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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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迢迢-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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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冬季节的山镇,即使是在屋中的炕上,也觉寒意沁骨。睡到三更时分,江慈瑟瑟发抖,肚中咕噜直响,终呻吟出声。 

  卫昭睡在大炕上,冷声道:“又怎么了?” 

  江慈额头沁出黄豆大的汗珠,声音孱弱:“三爷,坏了,我只怕是受了寒,又吃坏了东西,实在是―――” 

  卫昭不耐道:“去吧。” 

  江慈如闻大赦,挣扎着下炕,摸索着出了房门,奔到茅厕,拉到双脚发软,方扶着墙壁走回屋内。可不到一刻,她又痛苦呻吟着奔了出去。 

  如此数回,卫昭终于发怒,待她回转,起床蹬了江慈一脚:“去,给我睡到外间去!”江慈冷汗淋漓,缓缓步到外间,缩于墙角。 

  透入骨髓的寒冷让她浑身发抖,肚中绞痛又让她汗如雨下,再奔两回茅厕,她已面无血色,躺于墙角,泪水连串坠落。 

  夜,一点点深,外面还在下着大雪。 

  江慈再度轻声呻吟,捂着肚子出了房门,奔到茅厕,双手合什,暗念道:天灵灵,地灵灵,菩萨保佑,我江慈今夜若能得逃魔掌,定日日烧香祷告,奉礼敬油! 

  她用心听了听,仍旧苦着脸,捂住肚子出了茅厕。院中,只有一盏气死风灯在寒风中摇曳。江慈沿着墙根走了十余步,终看到一个狗洞,她由狗洞钻出,顾不得浑身是雪,提起全部真气,在雪地上狂奔。 

  先前在客栈前堂用饭之时,她听到伙计对答,知这红花岗的西面有一条小河,现下已经结冰,遂借着雪夜寒光,运起轻功奔到河边。她将顺路折下的几根枯枝丢于河面上,在河边站了片刻,又踩着自己的脚印一步步倒退到来时经过的一个树林。 

  她爬上一棵大树,抓住树枝,借着一荡之力,跃上相邻的大树,如此数次,终在较远处的大树的枝桠间隐住身形,屏住气息。 

  雪仍在漫天地飘着,远远的小河,由于结冰,在寒夜反射出冷冷的光芒。江慈眼睛眯成一条细缝,默然凝视着两个高大的身影奔到河边,依稀可见卫昭与平叔似交谈了几句,又下到冰河查看了一番,卫昭似是恼怒至极,怒喝着右掌击出,“嘭”声巨响,江慈不由闭上双眼。 

  天地间,万籁俱寂,唯有雪花簌簌之声。两个时辰过去,江慈方挪了挪已冻至麻木的身子,爬下大树。 

  她推测卫昭可能会在回长乐城的路上堵截自己,遂辨明方向,向北而行。她知往北走便是桓国境内。华朝之人虽视桓国铁骑为洪水猛兽、生死大敌,但在此刻的江慈看来,这华朝,处处都是陷阱,步步都是险恶,倒是那桓国,只怕还干净一些。 

  雪地狂奔之间,江慈忽然想起远赴桓国的师姐,顿觉有了些力气。是,师姐还在桓国,自己只要能逃到桓国,找到师姐,便能和她一起回邓家寨,再也不用出来,受人欺凌。 

  寒风激荡,鼓起她的衣袂,她有些庆幸自己穿得够严实,又摸了摸胸前的银票,“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心情大好,连日来的隐忍与挣扎似得到了最好的渲泄。她回头看了看,笑道:“没脸猫,多谢你把我从大闸蟹那里带出来,还赏了我这么多银票,本姑娘就不陪你们这帮子没人性的玩下去了,我江慈小命要紧,咱们后会无期!” 

  雪,无休止的飘落。 

  天,却渐渐亮了。 

  江慈浑身无力,行进速度越来越慢,咬着牙再走数里,终支撑不住,在一块大石后坐落。 

  她靠在石上,大口喘气,觉心跳得十分厉害,知体力耗损过度,昨夜又为迷惑麻痹卫昭,吃了泄药,此时已到了筋疲力尽的地步。但心知只有到了桓国境内才算彻底安全,终咬紧牙关,再度站起。 

  她双手撑腰,一步步艰难向前行进,当天色大亮,她终看到了山坡下方的千里雪原。 

  她挪着渐无知觉的双腿,靠住一棵松树,遥望这满目冰雪,遥望远处的千里雪原,长出了一口气,却同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这笑声,如同从地狱中传来的催命号鼓,也如同修罗殿中的索命黄符,江慈腿一软,坐于雪地之中。 

  卫昭双手环抱胸前,眼神如针,盯着江慈,如同看着在自己利爪下苦苦挣扎的猎物,悠悠道:“你怎么这么慢,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江慈反而镇定下来,慢慢抬起头,眼神宁静:“你,一定不肯放过我吗?” 

