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如梦做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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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如梦做梅花-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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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月来,褚仁已经适应了半盲人的生活,虽然不能视物,却看得见光,摸索着起坐行走尚可自理。日常生活纵有不便,但因傅眉寸步不离的照拂着,也未觉得有太多不习惯。傅眉的嘴,便成了褚仁的眼睛,每日里咳珠唾玉的说个不停,用语言为褚仁描摹出大千世界的万事万物。
  在褚仁眼中,光也变得有了颜色,灶火是红的,阳光是橙的,烛光是黄的,水缸中反射出的水光,是清冷的白……眼睛盲了,其他感觉变得敏锐起来,暑热天时闲坐院中,让阳光吻遍每一个毛孔,像是下了针,些微的刺痛中,带着痒麻的舒服。风吹过,树叶的声音,纤草的声音,以及门楣上艾草的声音是那样截然不同,灶上飘来草香、米香、粽叶香混合的气味,让人垂涎。
  这些日子来,傅山对褚仁外用针灸,内服汤药进行治疗,头痛的症候,下了几次针便好了,但眼睛一直没有起色,方子换过好几次,没有一种有切实的效果。褚仁有时候也心灰,想着就这样死了,也许便回去了,但是总觉得有什么是割舍不下的,一想到死,心便像裂开了一样,空空洞洞,没有着落。
  傅眉倒是足不出户,日日陪褚仁聊天说话,起居饮食,照顾得无微不至,让褚仁觉得,这样的日子,就这么一直过下去,其实也挺好。
  隔壁奶奶的院落中,传来说话的声音,像是傅山和傅眉父子两人,褚仁踱到墙边,凝神去听。
  “那朱氏女的亲事,是很早便定下的,就这一两个月内,择个日子给你们完婚吧!”是傅山的声音。
  “她……应该岁数还小吧?”傅眉有些迟疑。
  “这几年可能会不太平,你们成了亲,了了我这一桩心愿,我便安心了,也免得夜长梦多。你母亲地下有知,想必也是欢喜的。”
  “爹爹……孩儿还小,不想那么早成亲……”
  “你已经十九了,还小么?”傅山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笑意。
  静了片刻,才听到傅眉的声音:“仁儿的眼睛没好,我不放心成亲……”
  “那有什么关碍呢?你成了亲,还是和爹爹住在一起,多一个人照顾他,不好么?”
  “那不同的……”又是一段沉默,傅眉的话音才继续响起,“仁儿的病,始终是因我照顾不周而起,他一日不见光明,我便一日不能抛下他去成亲。”
  “唉……是我不该匆匆抛下你们上京,又因旁的事情耽搁了,迟迟不归,那日更不该打他……”
  “就是他挨打,也是因为我的错……”
  又是漫长的沉默。
  “眉儿……若仁儿一辈子不能复明,你难道要一辈子不成亲么?”
  “爹爹!你……您这话什么意思?不是说调养几个月就能好么?”傅眉大急,嘶声问道。
  褚仁听着,心里也是一紧,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襟。
  “两个月了,不见起色……这样下去,也许哪一日突然便好了,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
  褚仁咬紧了嘴唇,一滴泪,自眼中滑落了下来。
  “不会的!爹爹……不会的!要不要请郭真人过来看看?他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傅眉的声音中带了哽咽。
  “他现在在南边,联络南明和大顺的余部,近期恐怕都不会北上……”
  “那我师父呢!我师父或许有办法!”
  “他现在在大同,也无法j□j……你知道的。”
  傅眉沉默了片刻,一开口,便是一字一顿:“若仁儿一辈子不能复明,我便一辈子不娶,做他的眼睛!护着他一生一世!”
  墙的两侧,是久久的沉默。
  听着那边的动静,似是出了门,向这院走来,褚仁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跌跌撞撞的走回屋内,坐在床上。
  “你醒了?”是傅眉的声音。
  “嗯!”
  “今天觉得怎样?”
  “好多了,似乎眼前比昨天更亮堂了。”褚仁借着这句话,又揉了揉眼睛。
  “真的?!”
  “是呀,我想写字,能帮我找点儿大些的纸么?”
  “要多大的?”
  “市面上能买到的纸,最大尺幅有多大?”
