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荡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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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荡一百年-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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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公权被推选为中行唯一的副总裁,他拒绝到“权力旋涡”的北京上任,常年驻守上海,使中国银行的业务运作日渐南移,实际成了独立的局面。在其后的几年里,北洋政府由于财政困难,先后通过抽资、变卖和抵押的方式缩小股份。商股则三次扩募,到1922年,民营资本已占股本总额的,昔日的中央银行竟然就此实现了完全的民营化。在张公权的领导下,中国银行成为全国规模最大、实力最强、信誉最好、资本额最高的银行,其资本额一度占到全国银行总资本的1/5强。他日后很自豪地说:“一般舆论认为,中国银行、海关、邮政局并驾齐驱,成为中国组织最健全之三大机关,实亦中国资本最巨与最成功之民营股份公司……在上海金融市场,足以与外国银行相抗衡。”①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1915作为抵抗的商业(8)
如果说荣家兄弟和张公权的成功令人欣喜的话,那么,范旭东(1883…1945)式的崛起则显得更加珍贵。
  1914年冬天,31岁的青年人范旭东独自一人到了天津塘沽。这里的海滩边盐坨遍地,如冰雪一般,无边无际。他目睹此景,显得有点激动。日后他对伙伴说:“一个化学家,看到这样丰富的资源,如果还没有雄心,未免太没有志气了。”
  这是一个外表温和而内心倔犟的湖南人,他的兄长范源濂曾任袁世凯政府的教育总长。世家渊源原本让他可走辽阔的仕途或成为一个轻松的官商,他却甘心以一个科学家的身份投身于艰辛的民族工业。早年,他被家人送到日本读书,一个日本校长对他说:“俟君学成,中国早亡矣。”此言,刺激了他的一生。从京都帝国大学理学院应用化学系毕业后,他随即回国,立志于复兴中国的盐业。自秦汉以来,中央政府就对盐、铁实行专营,中国人虽然守着丰富的海洋资源,食用的盐却仍是土法制作的粗盐,制作效率低,纯度低,并且含有很多有害物质。当时,西方发达国家已明确规定,氯化钠含量不足85%的盐不许用来做饲料;而在中国许多地方仍用氯化钠含量不足50%的盐供人食用。因此,有西方人讥笑中国是“食土民族”。实际上,制作精盐并不难,成本也不高,只是中国当时缺少化工人才,无人涉足该领域。精盐市场,长期被英商和日商垄断。
  1915年,范旭东在天津创办久大精盐公司,股本5万元。他在塘沽的渔村开始研制精盐,很快令纯度达到90%以上。久大以海滩晒盐加工卤水,用钢板制平底锅升温蒸发结晶,生产出中国本国制造的第一批精盐。它品质洁净、均匀、卫生,品种主要有粒盐、粉盐和砖盐等,传统制盐方法生产出来的粗盐根本不能与之相比。范旭东亲自设计了一个五角形的商标,起名“海王星”。
  久大精盐很快遭到国内外盐商的围剿,日商在报纸上散布“海王星”有毒的谣言,英国驻华公使甚至企图用军舰封锁天津港,阻止运盐船出港。国内的盐商更是群起攻伐。数百年间,全国的食盐产销历来由官商合伙垄断,江淮大盐商们左右着盐的价格,他们形成了一个庞大而错综的利益集团,无论是外国还是中国政府都不敢轻言改革。范旭东一出,显然将改变现状。久大精盐在很长时间内无法销到长江以南,范旭东甚至还被军阀绑架,靠他的总长哥哥四处斡旋才被放了回来。1917年,久大精盐销出1万担,1923年增加到4万多担,1936年达到顶峰,约50万担。
  在精盐上取得突破后,范旭东马上又转战制碱业。
  当时国人最常见的装束是粗布长袍,色彩单调,并且不耐磨。印染的布料是一种奢侈品,因为印染需要用碱,而碱十分昂贵。在制碱业,以氯化钠与石灰石为原料的“苏尔维法”是最先进的技术,西方国家在这方面已经形成专利垄断,对外绝不公开。当时在中国垄断纯碱市场的是英国卜内门公司(Brunner Mond)。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远洋运输困难。英商乘机将纯碱价钱抬高七八倍,甚至捂住不卖,使许多民族布业工厂陷于停顿。范旭东曾到卜内门的英国本部参观,英国人嘲弄地说,你们看不懂制碱工艺,还是看看锅炉房吧。

