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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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语-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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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洪嘉想起那人已有数日粒米不进,不由端着托盘停了下来。 
              粥虽清淡,聊胜于无,他肯不肯喝,又是另一回事。 
              这样想着,常洪嘉慢慢步入池中,脚下柔软的细沙每行一步都微微陷了下去,在身后留下一行清晰的足迹,连不得擅入的禁令,一时间都抛在脑后。没走几步,眼前忽然吹过一阵大雾,等雾气散尽,琴桌铜炉已近在咫尺。常洪嘉把盘中犹带余温的素粥匀出一碗,正要放到台上,身后突然传来清脆的玉声,猛地回头,才发现魏谷主一身墨绿长袍,徐徐朝这边走来,腰上数串环佩玉坠随着步履轻轻相撞,竟如临虹款步。 

              常洪嘉一时手足无措,急急搁下食盘,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还未起身,那人已伸手来扶,愕然去看时,正对上那人令人屏息的面容。 
              只是这一刻,谷主终年冰雪不化的脸上,并没有那么不近人情。 
              他越过常洪嘉,一级一级登上石台,将粥碗上的碗盖揭开,闻了一闻,用勺子舀了半勺,静静往嘴边送去。常洪嘉仿佛在梦里一般,低低地喊了句:“有些烫……”那人冲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已把粥咽了下去。 

              这抹笑容如投石入水,景物尽被涟漪搅乱。常洪嘉怔怔地站着,寒冬中大雪封山,天地素裹银装,他却仿佛窥见了雪中花。 
              “我在粥里放了枸杞、粳米,我……” 
              他生平头一次,说得这样结巴,那人偏偏全听懂了,从碗中又舀了一勺。常洪嘉还想再看真切些,突然听见一首淡漠的古曲,五音起伏间似曾相识。常洪嘉不明所以地呆站着,石台上那人仍端着碗,笑意未减。 

              琴声愈发清正,声声皆在劝人警醒,常洪嘉张了张嘴,嘴唇骤然失了血色,似乎终于醒悟过来。耳边又是铮铮一阵弦鸣,大雾倏地散开,台上并没有人。 

              脚边碗倾粥洒,一地狼藉。 
              那人的真身就站在身后,将瑶琴拄在地上,指凝气劲,在沙上写下数字:此地不得擅入。 
              常洪嘉仍未回过神来。那人只得蹙眉又写了几句:池中尘缘幻象如恒河沙数,故名沙池。 
              常洪嘉怔然良久,想的却是这人平日里,在池上抚琴。 
              在沙池上抚琴,那么多足以令人心醉神迷的幻象,他都不曾动心? 

3
              “动心?也不是没有。” 
              黑蛇盘在梁上,只探下一个脑袋,相处的多了,早知道它的话只能半信:“三千年前,谷主功体初成,正是逍遥快活的时候,忽然从外面来了一个和尚,说他生有佛性,总有一天能渡化成佛。” 

              “谷主当然不信,孰料一番斗法,竟是败下阵来。和尚拿念珠把他捆在树上,下雨的时候,就撑了破伞,在他面前讲诸天菩萨如何苦修,如何顿悟,天晴的时候则诵读经文,揉琴礼佛。谷主心高气傲,如何能受人摆布,捆了数月后,赶上一场瓢泼大雨,电闪雷鸣,他便一心想着雷解求去。” 

              它看常洪嘉听得入神,笑了几声:“这也是下下之策,遇上生死关头,借助天雷,毁去肉身,只留元神逃命……当时境况,委实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所以等和尚撑着伞出来,看到被劈得不成样子的蛇尸,大吃了一惊,几乎把僧鞋踏破,才在一株辛夷下找到谷主将散的元神。” 

              “等谷主练出肉身,又是数载春秋。之间免不了闻着檀香味,听他木鱼声,再化成人的时候,脾气也略微变了。到了这个时候,只听那和尚说,从今日起,我说经,你挑错,挑对一处,我给你磕一个响头,说不过我,你给我磕一个响头。” 

              “谷主自然使出十成精力,凝神听他说每一句佛偈。” 

              魏晴岚盘膝坐在沙池,琴在膝上,弦在指下。手指一拨,清平古雅的琴声便流泻而出。眼前幻象迭生,幻境中,也是这样一场浩大的雪景。天地间风声飒飒,渺无人迹,那和尚换了棉鞋棉布僧袍,领着他在雪地中走了一段,双双盘腿坐下。 