  “常见的,也就是六尺左右吧?家里就有。”
  “嗯!那就要这种。”
  六尺的纸,铺在条案上,刚好顶天立地。那一大片明晃晃的白,在褚仁眼中分外清晰。
  傅眉研好了墨,把笔塞到褚仁手中,又牵着褚仁的腕子,去濡那墨。
  褚仁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便运笔如飞的写了起来,每一个字,都有巴掌大,在褚仁眼中,都是一个个小小的灰色影子。脑中,是那副“李梦阳《巳丑八月京口逢五岳山人》诗轴”的一笔一划,那些相连的笔意,那些盘绕的萦带,那些盘龙舞虺的线条,那些一泻千里的奔放,那些恣肆圆转而又连绵狂放的横竖撇奈,已经深深刻印在心版上,无需启眸,也能一一重现。
  “夜雨清池馆,晨光散石林。一舟相过日,千里独来心。树拥江声断,潮生山气阴。异时怀旧意,应比未逢深。” 写罢,褚仁投笔于地,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沸腾了似的,只想纵声长啸,又想纵情豪饮。果然……草书一物,是需要用整个身体,全部的精气去写的,要有将身体发肤都投入火中的那种决绝,才能煅造出最好的草书。第一次,褚仁领略到了,书法天人合一的境界。
  “怎样?写得好吗?”
  “好……”
  “别骗我?”褚仁侧头一笑。
  “真的是好,就是有点歪了,是我纸没铺正。”
  “这种字体,如何?”
  “好看!像剑法,又像舞蹈,含着音韵在里面。”
  “比爹爹的还好?”
  “是……”傅眉再也忍不住,任泪水滚滚落了下来,落在那六尺长的皮纸上,将墨色晕染得一片模糊。纸上那字,有几处是极精彩的,但整体的间架和结构,却十分乱,最后一列也写歪了。
  “你不用哄我,第一次写,我知道不好,多练练,一定会好的!”褚仁说着,俯身去拣那笔,像是有如神助一般,竟没有摸索,只一下,便抓住了笔杆。
  转眼间,春去秋来,又是一年。顺治三年过去了,顺治四年到来了。
  苟延残喘的南明,虽是毫无起色,但也未见有太多衰败之相,遗民们的一腔热血,依然沸腾着,在一连串希望……破灭;破灭……希望的轮回中,殷殷盼着,有朝一日,可以天地翻覆,乾坤变改。
  神州数点燎原星火中,大同总兵姜镶起义算是一处绝大的火头了。
  姜镶在大同高举义旗,割辫为志,尊南明永历为正朔,数日间便占据了大同附近十一座城池。多尔衮派和硕英亲王阿济格,端重亲王博洛、承泽亲王硕塞、多罗亲王满达海四大亲王赴晋省平叛。一时间,晋北陷入战火之中,晋南也有几处小股义军磨刀霍霍,准备遥相呼应。
  那姜镶本是大明将军,李闯来时,投了大顺,清军攻来,又降了清,换了三个朝代,始终镇守大同,因为和八王阿济格时有龃龉,再加上明的遗民们一波接一波的游说,最终还是反了,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重新做回了明臣……但是白布染了皂,哪那么容易洗干净?生命中的污点,纵使倾尽鲜血化而为碧也无法掩盖的。
  傅山此时却一反常态,不再出门四处走动,并且严令傅眉、褚仁待在家中不得出门,连入城采买的琐事,他都一个人包了下来。
  褚仁的药还在吃着,但眼睛毫无起色。字倒是越写越好了,好到连傅山都觉得惊讶,但褚仁毕竟没有正经学过草书,写来写去,只是那副李梦阳的《巳丑八月京口逢五岳山人》而已。
  “仁儿!看我得了个什么好东西。”傅眉挑帘而入,脸上都是喜色。
  虽说傅眉话中带了个“看”字,但褚仁却不以为杵,只笑笑说道:“拿来。”说罢平伸出左掌。像是心有灵犀,知道傅眉得的这个好东西,体量不大。
  傅眉把攥在手中的那物事轻轻放在褚仁掌心,褚仁用右手去摸,油润而光滑的,还略略带着傅眉的体温,像是一方小小的章料。
  “这是什么?”褚仁笑道。
  “是块上好的田黄,就是小了点儿,白叔叔给的。”傅眉的语气喜滋滋的。
  这段时间,父子叔侄三人不怎么出门,但家里的人却是川流不息的没断过,僧道俗都有,褚仁看不见,也不关心,更从不出去见客。只有傅眉来来去去,口中叔叔,伯伯的叫着,倒是让褚仁想到了一句现代戏的唱词“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想来,他们要干的大事,应该和那戏里的故事差不多吧?四百年的历史,像个唱片,一圈转下来,又回到原点,人变了,朝代变了,事却是如此相似。
  “我刻个章子送你。”傅眉说道。
  “不用了,你既然喜欢,就给自己刻吧,我眼睛看不见,用不到这个。”
  “你的字写得这么好,又不落款儿,总不能连钤印也没有吧?”
