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浮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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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浮生记-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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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袍是太医馆里最低微的衣饰颜色,裴昭业第一眼看见此人,颇不以为然,那是低到尘埃里的感觉,不值一提。“你就是那个治好母后的神医?”
  顾苏抬头看他,因为迎着阳光,有些看不清楚,就微微眯起了眼睛答道:“是。我是顾苏顾梅生。请问尊驾有何事?”他一边说话一边放下档案本,从角落里缓慢走了出来。
  裴昭业心中警铃大作,空气好像一张弓一样,随着他的脚步声慢慢绷紧凝滞。他走到裴昭业面前,已不是那低到尘埃里的姿态,而是拉满了弦的弓箭,箭尖直指自己的喉管。
  他后退了半步,斟酌言辞,徐徐问道:“先生是在看皇后旧年的脉案?”见顾苏缓缓点头,便笑道:“先生不知这京城里有‘十可笑’,打头两件可笑之事便是‘翰林院的文章太医院的药方’,都是忽悠。”
  顾苏此时确是在看旧脉案,但不是皇后的,也不点破。笑笑道:“总是有益无害吧。不知端王爷大驾光临,失礼失礼。”他嘴上虽说着“失礼”,却仍然笔直站着,并没有下跪行礼的意思。
  裴昭业看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眼色却极为深沉逼人,和容貌并不相称,心中违和感顿起,本来想要问皇后的情况,此时却不欲多话多事了。于是寒暄两句,也就找个借口走了。他离开太医院回宫的路上,满腹疑问,想到那人一对琥玻色的眸子,盛满审视、度量和戒备的意思。他生来尊贵,这样压迫的目光他只在父皇身上看到过。
  顾苏去后,叶渐青魂不守舍,过了五六日忍不住又去爬后墙。
  进到院子里,听见厨房有人声,走过去一瞧,见小岚山一个人在炒菜,青菜叶子啪啪乱飞,一副活似要把油锅戳通的架势。他奇道:“你弄这么多,一个人吃得掉吗?”
  岚山早听熟了他的脚步声,没精打采回道:“吃不了可以拿去喂鸟雀蚂蚁。”
  叶渐青心想你当教主的面说来听听啊。腹诽归腹诽,还是洗了手,乖乖帮她去找碗盛饭。一碟青菜炒油豆腐,一碟卤水拼盘。叶渐青连吃了两大碗饭。从前在公主府,凭它珍馐美馔,他也不过浅尝辄止,这时大有“活着太好了”、“再世为人”之类的感悟。
  两个人蹲在院子里吃午饭,岚山用筷子拨拉着饭粒,脚底下蚂蚁小虫爬来爬去,只听她有气无力道:“李掌柜要我带你去四海赌坊住一住,你什么时候走?”叶渐青忽然问道:“岚山,你和掌柜是亲戚吗?是怎么到四海赌坊做事的?”
  小岚山抬头望天,老气横秋道:“说来话长。”叶渐青心道:那你就长话短说啊。“大约十年前,我娘带我上京寻亲,中途在旅店生了重病去世了。那时我才四五岁,旅店的老板要把我卖给拐子抵饭钱,是顾教主救下了我,还义葬了我娘。后来顾教主要带我回雪山,但那时我受惊过度,怎么也不愿跟他走,成天哭闹。正好遇上出外讨债的李掌柜,顾教主就把我托付给他了。”她说完之后重重叹了口气,眼角有泪光闪烁。
  叶渐青听她也是无父无母,心中恻然,扒了一口饭,又问道:“你觉得谁当皇帝好?太子还是端王?”
  小岚山不料他来了个神转折,遂翻了个白眼,道:“管我什么事。不是照样吃饭拉屎么。”话出口觉得太粗俗,又补道:“谁做皇帝咱都逃不了缴税完粮,总是个苦命。不过做皇帝是个技术活,有个资质好的来做,受得苦总归要少一点。有句话不是说屋漏在上,知之在下么。”
  叶渐青听她说得实在,便默默点头。
  到了顾苏离开后的第七天早晨,岚山起床后推开卧房的门,见地上用小石子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六个大字:“我去了,别找我。”她认得是叶渐青的字,想到他昨日特意来问自己的问题,跳脚怒道:“蠢货傻瓜,人家随便说说就当真了,气死我了!”
