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耳前朝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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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耳前朝事-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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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根腕粗的竹杖,相继在逼仄的空间里仍划出浑圆的弧线,自上而下,夹带越来越重的风声,“嘭!”地砸到那个人裸/露的背上。竹杖从末端断口处可判断是新竹,可想而知柔韧度极大,但都已从中部起裂开。长长的裂口被染成了深红色,每一次打下去时,竹杖都会发出刺耳的呻/吟,并被同时溅起的血珠再次濡湿。
  这幅景象中,一切都在尖啸。可除了笞杖声,以及竹杖每次呼啸挥下时,紧缚那个人的绳索会猛地被拽得更紧外,一切却都是静默的。
  唱杖数的狱吏也不唱数,神情仿佛受刑的人是他。
  “为何只杖背?”
  治焯没有温度的声音因为突然,拉住了狱吏的再次狠抽。
  “笞刑范围乃臀与大腿,为何只杖他的背?”
  四周围行刑狱吏的目光看过来,看到他立马就低下了头,没有人敢回答。
  “杖了多少回了?”
  唱数狱吏浑身一抖:“回……回大人,八十七……”
  “他坐何法?”治焯转过头,冷如剑的视线钉入张闺的眼睛。
  “行……行窃……”张闺咽了口唾沫。
  “大汉法令,行窃者,至多笞刑二十,可以一两罚金抵刑。”治焯语气加重,“张大人身为廷尉右监,难道有擅改律法的权力?”
  “殿、殿下他……”
  “大汉法令,杀人者死!”治焯不为幕后者身份所动,“你玩弄职权,此人罪不至死,倘若死了,大人何以顶起‘杀人’之罪名?”
  “下……下官……”张闺冷汗涔涔,想到面前这个人若是以御史之名弹劾他……淮南王一来鲜入朝,二来多忘事,若不出言相护的话……他无言以对,腿一软,俯身跪下。
  治焯长吐一口气,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张闺一怔,疑惑地抬起眼睛:“无籍者……听说……下官核实是叫 ‘关靖’。”
  治焯沉吟道:“‘关靖’?……此人我领走了。孰人有话,请他直接来找我。”
  他走过低着头的狱吏,俯下视线看着那双目光涣散的黑色眸子。举起剑,峭霜雪亮的剑锋斩断了缚绳。
  ◆◇◆◇◆◇◆◇◆◇◆◇◆◇◆◇◆◇◆◇◆◇◆◇◆◇◆◇◆◇
  太医丞水河间背着医箱步出东宫,不久前他被永巷宫人找到,为一名女奴被宦官掴肿的面颊查看伤势。此刻日照中天,他抬眼望了望,打算动身回少府医署去。
  刚走出宫外,便被一名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年拦住。
  “大人,”对方朝他恭敬拜下,“小人名唤小窦,乃御史中丞宅上侍僮。我家主人有请大人。”
  水河间一怔:“御史中丞?”他扶小窦起身,“府中何人抱恙?”
  小窦像是一路赶来,满面通红汗流不止,听到问,却也怔住。
  水河间疑惑地望着他:“我虽为太医,但供职少府,中丞大人要找,也该找太常下属的名医啊!”
  “唯唯……”小窦又急又窘,抬起袖缘拭汗,“小人有同乡在宫中做事,说水太医年纪轻轻,却医术高明,无奈声名只流传永巷宫人之中,不为众夫人所知……今日主人问起可有听闻过宫中未展头角之医,小人如是答复,主人便遣小人来找大人……”
  水河间向来对治焯有着浓厚的好奇心,但由于官阶、职务皆无重合,加之传闻中治焯又拒人千里,时日一长,那种好奇便被淡忘。而此刻,听中丞侍僮所言,一则是对他医术的肯定,二则他急匆匆来找他,却不知中丞欲治何人,平白无故把他的好奇心又勾了起来。
  “救人要紧,”水河间心想,反正他也无其他要紧事,“我与你路上详谈!”
  “唯……”小窦快步奔向一边,那是一驾骈马木舆,“大人请,小人来御车。”
  坐到车中,水河间不顾车舆颠簸,打开舆门问:“那个人,可是府上庸客?”
  “非也!”小窦一路急着策马,对待他倒是客套谨慎,“小人从未见过。”
  “那又是如何到贵府之中的?”
  “主人什么都未曾说。”
  水河间后背一挺,挑起眉梢,缓缓道:“可是暴病?”