  卫昭心中一震,这样坦然无惧的目光,似存在于遥远的记忆之中。多年之前,师父要将自己带离“玉迦山庄”,姐姐将自己紧紧搂在怀中,师父手中的长剑带着寒冽的杀气架在她的颈中。 

  她,眼神宁静,仰面看着师父:“您,能不能放过他?” 

  师父神情如铁般坚定:“不行,这是他生下来就要担负的使命,全族人的希望就在他一人身上,他不能逃避,不能做懦夫!” 

  “可他还是个孩子,你就要送他去那地狱,你怎么对得起我的父母,你的师兄师姐?!” 

  师父眼中也有着浓浓的悲哀,但语气仍如铁如冰:“我若不送他去那地狱,又怎对得起冤死的万千族人,怎对得起你惨死的父母,我的师兄师姐?!” 

  “为什么,一定要是他―――”她的眼神,凝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费尽心机,抹去了他的月落印记,让他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华朝人,又传了他一切技艺,为的就是在华朝埋下一颗最有生命力的种子。玉迦,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他不可能一直跟着我们的,难道,你真的要他看着我们痛苦死去,看着族人继续受苦受难吗?”师父的目光深痛邈远。 

  姐姐长久沉默,眼神悲哀而平静,她将自己紧紧搂在怀中,在自己耳边轻声道:“无瑕,姐姐再也不能陪你了,你好自为之。记住,不管遇到什么事,你都要好好活着。你别恨师父,也别恨姐姐,姐姐和你,都是苦命之人。姐姐会在那里看着你,看你如何替父亲母亲和万千族人报那血海深仇―――” 

  姐姐放开自己,猛然回身前扑,自己就亲眼看着师父手中的长剑,闪着冷冽的寒光,悄无声息的刺入了姐姐的身体――― 

  寒光闪烁,卫昭倏然醒觉,本能下弹出背后长剑,却见江慈缓缓站起,手中一把匕首,抵住胸口。 

  卫昭踏前一步,江慈眼神悲哀而平静:“你再上前一步,我就死在你面前。” 

  卫昭冷冷看着他,江慈凄然一笑:“你让平叔也退后。” 

  卫昭挥了挥手,另一侧本已悄悄抄上来的平叔退了开去。 

  “你以为,你真的能够自尽吗?”卫昭言中满是讥讽之意:“以你的身手,我要打落你手中匕首轻而易举。” 

  江慈微微摇头:“是,你现在要制止我自尽并不难,但下次呢?下下次呢?你总不能时刻看着我吧。你还要留着我去牵制裴琰,日子长着呢,我要死,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卫昭沉默着,江慈嘴角浮出淡淡的笑:“姚定邦之事,只怕并不是替你背黑锅这么简单。你引裴琰动手杀了他,必还有其他目的。” 

  卫昭将手中长剑一掷,弹回剑鞘内,笑道:“小丫头倒是不笨,有些意思,继续说。” 

  江慈望向南方,低声道:“你所谋事大,必需要裴琰的配合,所以见他为救我受伤,就将我劫来,想要挟于他。只是,他又岂是为我而受你挟制之人?” 

  卫昭俊眉微挑,凤眼带笑:“你那夜不是听到了吗?‘冰水不相伤,春逐流溪香’,他可是答应与我合作了。” 

  “是吗?”江慈微笑道:“那你更不能让我死了。” 

  她匕首慢慢刺入厚厚的外袄,卫昭冷冷道:“你想怎样?” 

  江慈淡淡道:“既然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我愿意继续跟在你身边,但有一个条件。你若不答应,我今日不寻死,总有一日会寻死。你也知道,世上最可怕的便是不畏死的人。” 

  “什么条件?说来听听。”卫昭闲闲道,眼神却锐利无比,盯着江慈手中的匕首。 

  江慈直视卫昭,一字一句,大声道:“我要你,把我当真正的一个人来对待,和你一样的人,而不是任你欺凌的俘虏和人质!” 

