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彀弽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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彀弽引-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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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放火的时间,但此人如果不在当夜值夜的僧人中,又怎能第一时间名正言顺地进入火场?”
  沿阶上行,烛光携着那琢磨不定的声音,一点点漫散在一片幽寂中:“如果这个‘他’并非仅指一人呢?”
  “也许你是对的。”四周一片墨黑,一点烛火的微光根本无从抵御那前后不可预测的黑暗,“卓如,我觉得不安,你看着这案子普通无奇,可待你走近了,要一点点抽丝剥茧了,却发现这谜团是越解越多,就好像——”谢遥知蓦地一停,伸手探进前方浓重的阴影里,“你永远不知道它有多深。”
  一时寂然。
  人们害怕黑暗,并非是因为黑暗本身可怕,而是因为行在其中,人们看不见,不知哪一刻,脚下会突然变成万丈深渊。
  一路无言,直到塔顶,谢遥知垂目片刻,轻声低喃:“你说,佛宝现在会在哪儿呢?”
  “如果我说,佛宝根本没丢呢?”苏俭行微扬笑靥,在昏暗的灯火下,明艳又让人难测深浅。“你当时说的不错,不论这个人什么身份,要随身带走佛宝都是件困难而危险的事,倒不如留下来,等风声过后再回来取。”这面说着,已拉开微掩的塔门,径直步入其中。
  “你是说,佛宝就被藏在这塔顶?”谢遥知一怔,四下看去,“舍利虽小便于隐藏,但整整八十一颗也不是随便哪个角落就能藏的。”
  话音未落,但看苏俭行已俯身半蹲在金柱下:“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其实还是我们想当然地忽略了——这个人既然能想到把磷粉藏在灯油下,也就不难想到把舍利子藏进蜡花里。”苏俭行说着,纤指用力,从那凝着的大片蜡花上扣下一块,移近灯火。暗红的蜡花受到火光的温暖渐渐融开,苏俭行也不待它化净,便直接上手除了那层蜡壳。果然,一刻血红光润的珠玑就这样一点点露出它的真颜。
  看着那金柱下一地厚厚的蜡迹,谢遥知突然有一种被捉弄了的感觉。是呵,佛寺本来就多鲛蜡,过火后蜡迹四溢凝结也是正常,平素里见惯了东西,谁还最在意其中是否藏了什么?如不收拾,便就那样,即便是收拾火场,也会无意中将蜡花和裹在其中的舍利一并铲除,同样是正中其人下怀!
  两人也不多等,各从下摆撕下一块布料,用火引着后靠近蜡迹。蜡融珠现,略做清点,恰是九九之数,不多不少。
  “太好了,佛宝找到了,我们——”
  谢遥知心中欣然,话未说完,却生生被苏俭行下有一句噎在了那里:“带回去给简使郎,我们结案了。”
  “结案?”谢遥知不可思议地看向苏俭行,似乎要确定自己只是听错了而已。
  “是,结案。”苏俭行长舒一口气,“我们奉命追查佛宝下落,如果佛宝既已追回,我们任务完成,不结案复命,还等着干什么?”
  “可是这案子是谁做下的?佛塔为什么要安这么一扇古怪的侧门?作案之人是如何知道这个秘密的?典座什么要对我们隐瞒实情?作案之人在塔顶的布置为何未被发觉?他偷盗佛宝的目的又何在?”
  “阿谢!”苏俭行似忍无可忍地阻止了她的发问,眸中深浅不定,“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问你:从侧塔到主塔中间,这看似密闭实则可以自有通行的空间是做什么用的?典座隐瞒佛塔的秘密,无非是为了确保这个空间不被人知,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又有多重要,让他宁愿承担下看管不力丢失佛宝的罪名?这片空间僧人不曾打扫,却仍能保持清洁,说明这里常有人来。初探鹿鸣寺时,典座说,塔间建飞桥,其意还是为了方便联通,这却与我们后来看到的塔上四处设锁的情况相悖,我想,前者其实才是实话,那么往来于侧塔中的是什么人?我们看过侧塔布置,佛味淡薄,恐怕这些人并非佛门中人,那他们又是做什么的?佛寺通常有单独的藏经阁,这里为什么偏要把经卷和佛宝锁在一处?而这些经卷为什么连本寺的僧伽都说不出名?换句话说,那精妙的九连环锁,真的只是为了防止佛宝失窃吗?比丘说,塔顶皆是叶书,可我在活扇内取到的灰烬却属细纸残屑,这塔顶究竟藏了什么?佛塔上下一直是典座在打理,作为一寺之长的大德却近都不近佛塔,甚至从调查佛宝下落至今,我们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这正常吗?”