              仿佛真是三千年前,那和尚也是旧时模样,眼睛漆黑沉稳,一串极长的念珠,直拖至僧袍下摆。鹅毛大雪里,僧袍鼓满了风,念珠被吹得啪啪作响。 
              和尚说,你我还像过去那样,我说经,你挑错,挑对一处,我给你磕一个响头,说不过我,你给我磕一个响头。蛇妖,敢和我比么。 
              魏晴岚看着这幻象,琴声气韵骤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心中到底生出几分动摇。双袖一拂,默默断了琴曲,眼前幻象一扫而空,雪却未停。沙上白雪,别有一番禅意。 

              他静坐良久,才重新按住琴弦,清雅的琴声如丝如缕。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那和尚静静站在门槛外,手里拿着扫帚,扫着院中积雪。 
              那时他刚熬过雷解,成了和尚钵盂中一条筷子粗细的蛇,才爬出钵外,那和尚就回过头冲他笑了:“被打回原形,还不老实。” 

              常洪嘉听到一半,借故跑了出来。 
              浮桥边几丛矮灌已经将枝梢垂进水中,叶点碧溪,无风自生涟漪。 
              常洪嘉估摸着生火煮饭的时辰,将舀满清水的水桶勾在扁担上,一路挑,一路有水花溅出来。黑蛇跟着常洪嘉走出一段,渐渐地又多了别的蛇,常洪嘉炒菜的时候,这群小蛇便在灶旁等着,嘶嘶地吐着信子。 

              修为稍浅的蛇扛不住天性,候着候着便在寒冬中昏昏欲睡,直到盖板揭开,米饭腾起一阵白雾,饭香散开,便自己醒了。席间鸦雀无声,一尾尾蛇像老僧入定般盘在蒲团上,直到常洪嘉吃了第一筷,蛇群才动起来。 

              黑蛇几口吞咽完斋饭,正要离开,却看见常洪嘉神情恍惚地拿着筷子,久久不落箸,不由多待了一阵。待群蛇散尽,常洪嘉才坐到它身边:“你今日说的,都是真的吗?” 

              黑蛇咧嘴道:“十句五谗,只能半信。” 
              常洪嘉摇了摇头,再开口,说得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旧事:“我幼时父母双亡,吃了上顿没下顿,只好到迦叶寺做和尚。二十年前迦叶寺一场大火,数百人被困火海,哭声一片,都以为要死了,是谷主踏着火进来,丈高的烈焰,在他面前分作两边。我们都跟着他走,走到一半,他摆摆衣袖,便下起雨来……” 

              黑蛇低声道:“千年古刹,又是故人圆寂之地,他自然会去。” 
              常洪嘉恍若未闻,脸上笑意淡得不可捉摸:“我以为他是菩萨,别人千恩万谢,磕过头就走了,我一直跟着,他乘云过山,我跟着他翻山,他涉水过河,我跟着他蹈水。他本来不肯答应,最后还是让我进谷,我、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不知足。” 

              黑蛇再不迟疑,断然道:“常洪嘉,你可知道他为何会收留你?” 
              常洪嘉这才回过神来,展颜笑了一下:“他慈悲心肠……” 
              黑蛇压低了声音:“因为那人也叫洪嘉。” 
              常洪嘉脸上突然褪了血色,以往漆黑沉静的眼睛慌乱无措起来,黑蛇仍喋喋不休:“我照他的吩咐,在你面前重提旧事,不过是想断你的执念。他有多寡淡无趣,生性凉薄,你不知道,常洪嘉,你还是回你的听银镇。” 

              常洪嘉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我知道!上一回下山七年,我就在想,与其匆匆过一世,不如呆在谷中。谷主救我一命,常洪嘉无牵无挂无亲戚朋友,正好报他一辈子的恩,等我老了,腿脚不便,再出谷也不迟!” 

