。

    迟衡看着岑破荆:“他死了?”

    岑破荆回头:“对,割下刺青后就喝药了,鸩酒,没受多少罪。”

    “……很好!”

    岑破荆叹了一口气:“是,其实……其实他死一百次都死有余辜。你可能不知道,好多个将领都联名要你杀死他,被纪副使压下来了,咱们在安州死的人太多了……当然,也是怕你重新宠幸他留下祸害。迟衡,你后悔吗?”

    “他必须死。”

    “不管他该死不该死。你不下令他还能留条小命,迟衡,你后悔,亲手杀了他吗?”

    迟衡摇头。

    迟衡没法后悔,以祭奠其他的死者,平息他人的愤怒,这个人,必须死。而且,每当心稍微柔软一下时,立刻有更多的愤恨将柔软消得一干二净。他对这个人的爱意,被越来越多的恨覆盖了,稀释了,最后,荡然无存。

    不,并非一丁点儿都没有。

    当那人在肩头痛哭时,迟衡想,假如没有那么多从前该多好,假如可以重头来过该多好,偏偏,不可能。

    就在这时,行刑官进来了,满脸肃穆沉痛,谨慎地问:“将军,岑将军,请问是土葬还是火葬?”

    迟衡僵了一下。

    岑破荆把盒子递出去:“火葬,连同这个一起烧了。”

    行刑官接过来,再看看两个将军,轻叹一口气轻手轻脚地退下了。岑破荆挑着柴火越架越旺,直到火苗往上窜,喃喃说:“要有个烤肉就好了……迟衡,你说……”

    回头,迟衡覆在椅背上,一动不动。

    次日大清早,岑破荆拎着一个陶瓷罐进来,望着脸色如死灰的的迟衡说:“这是他的骨灰,你看埋哪里,不知道你有什么讲究?”

    迟衡猛退一步脸色苍白。

    迟衡废寝忘食地忙了好几天,没有一刻停下来,常常要黎明才睡下,睡下不到一个时辰又起来,继续忙得昏天暗地,谁劝也没有用,他就像那陀罗一样不需要鞭打却不停歇地转动着。

    他的气色不好。

    他吃不下饭,一吃就翻江倒海地呕吐,吃什么吐什么。

    只是郎中给的药房。

    头七那天他浑浑噩噩要醒醒不来,梦里,见宇长缨一袭丽色长裳坐在蔷薇花下,挑起了长眉,目光凝情。二人相望良久,宇长缨笑道:“将军,别来无恙?将军,杀了长缨,你释怀了吗?”

    迟衡注目:“你是来索魂的吗?”

    宇长缨低笑数声,蔷薇花落了一地,合着他叹息的声音:“我啊,下不了手,还是舍不得,舍不得……”幽幽的舍不得融化在太息中。

    迟衡蓦然惊醒。

    惊醒后,见到的是岑破荆和容越担心的脸:“迟衡,你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晕倒了?”

    迟衡望向岑破荆:“长缨的墓在哪里?”

    岑破荆一怔:“在……”

    岑破荆以为迟衡会痛苦很长时间,或者至少会压抑暴怒上很长时间,就像他从前一样。但这一次迟衡痛苦的时间并不长,迟衡很快就投入了繁忙的攻击中,把过往全部埋了,如同没有发生过一样。

    岑破荆想:情深,情淡,不是一杆秤。

    数年后,岑破荆和迟衡促膝而谈。

    彼时天下已归迟姓,入夜,岑破荆侧头,无意中看见宫中的位居高地的平心殿前,那像狮子又像麒麟的石雕仰头嘶吼,口里恰似含着那圆月,活灵活现,这熟悉的一幕顿时勾起了无边往事——一晃,几年都过去了。他回看,只见迟衡也在怔怔地看着那一幕景。

    岑破荆忆起当年忍不住慨叹:“他也不是非死不可,迟衡,你……你的手太狠了,你对自己太狠了,我要是你绝对下不去手。他死的时候,不怨你杀他,而是怨你对他不闻不问,连他的解释都不听!”

    迟衡叹了一口气:“听又怎么样,我能饶了他吗?我心里太多恨,他要不死,我就死了。”

    “你到底悔不悔?”