  苏俭行静静地盯了谢遥知好一会儿,方继续开口道:“阿谢,不是我不想知道,而是我们不能再查下去了——初探鹿鸣寺的时候,我总觉得哪里让我觉得不安,却又说不出来,现在我想起来了。”苏俭行说着,拿过火镰,径直走到廊外,擦亮一盏壁灯,抽出支架,将壁灯油碗取下放入其中,一切做的娴熟自然,“你也知道,我龙墀卫注重隐蔽行迹,其间往来通常自携灯火照明,至于设置壁灯,不过一来掩人耳目,二来为行走之人提供油料补充罢了。”苏俭行顿了顿,“那天,就像这样,我用的很顺手。”
  “难道他们也是——”谢遥知一惊,慌得掩口。
  佛塔上下一片寂静,只余下塔外暴雨倾盆而下的声响在无形中漫散……
  ……

  (五)登临问因果·上

  一夜雷电交加,夏气在发泄了最后的余威后,终于是七月流火,没入那一平如镜的天宇中。除却街道上还明显残留的水痕,一切平静得像刚刚睡醒,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苏俭行凝眸那高远天际的一缕流云,眼中不经意地带出几分难以明说的情绪:但愿一切都像昨夜的暴雨一样过去吧!
  昨夜的雨实在太大,苏慕两人为着行走方便又不曾带雨具,故而一从鹿鸣寺出来,就无可避免的被浇了个透湿。这副尊容两人自是不好意思回去找简绍,于是就近翻进了一家客栈,落了银子,自己动手更换妥帖,又看外面雨没有停的意思,索性便自作主张外留了一宿。
  “阿苏,你确定简使郎他老人家真不会追究咱俩私自外出不归的罪责?”谢遥知望一眼已在眼前的驻地山头,心中仍不由惴惴。
  ——昨晚赖着打死都不走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担心。苏俭行不由腹诽,当然,谢遥知可没敢让她知道自己之所以放心耍赖,是拿准了她定能想出个对策来。苏俭行脚下不停,撂下一句:“龙墀卫章程第一条。”
  ——命令至上,凡与之抵触者作废。谢遥知默念一遍,似懂非懂的望向苏俭行:“你是说——”
  “我等为寻回佛骨,夜探鹿鸣寺,乃是以任务为重,实是遵照了龙墀卫第一条章程,且佛宝也已寻回,何罪之有?”
  狐狸,这绝对是只成了精的狐狸!谢遥知定定地看着苏俭行远去的背影,忿忿地佩服着:什么章程,什么规矩,束缚死那些拘礼守节的乖娃娃,看看这些“颠倒黑白”的,活得舒坦着呢!
  实际上,两人这番谋划根本没派上用场,驻地里一如平素,安静而忙碌着,多个人少个人就仿佛空气一般——这本是最好不过的事,唯一让人有些意外的,就是得知简绍竟也不见踪影。
  “郭副使郎,可知简使郎何时回来?”虽说一个人莫名其妙地不见了踪影在龙墀卫中早已是家常便饭般的事,但谢遥知还是忍不住问了这句废话,倒不是关心他简绍,而是这佛宝放在手里着实烫手,还是赶紧交上去,早了事早得清闲——谢遥知虽仍为那并未明朗的案子而耿耿于怀,却并非不识时务——身在龙墀卫,需要的不是谏臣的据理力争,而是处世的明哲保身。
  “我也不知,上面未下什么明令,至于其他事情,原也不该好奇。”所谓龙墀卫副使郎,名上有使郎之称,实则同使郎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使郎实掌整个下部,而副使郎只是虚职,只负责平日上传下达以及管理文件,无权管人。这一来二去,本还有制约使郎之意,却渐渐化作了咨询顾问。
  苏俭行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那便罢了,谢过郭使郎。”
  一拱手便要告退,但听后面的声音追来:“对了,今日拂晓上面来人,要找负责鹿鸣寺佛宝失踪一案的人。”
  “正是我们二人。”苏俭行站定,“不知上峰有何吩咐?”
  “只说是鹿鸣寺佛塔遭了雷击,你们既然不在,也便没有再说什么,或许上面还会再来。”
  “我知道了,有劳使郎。”苏俭行淡淡回应,欲走,却终究还是停在原地,“郭使郎,属下大胆一问,我龙墀卫中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机制?”