  “我的字真的很好吗?”
  “那当然了!前儿爹爹还拿出来给几个文友看呢,大家都以为是爹爹写的,爹爹也没说破。”傅眉的语气中带了几分不满。
  褚仁笑了,这,已经逼近历史的真相了吧?傅山的那些草书,真不知道有多少是自己这个傅仁代笔的。
  “我还是别落款了,我落了款,这字的价格,至少去了两个零,太不划算了。”
  “这话怎么说?”傅眉奇道。
  “在我们那里,爹爹的字能卖到上百万,我的字,连一万都不到……”
  “那我的呢?”
  “你的……比爹爹的少一个零,比我的多一个零,十来万的样子吧。”
  “哎……那也不错了。”傅眉似乎很满意,随即又捅了捅褚仁,问道:“那这个十来万,是铜钱还是银子?”
  “是我们那里的‘元’,类似银票的纸币。”褚仁笑道。
  “元?那一元相当于于多少银子?”
  “这我还真不知道,我们那里已经不用银子做货币了。”
  “那……一元能买多少斤米?”
  褚仁为难地搔了搔头,他可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去超市买东西自有保姆去做,要说米价多少,他真是一点概念也没有,一块钱一斤?似乎有点太便宜了……十块钱一斤?好像又有点贵,那就折中一下吧!于是答道:“一斤米五元吧?”终究还是有点含糊。
  傅眉掐着手指,默算了一下,笑道:“那就算十万元一幅字的话,也值两万斤米呢!没想到我的字这么值钱!看来我也要好好刻个章子了。”
  “那这个料,你拿去刻你自己的吧!我真的不用。”
  “我把它剖开,一人一半!”
  “你不是说这块料太小了么?还要分做两个?”
  “小有小的刻法,你就别管了!”
  褚仁突然发现,失明之前,自己在傅眉面前,像个小孩,傅眉也真有哥哥的样子。失明之后,自己像是脱却了这躯壳一般,恢复了原本的二十岁,而傅眉倒是聒噪得像个小孩,像是刻意迁就自己外表的岁数,要和自己比肩似的……自己看不见了,脱却了皮相这一层障,用心在和傅眉交流,恢复到比傅眉还大一岁的同龄人。而傅眉眼中,看到的是个失明的可怜孩子,反而想要用活泼欢快去开解……阴差阳错,总是错过,都只为体贴对方,却都做了对方不需要的事情……
  “刻好了!你看!”褚仁的手心里,多了两枚小小的印章。
  褚仁一个一个的摸索过去,刻着龙的那只,是个凸起的“眉”字,刻着狗的那只,是个凹陷的“仁”字。龙与狗,是两个人的生肖。
  “为什么你的是朱文,我的却是白文?”褚仁问道。
  “因为……我要把你的这里剃刻出一方容身之所,好把我的“眉”字纳进去。”傅眉的手指,轻轻点着褚仁的胸口。
  褚仁只觉得一阵心悸,似乎心上被什么划开了,有一点痛,又有一点豁然开朗的欣喜。
  注!
  1
  《清实录》顺治五年十一月:会报喀尔喀部落二楚虎尔行猎、向我边界。于是集诸王大臣议遣和硕英亲王阿济格、多罗端重郡王博洛、多罗承泽郡王硕塞、固山贝子拜尹图、公傅勒赫、岳乐护军统领鳌拜巴图鲁等、统兵戍守大同。派兵去大同,本来是为了防御喀尔喀部落,但是不想激反了姜镶。
  作者有话要说:  


☆、鼓角高鸣日月悲

  顺治四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傅山顶风冒雪回到家中,大包小包的,带着很多年货。
  “这么多好东西啊……”傅眉啧啧赞叹着,因父亲在场不敢放肆,不便细细说给褚仁听,便拉着褚仁,一样一样捧到褚仁手上,让他去摸,去嗅。
  傅山爱怜的看着两个孩子,脸上绽放出久违的微笑。
  “爹爹!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啊?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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