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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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第1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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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甜蜜,此时却连这点甜蜜都不敢奢望,他眼眶一酸,忙将双目闭上。
  
  麻察见他如此顺从,又恢复了胆气,冷笑道:“薛卿好身手,若不加辖制,本官亦不能放心,来人,与我绑了!”立时有人拿着绳索上前,薛崇简肩膀一抬,颓然想,反正到了这地步,也不在乎多受这一点折辱了。他伏在刑床上不动,任由那些刑吏用绳子在他腋下、胸背、腰间、膝弯、足踝处都牢牢绑定,又将他双手分别缚在了刑床的两条腿上。
  
  麻察到了此时,才终于放下心来,高力士派人交待了他“好生教训”,这话由高力士说出,便如皇帝亲口说出一般,他狞笑一下,道:“给我去了他裤子,狠狠打!”
  
  薛崇简猛然昂首,怒道:“麻察!你欺人太甚!”
  
  任知古冷笑道:“大理寺刑讯庶人,皆是褫衣行杖,你抗旨入京私谒亲王,随便哪一条,都够陛下将你贬为庶人。上月驸马都尉裴虚己私谒岐王,尚被贬为庶人杖责一百流放岭南,你可比裴驸马尊贵些?”他向刑吏一瞪眼:“还不动手?!”
  
  一个刑吏上前,先将薛崇简的凉衫与衩衣揭到背上,又三两下将他腰带扯开,将一条白绫素裤直褪到膝弯处。薛崇简所着的是李成器的长衫,李成器虽丧中衣上不熏香,但他出入宫廷王府,自沾染了许多沉水瑞脑的香气,这一翻撩动,空气中竟有淡淡的香风飘散开来,惹得那替他去衣之人一阵诧异。他离得最近,清楚地看到薛崇简修长光润的大腿在灯火下被蒙上了暖色,似流动着珠玉的光辉,只臀丘上有数道三指宽的红紫杖痕层叠着肿起,经过这一阵的凝血,已成红紫之色,被莹白肌肤衬托,更显得鲜艳夺目。
  
  初时那人的手碰到他衣裳,薛崇简浑身皆被怒火燃烧,狂怒让他奋力挣扎,企图挣断绑缚,无奈被水浸过的绳索异常结实,在他的手腕上勒出一道深深的红痕,却不见得一点松动。他身下一凉时,终于所有的力气都从他身上被抽走了,他自暴自弃的垂下头去。他知道现在他的怒骂、呻吟,都只会惹得这些无耻小人更多的嘲笑羞辱。他现在只能等,等这些人快些将他打晕,将他打死。他忽然想起,当日父亲临终前的心境,应该与他此刻一模一样。同样的一百杖,同样的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怀着强烈的思念与渴望。上天用一个如此残酷的轮回来戏弄他们。
  
  麻察方才所受的惊吓,终于有了发泄的途径,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狠狠地打!”
  
  薛崇简听得耳旁刑吏们齐声应了声喏,倒是足以震动夜空的齐整高亢,心中微微一哂,凌辱,刑求,鲜血,死亡,在这些人的眼中,竟是如此的愉悦兴奋么?若心中有所思所恋,当倍加珍视生命,又怎会对他人的生命如此轻贱。他忽然明白了李成器为何在自己驱使绥子劫掠时那般悲愤,会狠狠责打自己。他近年来受尽磨难,早不是昔日心中眼中只有表哥阿母的娇儿,渐渐懂得疾苦的不可避免,反是将李成器的心境,理解得更加明晰。原来非到自己生命将尽,深知死之不舍,死之恐惧时,才会知道生之可贵。
  
  他正想着,忽然浑身剧烈一震,耳听得一声清脆巨响,心神尚未转回来,混沌中只觉一股刚猛凶恶的疼痛,从臀上肌肉内部骤然翻涌起来,似要撕裂肌肤、冲破血脉而出。那股狂飙样的巨浪未曾冲出他的身躯,便又反噬回他体内,似将肺腑都揉搓成了一团。他奋力咬紧牙关,咽下冲到口边的痛呼,这才明白他们定是换了刑杖,想来是讯杖之属了,只反衬得方才那十杖和风细雨般温善。
  