  沉默片刻,那声音平静无波的响起:“龙墀卫直属当今圣上,设一名总使总辖龙墀卫,又附左右两位副使相佐,总使下又有三位台郎,分领甄明、镜鉴、采微三台,分别负责诊察案情,处理杂务,刺探消息。台下分部,设使郎,以使郎之姓命部名,分领各自属下。而你我所在,便是甄明台下简部。简单的说,龙墀卫机制,即仿前朝运转而建。”说罢,微停,复又开口,声音依旧平静不波,“身为龙墀卫,问出这种话来,实在不该。”
  “这只是大家都这么说的,我问的并不是这个。”苏俭行清楚地看见前方的人微微一僵,继续道,“大家都说的,不一定就是对的,不是吗?”
  步子定定的停住,那人却不回头:“你想说什么?”
  “龙墀卫效法前朝,然前朝三省六部之外,尤设有御史府。龙墀卫是圣上的心腹,不知谁又是龙墀卫的心腹?”此言一出,便连谢遥知也觉出不对,暗暗扯了扯苏俭行衣袖,苏俭行却似不觉,犹自追问,“或许,郭使郎虽不知情,也能觉出来,是吗?”
  郭巘一袭暗色锦袍,拢在阴影里,看不清轮廓,只留下大片的岑寂。许久,那阴影中喟然一声长叹,很清晰,却又好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苏俭行,简子继真是把你惯坏了!”
  苏俭行知郭巘与简绍是好友,然她与简绍有交情,与郭巘却素无交往,故而方才大胆开口心里也难免惴惴,如今听他这般说辞,反倒放下心来。刚要开口再说什么,又听郭巘道:“你们昨夜是去了鹿鸣寺吧?”
  苏俭行一怔,虽明知私探佛寺之事早晚瞒不住自家使郎,但这么快就被知道地这么清楚,还是大大出乎了苏俭行的意料。心中没底儿,也只得老实交代。
  郭巘负手转过身来:“苏俭行,你很聪明,不过也须知:聪明易被聪明误。”
  “我曾听简使郎说过,论资历能力,他原不如郭使郎,可郭使郎却只愿做副使郎。”立名,却不立权,不辱人,亦不受人辱。清醒地糊涂着,或许,便是所谓大隐隐于朝吧!“藏拙的道理,我明白。”
  “你明白,但你做不到。”郭巘摇摇头,淡淡看一眼旁边静默许久的谢遥知,“她能。”一句话,就让两人心下同时一震,竟不知是不是真的被他看透了!“她可以醒着醉,你却连醉也醒。”
  “郭使郎……”苏俭行想叫住郭巘,却见其人已缓缓走入暗中。
  “你说的不错,龙墀卫背后还有一只眼……我不知道是不是该阻止他……鹿鸣寺被毁绝不是个偶然,新令还未下达,你若想查,或许还有机会,不过以后是放是持,就全看你自己了。”郭巘走得很慢,但苏俭行却只能无力地看着他没进阴影,就好像没入亘古的洪荒。
  阿谢,这是不是,就是我们的未来?
  阿谢,你不能醒,我不能醉,这不会,就将是我们的宿命?
  ……
  “佛塔遭遇天火,实乃上天谴责敝寺奉宝不周之过,檀主何苦执执追寻?”禅房内青灯盈盈,旧年梅上雪泡一壶茶,看茶粉在盏中起伏消融,仿若红尘中数不尽的生死沉浮。
  上天降责?苏俭行心下哂然,“大德此言差矣,上天有好生之德,焉能因佛宝丢失便轻贱生灵,岂不有失佛家慈悲?”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檀主如何就能说天即是天,地即是地?”
  苏俭行默默放下茶盏:“大德参悟大道佛法,可知非枯非荣、既枯又荣,我等芸芸之辈,得辨清荣是荣、枯是枯、菩提是菩提,便已是不易,大师苛求了。”
  “檀主并未明白贫道的话。”方丈摇了摇头,不见两人醒悟,便也不再强求,“请两位檀主来陪贫道品茶,想必檀主也烦了,檀主若一定要查此案,就请随便吧。圣人没有发话,贫道不敢擅自处理,一切还都是原样,恕贫道不能相陪了。”
  “不敢劳动大德,不过,不知可否劳烦典座陪我们走走?”终于可以不再听两人神神叨叨地打机关,谢遥知心下欢呼一声,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欢愉。
  “贫道恐怕无法满足檀主的要求。”方丈口中念一句佛,“典座并五六名寺中弟子当时正在塔中,已于昨夜圆寂。”
  “什么,典座也……”谢遥知一惊,从昨夜她们离开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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