    “悔又怎么样,不悔又怎么样,覆水难收,他做了那么多事,无论哪一件……总有一件让我没法让他活下去。”

    岑破荆难得幸灾乐祸:“你一直在后悔?”

    迟衡默不作声。

    岑破荆难得正色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后悔的。唉,就你那性格,我还能不知道。实话和你说了吧,我就知道,你肯定要后悔,所以,当时,我就……”

    他停住了,他看见迟衡的微笑。

    守了好几年秘密、忽然发现原来空守一场的岑破荆终于跳了起来:“你,你……你是不是都知道了!我去!老子容易吗?费了好大一番劲给忽悠过去了!”

    说罢狠狠一拳过去。

    迟衡被打得跌倒一旁,兀自笑了一会儿:“要不是,头七那天,我问你他埋在哪里时你支吾了一下——我真以为,他死了,尤其是行刑官来时,还有你把那骨灰拿来时。唉,我也说不出当时什么滋味。他活着,我恨他恨得不行,他死了,我确实也后悔了,很煎熬了一阵。”

    所幸,那天,见到磕磕绊绊的岑破荆,迟衡起疑了。

    静月无声岁月无声,所幸,当初的某些决定,现在看来无比的正确。岑破荆望了那月亮一眼,惆怅了一下,而后嘿嘿一笑笃定地说:“难怪,我就说,以你那性子,怎么可能在他死后跟没事一样?你后来是不是偷偷跑去看过?依你的性子肯定是看过才能放下的!”

    迟衡低头笑了一笑。

    良久,说:“破荆,谢谢!”

    岑破荆一拍大腿:“谢什么谢?我还不是怕你做了又后悔又想不开?人就这么回事,先前恨不能把他抽筋扒皮,过后想一想没啥大不了的,各为其主嘛——人的心气儿都是这么慢慢磨掉的。我说,什么时候放了他?经了那事,他的心也死了,现在就做个诗书歌赋,除了不自由别的都好。”

    迟衡垂下眼帘:“心死了好,不会伤心。”

    迟衡这意思很明白了,岑破荆心里盘算了一下,天下太平了,宇长缨也不那么倔了,择日不如撞日就这几天吧。在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戏谑打闹声中,刺入心中的银针终于融进肉里,无论怎么按也不会痛不欲生了。

    流水落花两相忘,圆月有信人无期。

    以上皆是后话。

    。

 264二六四

    【第二百六十四章】

    文安二十三年,正月。

    昭锦城簇锦团花;九衢三市灯火璀璨;街市上接袂成帷;庙宇、茶肆、酒坊、肉店、珠宝铺、脂粉铺无一挤满了人。正月初一初二初三,容越每天一大清早把迟衡骚扰一番,初四之后却不见人影。

    十五将近;不见容越来闹腾。

    这天,迟衡起了个大早去了城南容府。容越挑的容府是昭锦城中除去封府之外最大的府邸,府里亭台楼阁;假山修木,清泉白石,繁复华丽。容府中央的厅堂台阶竟是汉白玉砌成;可见原主人的奢侈。

    迟衡第二次来;院子很安静,一进去就闻见只有道观才有的香火味。

    容越竟然已经出门了。

    迟衡寻到偏房,庄期正在整理一排一排的乌木书架,书架上有好些个圆形的炉鼎插着香烛。庄期白玉束冠,透彻清冷。封赏之后迟衡再没见过庄期,遂问询了几句,二人相对坐下,茶雾袅袅,茶几对面的庄期举止彬彬有礼,回答谨然,跟陌生人一样。

    迟衡不说话,庄期就默默饮茶。

    眼看着几壶下肚,迟衡放下茶杯叹了一口气:“庄期,那么多人独独你没有提升。你真的压根儿不在意军衔和封赏吗?怎么就不愿意来问问我呢?”

    庄期淡然:“会给我的,始终都会给我。”

    “要争的一定要争,我又不是目光如炬不可能面面俱到。只有表现出在意,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什么都不在意,我能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迟衡无奈地笑,“我一直等着你问我,怨也好怒也好不解也好,好歹问上几句我才有机会说,没想到你还是于世无求的样子。”

    庄期没有说话。

    “破荆和我一样很享受执掌大权的感觉;容越是争强好胜而且喜欢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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