              黑蛇倏地立了起来,呲了毒牙作势要咬,常洪嘉仍不知闪避:“除此之外,我断无奢求。” 
              黑蛇嗤了一声:“你告诉他了吗?” 
              “你又不告诉他……” 

              入夜后,谷中并没有响起琴声。常洪嘉熄了灯,掀开被褥的时候,才发现天气一冷,棉被下竟然躲了不少蛇,昏昏地度着冬眠。他无处可睡,只好又披上一件夹袄,从屋中走了出去。谷中辛夷夜放,和浮屠道相比,一春一冬殊然有异。 

              不知不觉又走到沙池,魏晴岚竟然在台上支着头浅眠,墨绿色外袍在石台上铺开,面如月华,丝绦映雪。常洪嘉看得呆了一阵,披着夹袄,慢慢在沙池边坐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陡然回过神来,拍打起双肩的积雪。 

              他站起身来,把冻僵的手拢在袖里,又看了一眼谷主,正要拱手行礼,却发现那人仍一动不动地睡着,两弯睫羽上都结了一层冰渣子,长发上点点白雪,如墨上银霜,暗绿长袍被积雪盖了大半。 

              常洪嘉愣了愣,拱手行了个礼:“谷主,天寒地冻,不如暂避风雪吧。” 
              魏晴岚如若未闻,一手支头,一手随意地搭在琴桌上,他惯用的那张瑶琴离他不足半寸,同样埋在积雪里。常洪嘉这才看出蹊跷,轻轻地又叫了一声:“谷主,我是洪嘉。” 

              正赶上一阵大雪,卷起飞雪,呼地一声扫过,常洪嘉以袖掩面,连眼睛都睁不开,好不容易地等这阵风刮过去,石台上雪又堆高了数寸,连那人的手都埋了起来。常洪嘉倒吸了一口凉气,仓惶转身,从浮屠道气喘吁吁地折回山谷,掀开棉被,胡乱拍醒褥上熟睡的几尾小蛇,随后几步走到浮桥,伸手拨开桥桩旁早绽的几树花枝,黑蛇正盘在花下,直到被常洪嘉高举起来,才睡意惺忪地睁眼。 

              等一人一蛇匆匆来到沙池,琴桌瑶琴俱被积雪盖住,黑蛇嘶地叫了一声,双目圆睁,良久才道:“迟了。” 
              常洪嘉愕然道:“什么迟了?” 
              “幻象迷眼,被困沙池,”它游到沙边,又定定地看了一阵:“明明朔月修为大减,还敢让我在你面前重提旧事,也不怕自己听了……” 
              常洪嘉低声道:“谷主他,禅法高深,不可能。” 
              “禅法高深便不会在沙池上苦修了。为破心魔,为见心魔,谁说的明白。”黑蛇嗤道:“常呆子,我去带他出来,三日之后,若不见成效,你再谋出路。”说着,和随后赶至的几尾灵蛇吐信低语一阵,只身入了沙池。 

              此时的沙地已被积雪覆盖,黑蛇游在雪里,带出深深一道拖痕,不多时,就来到石台下。余下的蛇群以青蛇为首,在沙池四角布下结界,呼啸的寒风被结界稍稍一阻,雪这才下得缓了。 

              常洪嘉终于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站在池边。 
              领他入谷的青蝮蛇看了他一眼:“先生大可放心,以谷主修为,不会危及生死。黑蛇此去,是以神识入谷主幻境,告知谷主孰真孰幻,助谷主看破。” 

              常洪嘉想起一日前自己身陷幻象的时候,种种昏头转向,若没有他人点醒,万万看不破,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4

              山中时日飞度,转眼三昼三夜,沙池中仍是音讯全无。群蛇除了偶尔来加固结界,大多已经散去。青皮小蛇吃了几口常洪嘉掰碎的素馍,抬头劝了他一声:“先生听我一句,回去歇歇再来。” 

              常洪嘉摇了摇头,眼睛下一道乌青,人已不胜疲惫。 
              整整三日,黑蛇蜷卧在雪中,谷主亦是动静全无。常洪嘉看了看日影,慢慢站起身,抖擞衣冠,勉强笑了一下:“不如让我试试。” 
              小蛇低声道:“你去只是送死。” 
              常洪嘉竟是又笑了一笑,一字一字缓缓道来:“我会万事小心谨慎。”思索片刻,又替自己辩解了几句:“先前被幻象所迷,错在毫无防备。此次为他而去,绝不会重蹈覆辙。” 

              青蛇沉声道:“先生说得再多也是无用。” 
              常洪嘉脸上颇有些为难,轻声问:“我若执意要去呢?” 
              小蛇静守原地,只是摇头。 
              常洪嘉脸色愈发惨淡,苦笑着说:“我答应你,会倾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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