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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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之令-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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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那和从音听到,眼睛皆一亮。众人亦出去迎接,才到殿前,只见皇帝已经登阶而上。

他似乎刚从前殿回来,身上衣裳庄重,神色却是一派闲适。

让众人起身之后,皇帝看徽妍一眼,“女史回来了?”

那语气平常,并无特别之处。

徽妍亦心照不宣,答道,“禀陛下,正是。”

皇帝没多说,转向两个小童,边拉着他们进殿,边问了两句今日做的事。

“今日我背了书。”蒲那说。

“我习了字。”从音道。

“是么?昨日可不见这般勤奋。”皇帝扬眉,意味深长,“王女史回来,果然有大益。”

蒲那窘然,不好意思地望向徽妍。

从音却没听懂,认真地说,“舅父,徽妍未带大益来,徽妍带了饴饧,甜甜!”

徽妍与皇帝对视一眼,皆无奈笑起来。

“晚膳用了么?”在上首坐下之时,皇帝忽而问。

“禀陛下,还未曾。”吴均忙道。

皇帝颔首,对徐恩吩咐道,“今日晚膳仍移至漪兰殿,朕与王子、居次共进。”

徐恩应下。

徽妍有些诧异,过了会,悄悄问吴均,“陛下从前也曾在漪兰殿用膳么?”

“正是。”吴均答道,“近几日来,陛下都到漪兰殿与王子、居次用晚膳。”说着,他笑笑,“陛下待王子、居次果然甚好。”

徽妍了然,瞅向上首正说话的一大二小三人,没再多言。

未多时,宫人们将膳食呈上,皇帝让蒲那和从音入席。皇帝坐上首,蒲那在左,从音在右。这时,皇帝忽而看向一旁侍立的徽妍。

“王女史自匈奴时便一直侍奉王子、居次,亦可共膳。”他说,“吴内侍,赐席。”

吴均应了,让宫人在从音身旁另设案席,另呈上食器菜肴。

徽妍忙向皇帝行礼谢恩,入席坐下。

蒲那和从音皆高兴。

“徽妍与从音坐一处!”从音说。

徽妍亦笑笑,却不由地将眼睛瞅瞅上首。

四人用膳,一男子,一妇人,二童子……心里念着,耳根忽而一热。

莫乱想!她一边对自己吼着,一般提箸。

宫中的膳食甚是精细,为了方便蒲那和从音,宫人将肉食都切成薄块,蔬菜亦切段,羹汤分小碗。蒲那和从音自徽妍回来就不曾歇过,皆吃得香甜。

徽妍一边吃着,一边习惯地往蒲那和从音的案上看,可不知为何,总能与皇帝的目光相遇。

她怔了怔,忙收回。

未几,再抬眼,却又遇到。

徽妍窘然,忙再度转开目光,开口道,“王子,居次,怎蔬菜未动?不可只食肉。”

蒲那和从音脸色变了变,面面相觑,极不情愿地提箸去夹蔬菜。

皇帝看向蒲那和从音的盘中,肉食已去了大半,蔬菜则一根未动。他有些诧异,“怎剩下这么多?往日与朕共膳,不是都食得干干净净?”

吴均在一旁忙答道:“禀陛下,王子、居次不爱食蔬菜,每次用膳大多剩下,我等便不呈许多,王子居次皆可食尽。今日王女史归来,特地嘱咐,蔬菜不可少,故而今日便多些。”

“哦?”皇帝看一眼徽妍,莞尔,问蒲那和从音,“为何不食蔬菜?”

“蔬菜不好吃。”蒲那小声道。

从音不说话,眼睛却瞅着徽妍。

徽妍亦无奈。匈奴人以游牧为习,爱肉食不爱蔬菜。在王庭的时候,阏氏和徽妍想尽办法让蒲那和从音喜欢上吃蔬菜,可惜二人用食秉性全然跟了单于,每次让他们吃,都要费上好些劲。

“不好吃也要吃。”徽妍并不让步,道,“王子,居次,蔬菜虽不如肉香,却可解肉食五谷之浊腻,乃有益之物。”

蒲那和从音早已经听惯了这话,不出声,未几,却纷纷看向皇帝,眼神无辜。

徽妍知道这二人又想向皇帝求助,正待再说,却听皇帝道,“王女史所言极是。吴内侍,今日王子居次若不将盘中蔬菜食尽,明日三餐,便全做蔬菜。”

吴均应下。

蒲那和从音听着,瞪大眼睛。

徽妍亦诧异,看着二人震惊的脸,心中却苦笑。态度对是对,不过用力过了啊……

皇帝却是不紧不慢:“蒲那从音,可知除了解腻,为何一定要食蔬菜?”