  叶渐青此时十分担忧顾苏的处境以及时局的发展变化。他也没别的地方打听,还是一大早去了端王府。在门房听周管家说,裴昭业已经连着在宫里住了好几天没有回府。他问道:“殿下可有传出一言半语来,是主动侍疾,还是……”周管家知道他的意思,便摆了摆手,不动声色引他往账房去。
  任谁都没想到,镇国公主府这样泼天的权势居然也有败落的一天。这小侯爷虽然成了没名没分的庶人,但裴昭业从来是把他当客卿一样看待的,端王府也任他来去自由。从前裴昭业还与周管家商量过,原想让叶渐青到书房做些笔墨书办之事,但京城人情复杂,大户人家书房又有蓄养男宠的恶习,便不愿叶渐青到王府里来住,被外人指点。只这一条就看出端王爱重叶渐青之心。
  周管家拿了几封宫里送出的书信给叶渐青看。叶渐青匆匆扫视一遍,也不过是些庶务,送几件换洗衣服几本常看的书,吩咐收租备礼打点等等。他将书信送回,问道:“我想进宫一趟,不知周管家可有法子?”周管家思索再三,道:“宫里一向是没有传召不得觐见。这几日王爷也没有钧旨传出,怕不容易见到。”他见叶渐青十分失望的神色,连忙道:“叶公子,还有一个法子。薄少君致仕之后大理寺卿一直悬位至今,王爷领皇命暂理寺务。今日不早朝,我吩咐个人带您去大理寺,也许左少卿有文书要送给王爷过目。”
  叶渐青眼神一亮,这倒是个好法子。
  不过真当他走入了大理寺的正堂,还是被这里肃穆沉重的空气所震慑。迎出来的寺臣说左少卿下诏狱去了,问端王府带他来的人是否有急事。那人看了看叶渐青,见他摇头,便与寺臣交代一二,匆匆回王府复命去了。寺臣安排叶渐青在偏殿等候。
  凡属重狱皆有重兵把守,叶渐青见寺内寺外戒备森严,光是常驻的黑甲军便有千人之众,这些府兵想必都在左风眠掌握之下。若是一朝情势有变,当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夏日的晨光已带了灼热的气息,晒在殿外值守的士兵金甲之上。从院子里的古柏上飞下几只麻雀,在阳光地上跳着,啄食砖缝里的草籽。其中一只大胆的竟然飞到了士兵的头盔上,啄食盔顶的红缨。
  空旷森冷的院子里响起回音,脚步声惊飞了麻雀。一个青年男子穿着大红官袍走进来,叶渐青连忙起身。左风眠到堂上主座坐定才抬头看叶渐青,问:“叶公子有何事见我?”叶渐青心里对他是十分抵触的,皆因好友袁尚秋死在此人手里。但此时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声下气把来意说明。左风眠想了想,道:“明日行不行?昨天早朝过后该与殿下交代的都已交代清楚了。明日正好有一个案子结案。”叶渐青抿唇不语,今日便是十日之约的最后一天了。左风眠眼神何等老辣,一眼便看出端倪,轻声道:“你非今日见殿下不可?莫非宫里这两日便有变化?”叶渐青募地抬头,咬牙道:“少卿,实不相瞒,若过了今天宫里没有事,从此便一好百好了。若是……”
  左风眠飞快道:“我知道了,你等我一下。”他说着便起身转进后殿。叶渐青坐立不安,等了一会,只见他带了一个绿袍的小官出来,当面交代道:“你和这位端王府的管事把文书亲自交给王爷。若有人要问,便说是我的吩咐。事情办完后,你速速回来。”那人手里拿了一个文书袋,低头答是。叶渐青谢过他之后,正要告辞,忽听左风眠问道:“叶公子用过早膳没有?”