1915作为抵抗的商业(9)
范旭东决意雪耻制碱,一群跟他意气相投的青年科学家聚拢在了他的周围,其中有苏州东吴大学化学硕士陈调甫、上海大效机器厂的厂长兼总工程师王小徐、东京高等工业学校电气化学专业毕业生李烛尘和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化学博士侯德榜。这是企业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家团队,李烛尘日后出任共和国的食品工业部部长,侯德榜因独创的“侯氏制碱法”而闻名世界。
  1918年,永利制碱公司在塘沽成立。陈调甫和王小徐在范旭东的家中建起了一座3米高的石灰窑,制成一套制碱设备,进行了3个多月的实验之后,打通了工艺流程,制出9公斤合格的纯碱。
  永利经历的磨难更甚于久大,其前后竟长达8年之久。在工厂的筹备中,垄断制碱技术的几大国际公司严格保密,几乎无法采购到成套的机器设备,一切都需重新设计、钻研自制。
  英国人知道这个范旭东不可轻视,便想方设法欲将永利扼杀在摇篮之中。卜内门公司游说北洋政府财政部,试图通过《工业用盐征税条例》,规定“工业用盐每担纳税2角”,这将使每吨碱的成本凭空提高8元,让实验中的永利难以承担。时任财政部盐务稽核所的会办是英国人丁恩爵士,他当然竭力促成此事。范旭东愤而上告北洋政府行政院,起诉财政部盐务署违反政府颁布的准予工业用盐免税30年的法令,几经周旋,才得胜诉。
  1924年8月,永利投入200万元,终于产出了第一批成批量的碱制品。可是,令人失望的是,这批碱制品仍是红黑相间的劣质碱。消息传出,英资公司发出一阵嘲笑之声。此时,4台船式煅烧炉全部烧坏,无法再用,全厂一度被迫停产,苦候数年的股东们已是失去了耐心,唯有范旭东仍然咬牙坚持。卜内门公司乘机要求与范旭东会谈,希望入股永利,范旭东以公司章程明确规定“股东只限于享有中国国籍者”为理由,予以回绝。一年多后的1926年6月29日,永利终于生产出纯净洁白的合格碱,全厂欢腾。范旭东眼噙热泪,对身旁的陈调甫说:“这些年,我的衣服都嫌大了。老陈,你也可以多活几年了。”范旭东给产品取名永利纯碱,以区别于“洋碱”。8月,在美国费城举行的万国博览会上,永利纯碱荣膺大会金质奖章,专家的评语是:“这是中国工业进步的象征。”
  范旭东的坚持,可谓壮烈。
  在“黄金十六年”里,民族企业的崛起是一场与外资企业全面竞争的大商战。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洋面、洋布、洋火、洋盐、洋油(煤油)占领了几乎所有的民生市场,民族企业的“进口替代运动”便是在所有的领域内与国外公司展开一场面对面的竞争,进行一一的收复。于是,郑观应在40年前就预言过的“兵战之外的商战”无比激烈地展开了。

1915作为抵抗的商业(10)
在几乎所有重要的产业领域里,我们都看到了中外企业对峙的景象:棉纺市场上,荣家兄弟、张謇等人的对手是日本的多家棉纺株式会社;纺织机械市场上,华资大隆机器厂的对手是两个美国制造商—萨科–洛厄尔机器厂和维定机器厂;火柴市场,刘鸿生的大中华火柴公司与瑞典火柴公司和日本铃木会社杀得难解难分;出版市场,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与英资兆祥洋行势同水火;制碱与肥料市场,是天津永利制碱公司与英资卜内门和帝国化学工业之间的竞争;肥皂市场,是五洲皂药厂与英资联合利华的竞赛;水泥市场,周学熙的启新洋灰厂与日本水泥及英资青洲英妮公司打了一场长达10年的对手仗;钢铁市场,汉阳铁厂与日本南满株式会社难分高下。
  对于这些中外商战,后世史家的评论各有不同。郑友揆、谢诺等人认为,这是一场“不平等的竞争”,外国公司在“获得资金、尖端技术、管理效率以及政商特权”等方面拥有强大的优势。而侯纪明、邓伯格等人则得出相反的结论,他们认为,中外竞争是平等的,华资企业在“了解本地市场、民族主义、劳动力成本低廉和企业易于转向”等方面更有优势。这些观点各有成立的地方,不过上述学者们都没有注意到另外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支撑荣家兄弟、范旭东等企业家们的精神力量是一种民族主义的热情,而这种热情甚至成了一个商业竞争的武器。