  卫昭凝望着江慈面上那份决绝与漠然,淡然道:“什么才叫做把你当做一个真正的人?我倒是不懂。” 

  江慈平静道:“我是平民女子,武功低微,但你不能随意驱使奴役我,也不能随意点我穴道、更不能打我骂我。我是你手中的人质,裴琰是否会为了我而听你的话,我管不了,那是他和你之间的事情,但我绝不会为你做任何事情。我只跟在你身边,看你们如何将这场戏演下去,看你们如何挑起明春的那场大风波,但我,绝不会参与其中。” 

  风雪,刀剑一样割面,江慈控制住轻颤的双手,坦然无惧地望向卫昭:“我打不过你,是你的俘虏和人质,在你眼中,我只是一个没出息的丫头,但你若不能答应我这个条件,我,宁愿一死。” 

  卫昭长久地沉默,心中有个声音直欲呼涌而出:真正的人?!你要我把你当一个真正的人来对待,那么谁又把我当人来对待了,谁又真正把我的族人当人来对待了?!在世人眼中,我们月落族人,永远只是悲哀与耻辱的歌姬和娈―――,我卫三郎,永远只是―― 

  他凝视着江慈,那苍白面容上的神情有着稚嫩的坚定,便如同多年以前,被师父送到玉间府时的自己。当师父松开自己的手,自己也是这般稚嫩而坚定吧。自己又何尝明白,这十多年来的屈辱时光,竟是这般难熬,如时刻在烈火上煎烤,在冰窖中冻结。 

  那美如月光、柔如青苔,只想永远依在姐姐身边的萧无瑕,就在那一刻死去,活着的,只是这个连复仇都不感到快乐的卫三郎――― 

  卫昭忽然大笑,笑声在雪野中远远的传开去,如同一匹孤独而行的野狼,呼啸于苍茫大地。 

  他笑声渐歇,走到江慈身边,轻轻抽出她手中匕首,放到手中掂了掂,吹了声口哨,转身而行。 

  江慈仍怔立原地,卫昭回过头来:“走吧,这里荒无人烟,有野兽出没的。” 

  江慈打了个寒噤,提起沉重的步子,勉力跟在卫昭身后。卫昭回头看了看她,右臂一伸,将她扛在了肩上,江慈怒道:“你又―――” 

  卫昭轻笑一声,右手托住江慈腰间,用力一抛,江慈身子在半空翻腾,再落下时竟坐在了他右肩。卫昭笑道:“坐稳了!”脚下发劲,在雪地中如一缕黑烟,飘然前行。江慈坐于他肩头,平稳至极,大感有趣,又知他答应了自己的条件,心情终逐渐放松。 

  五十、箫声魅影 

  “三爷,能不能问你件事?” 

  卫昭沉默不答。 

  江慈似是极为好奇:“你怎么算到我会往北逃,而不是其他的方向?” 

  卫昭仍是不答,他长袍飘飘,在雪地中行来若流云一般,寒风卷起他披散的长发,数绺拂过江慈的身边。江慈索性取下自己的发簪,轻轻替他将长发簪定。 

  她这一侧身,便未坐稳,向后一仰,卫昭的手托仼她的腰间,微微用力,江慈身形翻动,又伏在了他的背上。卫昭负着她前行,他的声音极轻,却清晰地送入江慈耳中:“我有象猎豹一样的鼻子,能闻出方圆十里以内的气味,你信不信?” 

  江慈笑了笑,心中却愈感好奇,忍不住猜测起来。 

  “是不是你一直没睡,我每一次上茅厕,你都在跟着我?” 

  “那么就是平叔在跟着我?” 

  “还是我躲在树林里,让你知道了?” 

  “要不,就是我在长乐城暗中买泄药时,平叔知道了?” 

  卫昭忍不住微笑:“我若告诉你,你这辈子都休想逃离我的视线,你无论去哪里,我都能够找到你,你信不信?” 

  江慈“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心中却直嘀咕,不明白这没脸猫为何能逮到自己,眼下既然逃亡行动失败,总得弄清楚是何原因,也好为下次逃离做准备。只求能再次将他麻痹,寻找一丝出逃的机会。 

  她正嘀咕盘算间,卫昭忽道:“你呢?” 

  “什么?”江慈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之前装低伏软提出服侍我,又事事忍气吞声,是为了放松我的警惕,好找机会逃离吧?还用我的银子买了泻药和匕首,倒看不出你这小丫头,挺会演戏的。” 

  江慈冲卫昭的后脑勺瞪了一眼,从怀中掏出银票,低头拉开他的衣襟。 

  卫昭面色一变,猛然扼住她的手,江慈吃痛,急道:“我把银票还给你,你别误会,我不是想暗算你,我也没那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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