  叶渐青一愣,不知他问这话是寒暄还是另有深意,老实道:“没有。”左风眠嘴角微翘,道:“偏殿里已备好热粥小菜,走之前先填饱肚子吧。宫里面的东西,不好乱吃的。”
  从大理寺到皇宫,用了约一个时辰的功夫,寺臣拿了左风眠的符节,果然没有人多问什么。皇帝登基之后,给几个儿子都在宫里留了住处。裴昭业的住处在西面的凌波殿,离皇后宫最远。两人走到凌波殿时已是中午时分了,裴昭业并不在殿里。左等右等,不见人来,两人枯坐到下午时分,都是饥肠辘辘,也没人管他们。叶渐青这才知道左风眠要自己先进食的原因。
  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小黄门,对两人道:“殿下从凤仪宫传来话,若有要紧事便再等等,若不要紧今日就请先回去。”寺臣与叶渐青对视一眼,站起身道:“那便留他在这里等殿下,下官先回去忙别的了。”
  叶渐青等寺臣走后,问那小黄门:“今日皇后娘娘身体还好吧?”那小黄门不耐烦道:“你这小官好多嘴。这种事怎好打听。”他话音刚落,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当当”的钟磬之声,他便走到门口大声喊道:“不得大声喧哗……”
  那钟声越发响亮起来。他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叶渐青,后者也同样紧张地站了起来,脸色白得吓人。凌波殿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皇宫里敲钟无非是一件事而已。
  皇后娘娘薨了。
  众人也就那么愕然了一会儿,便有个年长一点的宫妇,出来主事。她一边打发人去皇后殿问情况,一边安排宫女宫监把殿里华丽的装饰撤下,换上素净的幔帐、白瓷的器皿,收起乐器图书字画等。叶渐青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来往穿梭,在极短的时间里训练有素地把宫殿改头换面。到了傍晚的时候,果然有人过来报丧,礼部下面还派人来交代丧礼的事宜,宫内的大太监带来了丧服。
  那宫妇,叶渐青这会儿已经知道叫“江妈妈”了,也丢了一套斩衰给他,带他到裴昭业的卧室,小声道:“宫里乱糟糟,公子不要乱走,待在这里等王爷回来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七章 帐染苏合郁金香

  第二十七章帐染苏合郁金香
  凤仪宫的早晨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太子、端王、宁王、福王赶到的时候,皇后居然已经严妆相待,气色好得不得了。齐皇后在榻上看着几个儿子济济一堂,皆是一表人才,心甚宽慰。过了一会,皇帝也从烟波殿过来了,亲到榻边与皇后执手相视,眼里有泪花闪烁。一大家子如寻常百姓一样,其乐融融。
  太子道:“母后身体大好了,这都是父皇的焚香祝祷感动了上天,是我大周的福兆。从此之后自会风调雨顺、天下太平。”他说完这话,几个弟弟都连声歌功颂德,裴昭业也低头附和。
  少顷,太医院来人请脉。众人都是精神一振,皆因为听说了神医的传闻,以及七日治愈的豪言,个个伸长了脖颈,没有回避的意思。还是齐后自己提醒,众人才散入偏殿吃茶等候。
  顾苏走过来瞧了瞧皇后的气色,下针时似有犹豫迟疑。齐后好像读懂了他的心思,低声咳嗽了一下,金针这才准确无误刺中了穴道。
  约一炷香的功夫,金针起走后,皇后在宫女扶持下移动到了床边。一个年长的宫妇跪在地上隔着袜子按摩脚底,齐后身边一左一右两个人搀扶。只听她道:“好了,让我试一试吧。”地上的宫妇给她穿上软底鞋便起身离开,一左一右两个宫婢搀着她站了起来。她右脚在莲花地砖上试探着走了一步,慢慢踩实,左脚再跟上,两脚一并,居然在地上站稳了。
  宫妇们发出赞叹声,时隔半年之后亲眼看到中宫之主下了病榻,个个热泪盈眶。在偏殿的皇帝和皇子们听到动静,也重新涌进了寝殿。裴瞻看到齐后在旁人扶持下用极慢极慢的步伐在挪动,身形晃动,好似老妪一般,募地胸口一热,喉头哽咽。太子脸上显露惊异之色,宁王的笑容带着几分冷意。福王才十三岁,眼里有发自内心的天真的喜悦。裴昭业心中百味杂陈,眼眶不由自主红了。他一边擦拭眼角,一边去寻找太医院那郎中的身影,在紫檀鈿箩屏风旁看见一个青衫客,望向齐后的眼神里却带了几分悲悯。
  一左一右两个宫婢在皇后催促下,忐忑不安地放开了手臂,虚扶在旁。皇后不借助任何外力,又挪动了一两步,保持住了平衡。她高兴地回首,额上的翠佃明灭,头顶的金钗摇曳:“你们看,我能走了。”
  裴瞻心中已是翻江倒海,但依然维持着为帝者的矜持,微微颔首。太子、宁王见状都喜极而泣,举袖拭泪。裴昭业紧盯着皇后的脚步,心中有一丝不安闪过。他见皇后似乎不过瘾,又往寝殿门口走去,忍不住道:“母后,外面日头毒,室内走走就算了吧。”
  齐后并不回头,边挪边道:“我已经很久没看过庭院了,那两棵桂树还好吗?”
  裴瞻心中一动,开口道:“皇后,你今日累了,以后再逛庭院吧。”他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齐后没有回答他,执意走到了寝殿门口,沐浴在七月盛夏的日光中。她仰面感受那没有热度的阳光,眯了眯眼,才把目光投向庭院中那两株枝叶合抱的桂树。四季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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