蒲那和从音一边嚼着食物,一边摇头。

“舅父高么?”皇帝问。

“高。”蒲那道。

皇帝看看徽妍:“王女史美么?”

“美。”从音道。

皇帝笑了笑,让宫人给二人再盛些汤,“可知舅父为何高,王女史为何美?都是因为我等自幼爱食蔬菜。”

徽妍窘然,听到身旁侍立的宫人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蒲那和从音却是眼睛发光。

“徽妍,是真的么?”从音转过头来,小声问。

“是……”她说。

蒲那和从音不再说话,皆一副决绝之态,低头认真地吃了起来。

徽妍啼笑皆非,看看皇帝,只见他刚刚喝了一口汤,那张刚刚撒了谎的脸上,神色坦然,若无其事。

*******************

用膳之后,皇帝没有离去,却留在了偏殿中歇息。

他坐在榻上,斜靠隐枕,拿着一卷简册慢慢翻阅,姿态闲适。蒲那和从音则坐在席上,拿出在云阳街市中买的玩具出来。蒲那用小陶人摆军阵,从音则给自己的人偶梳妆。

三人你做你的,我做我的,看上去竟是和谐,各有其趣。

“陛下这几日清闲些,总会到漪兰殿来坐一坐。”徐恩对徽妍道,不禁感叹,“我等亦从不知晓,陛下这般喜爱小童。”

徽妍看着那边,亦不禁笑了笑。这时,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弘农的时候,曾经给从音的偶人做过两件小衣服,回房去拿。那两件小衣服还未完工,不过不复杂。徽妍找出来之后,用线缝好,看看觉得可以了才拿过去。

皇帝闲暇时不喜欢众人环伺,徽妍回来时,宫人们都走开了,徐恩也不在。

帷帐低垂,她才入殿,忽然,蒲那转头来看她,手指放在唇前,轻轻“嘘”一声。

“舅父睡着了……”从音走过来,小声说。

徽妍讶然,看向榻上。果然,只见皇帝靠在隐枕上,手里还拿着简册,眼睛却闭着,一动不动。

她将手中的小衣交给从音,也将声音放轻,“你二人到寝殿去,该洗漱了。”

蒲那和从音点点头,依言走开,脚步放得又慢又轻。

二人如此乖巧,徽妍看着,宽慰地一笑。片刻,转回头来,再看向皇帝。

殿中寂静,只有滴漏落水之声,一点,过一会,又一点。

徽妍朝皇帝走过去,只见他的头朝这边微微歪着,烛光映在那张脸上,静静的。看看时辰,只不过戌时才到,而皇帝却似乎已经十分疲惫,以致在榻上睡了过去。

她想着是否让宫人进来侍奉,又唯恐打扰了皇帝歇息。想了想,她瞅见旁边的小榻上放着一块给蒲那和从音用的薄锦被,伸手拿过来,展开,给皇帝盖上。

她动作很轻,没有惊扰皇帝。盖好之后,徽妍正想离开,目光无意中落在他的眉间,定了定。

他的眉头之间,有一道皱痕,又细又浅。徽妍看着,有些诧异。平日里在他面前多是低头俯首,怀揣心事,徽妍不曾注意,现在细看才能发现。

这个皇帝,大概当得十分辛苦吧。徽妍心想。

不过这么看着,却不觉得憔悴。与当年那个冷峻少年相比,他的眉眼和轮廓仍然俊美,却多了几分岁月积累的成熟。

此时的皇帝,看上去与平日有些不同。

在徽妍眼中,皇帝此人,似乎从来不可一语概括。年少时,他张扬不羁;重遇之初,他高高在上,喜怒莫测。徽妍在他面前胆战心惊过,被吓哭过,但后来发现,皇帝也并不那么恐怖。他会跟人开玩笑,尽管那些玩笑话徽妍从不敢像对待平常人那样轻松,但时候想一想,她会觉得皇帝是真的在跟她说一个有趣的想法,出人意料,且毫无恶意。他也并不总是难以接近,在蒲那和从音面前,他会像一个真正的舅父;而在她的家人面前,他是出身长安世家的神秘翩翩佳公子。他如果愿意,可以让人忘掉他是皇帝,也能轻易地得到他人好感。