  “小人也不知……”车舆已至中丞邸宅南门,小窦喝住马,翻身下地来扶水河间,“不过他口中咯血,快要死了。”
  水河间初次进入中丞邸宅,入门便被四处漆梁描栋的匠人们吸引。
  他忽然想起来,听说治焯即将成昏,人主为这位大人迎娶新妇之事颇为上心,不仅大赐婢女卫士,亲遣工匠修葺宅邸,甚至连六礼中的五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也统统包办。这座曾经湮没于四邻毫不惹眼的宅子,如今扑面而来处处都是喜气。
  画工作画,瓦匠制瓦。一座次间中还传出礼乐声,人主该不会还遣了太常乐工来此演绎罢?
  这种时候,中丞对自身终身大事无暇一顾,倒是从什么地方带回一个不明来路、“快要死”的人,还命侍僮颇费周折找到他,究竟是何意啊?
  水河间边走边四处打量,穿过正作繁饰的屋舍,未曾想小窦径直将他带到后院深处一座挑高基座的简陋阁楼上。水河间踏上这座在宫人口中具有神秘色彩的楼阁,隐约感到自己不经意间与那个曾经可望不可及的男人,产生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这令他每上一步台阶都感到更深重的压迫力和吸引力。
  终于见到了那个男人。
  “中丞大人。”他俯下身行礼。
  治焯身边狭窄的松木榻上侧卧着一个令人不忍直视的背影。
  脏污染血的里衣褪至腰间,单看脖颈、肩膀、后腰和再往下覆盖至锦被中起伏的流线,可想见此人正面也绝不会难看到哪里去。可他的后背高高隆起,已呈坏血淤积的紫色,大概被清洗过,清晰可见上面细碎伤口不计其数。
  水河间半晌未敢开口说话,而治焯的神情中并没有露骨的担忧怜悯,水河间到时,他也单是在一旁正坐端详着那个人的面色。
  “水太医,”治焯的视线终于调转过来,俯身朝他还礼,“请您看看他是否能活,若可活,则请太医替他调理。”
  水河间一怔,未细想便反问道:“倘若不可活呢?”
  治焯若有所思地回望了那具身躯一眼:“那就请太医让他死得快一些,趁天色未暗,小窦把他扛去城外埋了罢!”
  水河间瞠目结舌,他慌乱地望望一旁的小窦,那名侍僮也像吓痴了一般,跪俑似的一动不动。
  “大……大人……您……”水河间嗓音干涩,凑不齐一句话。
  治焯这才眼中闪过一道烦闷之色,道:“伤重至此,若救不活,还不如好死……请罢!”
  他说罢便站起身走出室外。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北阙:位于未央宫北门,是百官进出朝廷之处,供百官上朝前睹物思“欲奏所言,是完满,还是有‘缺’”。
  永巷:西汉时为宦官主领的机构,管理宦官、宫女的事宜,也为他们住处的称呼。
  太医丞:太医署官,在太常下的太医为百官治病,少府下的太医为宫中治病。

  ☆、第七卷    祈安

  流传在宫人口中,中丞邸宅后院的“丧魂室”坐东向西,内置一灯一榻。
  因为朝向诡异,布置简陋,加上主人性情难以揣摩,听说治焯常常不住主室,反而到此阁中无论冬夏寒暑,独自打发过一个又一个酩酊大醉的夜晚,因此,此处便滋生了“鬼媚娘”之类无数耸人听闻,细细推敲起来又不堪一击的故事。
  此刻,水河间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机会进入窥探。
  日已过午,金色阳光正从平坐上投射进室内的松木榻边。他检查过榻上人的伤势,其间借把脉之机看到了对方正面,顿时对治焯的用意更加好奇起来。
  他抬眼望向门外正坐的流金身影,说了句:“善也。”
  那个身影闻言略略侧过头:“善?”
  听出他似在问“善从何来”,水河间如实禀报:“狱中有一种打法,是在知晓囚犯必死无疑时,为尽快完成任务而使每一杖皆震至脏腑。外表看似无异,但实则内脏尽破。这位壮士所受打法便是这一种,但因竹杖破裂的缘故,反而救了他一命。皮肉伤虽重,好在脏腑只有微创,只需汤药调理六七日便无大碍。”
  治焯皱起眉头,似在纠结“必死无疑”这一点,进而问:“那皮肉伤,几时能痊愈?”