  按社会学家汉斯·孔恩(Hans Kuhn)的定义,民族主义是一种思想状态,国家是政治组织的理想形式,也是文化创造与经济繁荣的源泉。人的至高无上的忠诚就应该献给国家,因为人的生命只有在国家的存在与国家的兴盛中才有意义。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民族主义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命题,它像一根敏感而脆弱的神经,稍有拨动,就能引发喧天的风潮,其后果甚至让拨动者自己都无法预料或控制。100多年以来,外国人带给中国人的耻辱是如此的平常,这些记录包括一切可以想象得到的方式,从巨额赔款到割让国土,从火烧皇家园林到两个外来军队在中国土地上交战,这些足够写成一本厚厚的教科书。
  最让近代国人有耻辱感的典型事例是一块“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在当时商业最繁华的上海,很多高档的消费场所甚至公园都不让华人进入。1907年,上海士绅李维清在其编写的小学课本《上海乡土志》中记录:“黄浦公园尚许洋人之养犬入内,独禁华人,此乃奇耻!”据上海文史研究馆的高龄馆员姜豪口述,他在1921年从宝山乡间到市区来读书,在外滩的黄浦公园还亲眼看到过“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它是长方形的,挂在公园门口的南侧。这牌子如同一块烙在每个中国人脸上的火印,虽死犹记,没齿难忘。 txt小说上传分享

1915作为抵抗的商业(11)
民族主义的狂热便是在这样的土壤上熊熊燃烧起来的。它在1894年的甲午战败后被彻底点燃,在1900年的义和团运动中,它以武力抵抗的方式呈现,却遭到羞辱性的挫折。当国家和民众无法从军事和政治上获得尊严之后,民族主义的“地火”就曲折地向商业领域转移,而它的来势就显得更加的猛烈。商战的得失寄托了国民所有的希望。在之后相当长的时间里,带有强烈民族主义色彩的抵制洋货运动一直是民族企业最锋利的武器。
  自20世纪以来,第一次大规模的抵制运动发生在1905年,对象是美国货。在这一年,美国政府制定排华法律,在10年内拒绝中国工人进入美国,并对在美华人进行了种种人权上的限制。夏天,在华人劳工输出的基地华南地区爆发了大规模的抗议活动和抵制美货运动,至少有10个省份出现了游行,人们写海报、捣毁库存的美国产品、征集参加抵货运动的签名。一个叫F·W·福斯特的观察者在当年的报纸上评论说:“中国人抵制美货,是老大帝国反对外国的不公正和入侵的愤恨情绪在觉醒的显著证据。”国内外专家普遍认为,1905年的这场抵制运动是“第一次跨越了各种社会群体的大众抗议”。在抵制中,第一次出现了团体化和制度化的特征。在上海,创建了20多个专门用以提倡抵制运动的组织,并且有76个行业商会参与了活动。
  第二次全国性的抵制运动发生在1908年,对象是日本货。这年开春,广州官员以走私武器为理由查封一艘日本轮船“第二辰丸”号,日本政府强势干预,中方迫于压力,释放了日船。这个事件激怒了中国人,他们认为清政府懦弱无能,站在了日本人一边,愤怒很快演变成一场抵制日货运动。广州的商会和同乡会发出公告,号召抵制日货,他们甚至还提出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抵制目标—直到所抵制的货物总值相当于对日赔款总额。在商会的鼓动下,各种形式的抵制活动层出不穷,港口码头的工人拒绝给日本船卸货,地方船运公司发誓不用日船运输,学生在马路上焚烧日本商品,广州的72个知名商人还专门开会商议,想要合资开一家大型的商场,只销售中国制造的商品。这场抵制一直持续了一年多,1909年,日本加快在东北三省的政治和经济渗透,宣布它将拥有从沈阳到安东铁路的建设权,很快在东三省的城市也爆发了大规模的抵制日货运动。
  这些抵制运动直接催生了第一批现代意义上的“非政府组织”(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缩写为NGO)。1911年12月,上海成立中华国货维持会,它由绸缎、服装、典质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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