而现在这张脸上,那些让徽妍猜测不已的神色都没了踪影,安详平和,胸口微微起伏着,徽妍能听到气息缓缓进出的声音。

颊上好像有些隐隐发热。

这样盯着一个皇帝看,好像实在有些肆无忌惮……徽妍窘然,忙收起心思,便要走开。

袖子忽然被扯住。

徽妍一惊,再回头,却见皇帝已经睁开眼,看着她,目光直直。

“卿方才是在盯着朕看么?”他的声音低低,带着些刚睡醒的沙哑,似打趣,又不似打趣。

第47章

徽妍好像被逮了个正着的贼人,与皇帝四目相对,头脑瞬间空白,热气一下冲上耳根。

“陛下……”但她很快回过神来,支支吾吾,“陛下醒了,妾去请徐内侍。”说罢,便要走开。

皇帝却扯着她的袖子不放手,将她拽回来。

“你还未答话。”他神色慵懒,眼睛却神采暗藏,盯着人不放。

徽妍知道在他面前,死犟毫无出路,压下心虚,一本正经答道,“方才陛下入睡,妾恐陛下着凉,故而替陛下添衾。心中思及陛下卫国操劳,妾甚感动,停留之时,陛下便醒来了。”

皇帝听了,没答话,却看着她笑起来。烛火微摇,他双眉舒展,凤目中流光潋滟。

“坐下。”他说,“朕有话说。”

又来。

徽妍岂不知他心中打着什么主意,热气烧灼不断,腹诽,孤男寡女有甚话好说。

不能中他的套,不能被他牵着走……心底提醒着,徽妍面上依旧镇定,“禀陛下,妾不敢。”

“有甚不敢?”

“陛下御榻,妾同坐,于礼不合。”

“那你便站着。”

“……”

皇帝松开手,不管徽妍一脸窘相,自顾说下去,“长沙王上书,欲将蒲那从音接到长沙国,女史之意如何?”

呃?

徽妍看着皇帝比她更正经的脸,愣了愣。

长沙王刘振,是仁昭阏氏的父亲,蒲那和从音的外祖父。在匈奴的时候,徽妍有时会为阏氏代笔写家书。

去长沙国……徽妍想了想,道,“陛下,阏氏在世时,甚念长沙王,如今王子与居次到了中原,与长沙王见面亦是应当。只是长安离长沙国毕竟遥远,路途多阻。王子与居次年幼,从匈奴到长安途中曾水土不服,南方地气湿热,路有瘴气,若去长沙国,妾恐王子与居次不适。”

皇帝颔首,道,“朕亦是此想,故而询问女史之意。既女史也以为二人远行不可,朕明日便回绝此事。”

徽妍应一声。

室中忽而一阵安静。

过了会,皇帝抬眼看看仍立在旁边的徽妍,“女史还有事?”

徽妍:“……”

“妾无事。”她忙行礼,正要退了下去,袖子却再被捉住。

回头,只见皇帝瞅着她,唇边带笑,“女史似乎有些失望?”

“不是……”

“方才,女史以为朕要说甚?”

他脸上,方才那些严肃的表情全无,此时就像一个捉迷藏得胜的孩子,看着被自己找到了的玩伴,得意洋洋。

徽妍彻底没有了言语。

她知道如何对付两个不听话的狡黠稚童,也知道如何让一个爱乱发脾气的青年乖乖闭嘴,但一个狡黠稚童似的青年,她全然没了办法。

这般时候,已无斗智可言,唯有斗勇。

“妾……妾并无他想。”徽妍嘴硬道。

皇帝不置可否,也无多言,双眸注视着她,深深的。徽妍怔了怔,想避开那目光,却无法移开眼睛。

“朕确有些言语。”皇帝低低道。

徽妍没出声,只觉方才那些热气又涨了上来,隐隐的,在胸口和脸颊间窜动。

只见皇帝的唇边浮起一抹笑,缓缓开口,声音含着某种低缓的温柔,“卿双眸,明若星辰,甚美。”

倏地,徽妍的头脑好似又空白了一下。

心好像被套了一匹马,奔得飞快。

“谢陛下,王子与居次还在寝殿等候,妾告辞。”徽妍听到自己这么说,罢了,忙行个礼,在自己还未丧失神智之前,低头快步走了出去。

*********************

凉凉的夜风吹在脸上,徽妍才知道自己的脸有多热。

她好像身后被什么追赶着似的,脚步匆匆。

“女史……”宫人们迎面走来,向她行礼,徽妍一边走一边还礼,并不停步。

她不知道自己怎会这般,忽然好想失了把控,连在圣面前失礼也顾不上。

方才的自己,简直就像在逃跑!

一直走到漪兰殿芳树葱郁的庭院中,心仍然奔得飞快。

确定身后无人跟来,徽妍才停住,抬头,深吸口气。

星辰漫天,铺在夜空之中,璀璨生辉。

卿双眸,明若星辰……

方才的话似又缠绕在耳边,还有那张脸,近在咫尺,说话时,她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

心乱纷纷的。

她一向不否认皇帝是个俊美的人,但第一次,她觉得他的目光和声音,似乎会教人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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