  “这就要看他了,精心调理下,三日结痂,痊愈的话……少则一旬,多则足月。”
  水河间伸手扶榻上毫无知觉的人背朝上俯卧,再从医箱中取出一柄白亮的匕首,左手捉住右腕袖缘,执匕首在那片肿起的背上拉开两道口子。黑色浓血顺着平滑的刃口蜿蜒流出,流到白叠榻布上,到他第三次下刀,昏迷中的人才轻轻哼了一声,紧接着睁开了眼睛。
  水河间望着那副英俊的眉目,心中暗叹。他放下匕首,拿起一卷白叠布徐徐缠至掌上,对神志不清的人轻声道:“君坏死的血肉,我要为你清干净,切莫动。”
  话音刚落,门外的人站起身走了进来,在榻边坐下。
  水河间多礼地朝治焯略略颔首,后者却一双眼睛扫过已暴露进斜照日光的背,接着扫过水河间的双手,最后他的目光移到了榻上人脸上。
  二人四目相对。那一刻,榻上人目光细碎虚浮,水河间明白他也许并未清醒,可治焯的眼中,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融化。
  水河间无暇多顾便跪直身,将医布压上那片背脊。
  掌下传上来猛烈的暴动,“控!”地一声,半醒中顷刻狂暴的人掀翻了角枕,沉重的木角砸到簟席上。
  早料到会有这一事,水河间抬起手,打算待对方平静下来再继续。谁知耳边传来治焯难明其意的问话。
  “既然难以忍受,我让你死可好?”
  水河间呆住,他望向榻上人,那双深黑的眼眸也一瞬不瞬迎视治焯的双眼,忽然微微笑道:“他人死活,何时起与你相干起来?”
  治焯一愣,拧起眉心,脸上神色让水河间屏住呼吸。
  室内顿时静得能听见西面细竹随风摇动的沙沙声。水河间晃神地想道,大人是要拔剑了罢!
  “……你欲成之事,绝无可能。”治焯盯着他,说着水河间听不懂的话,“我若是你,还不如死了,来生去一个没有恨的地方,重头来过。”
  榻上人闻言阖眼笑了起来,背上的伤口牵扯,他笑得浑身发抖,额角出汗。
  “只要有一口气,我必定还会再试。你欲我活否?”
  治焯望着他,像是在看一个狂人,半晌却抬起视线望向室外:“小窦。”
  门外守坐的侍僮闻声进入,治焯道:“为太医按紧他。”
  “唯。”
  水河间暗暗松了口气,眼见治焯起身走出室外。也对,平坐外是园圃中生机盎然的花草,一年中的大好光景,邸宅中随意静坐一处,想来也比亲历这种事让人愉悦得多。他见小窦已小心翼翼捉紧榻上人的双足,暗叹一口气,对这个尚不知来历称呼的清俊男人嘱咐道:“很快就好,请再忍片刻。”
  “唯……”男子眼光涣散,却口齿清晰道,“不会再动……君只管医……”
  门外正走开的人似停住脚步。
  水河间点点头,右手再次压上了那片血肉模糊的背脊。一时间木榻发出难耐的吱呀,绸被也似快被扯破,裂帛般悲鸣。掌下人既没有呻/吟,也不再挣扎,却牙关紧咬发出格格之声令人不忍。
  水河间皱紧眉头,余光中门口的人走了回来。
  拂过直裾,治焯坐到榻前,他四下扫了一眼。水河间明白他在找什么,但此室中实在别无他物。犹疑间,他见治焯朝那张拼命忍痛的脸抬起右手。
  “咬住它。”
  脸上滴落冷汗的人睁开眼睛,水河间手下不停,榻上男子下一刻便将眼前的手衔住,神志再次混沦。
  杂着淤血和碎肉的深红色浓稠液体喷涌流泻到榻布上,水河间清完创口,洒上药粉,再用白叠缠紧那具躯体。
  忙碌完暗松一口气,擦干额前的汗,这才发现治焯的手仍在那人齿间。
  经过这一事,水河间心中对治焯的疑云更大。但有一些事好像在慢慢露出端倪。
  药粉中的龙骨、寒水石和血竭药力迅猛,令榻上人吃痛间,唯一能用力的唇齿朝治焯“助”他忍痛的手掌切齿到浑身颤抖。切破手掌的鲜血沿他唇角滴落,治焯眉头微蹙,却没有要放弃不想再管的意思。
  朝中人多传治焯“冷面冷心”,可这件事虽然水河间自始至终不明白这二人究竟在说什么,又是什么关系,但至少,他也未感受到治焯“冷”从何来。
  他担忧对治焯道:“您的手要握不好剑了。”
  而后无论这位大人多么不以为意,他秉着医者职责,坚持为治焯将他新添创口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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