  他紧闭的呼吸还未及缓过来,左边又是一杖击落,更是打在早已肿起的肌肤上,将那刀剜油泼一般的痛楚砸入肌肤深处,顺着血脉流窜入四肢百骸。薛崇简这次多少有了些防备,奋力握紧双拳收摄心神,虽是身子狠狠一痉挛,却未曾出声。
  
  麻察此时心情已略有舒缓,悠闲地望着薛崇简在粗重刑杖下慢慢煎熬。他这几年坐堂,深谙用刑之道,知道今日执杖的皆是用刑的老手,可以熟练地掌控杖子起落的时间,让受刑人将每一杖的痛楚体会到了最高峰,才借着余威打落下一杖。人的尊严与信念,便在这看不到尽头的颠簸起伏的痛苦中,被一寸寸割断,慢慢崩溃成齑粉,终将臣服于力量与权势的淫威。他想看看,这娇生惯养的公主爱子、皇室宠儿,面对这简单的疼痛,还可以倚靠他虚无幼稚的骄傲坚持多久。
  
  薛崇简浑身大汗再度涌出,因牙关咬得太紧,两侧太阳突突乱跳,反是将响亮的杖责之声都遮盖了。只是那迟钝却又新鲜的剧痛,却无论如何回避不开,凭借什么回忆和思念,都遮盖不了。那疼痛就像燎原的野火一般,从刑杖落下之处迅速的蔓延开来,从上传到了他的顶门和后脑,从下传到了足尖指尖,还未及稍稍消散,就被新一波的疼痛近乎完美的弥合。虽是只痛在臀上,却让他从内里的五脏六腑,到周身的千万个毛孔,都禁不住在这暴戾的剧痛下颤抖呻吟。
  
  二十杖打完之时,刑吏照例换人,薛崇简趁着这间隙努力回过头去,他想再看看那片月光,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长安城的月色了,那是此刻唯一可沟通他们思念的东西。他在浑身哆嗦神志混沌中,倒是清清楚楚记起了他与柳芊芊评论“隔千里兮共明月”的话,柳芊芊说,“若是那人在身旁,月亮无论阴晴圆缺都可爱,若是隔了千里,明月也只是别人的明月。”他忽然觉得,那时候的他们怎么这样浅薄,这原是人被逼迫到了绝境,实在无可依凭之下才产生的期盼,他们怎忍心三言两语便将这期盼抹杀。那时候看起来断肠伤心之事,到如此却已成了带着淡淡甜意的回忆,他终于也只能靠这一抹清光来支撑自己了。他只盼能够再看一眼那清光,也许就能再聚集些勇气,来面对更惨酷的痛楚。
  
  他这一回头间,看到的只是黑漆漆的粗壮刑杖,堵住了他的视线,眼前跟着一阵昏黑,当真目不视物。只因这次是打在重伤肌肤上,竟似是比方才更痛十倍,一时浑身血脉都要炸开一般。他下意识地狠狠咬住下唇,丝丝缕缕的鲜血便沾染上了他编贝样的牙齿。
  
  此番也不过三四杖过去,高肿的肌肤终于再禁不住捶楚之力,纷纷皮开肉绽鲜血崩流。薛崇简清楚的感到,那刑杖的棱子如同卷了口的钢刀,深深陷入他的血肉再狠狠拔出,便将皮肉捣得破碎。他痛得恨不能一头撞在刑床上让自己快些晕去,无奈全身被紧紧绑缚,连这一点空间也不由他支配,他在毛骨悚然的痛楚中,唯有一遍遍在心中默念,表哥,表哥,表哥。如同众生在苦难中仰首念诵佛陀之名一般,这两个字,是他此生唯一的信仰与救赎。
  
  他两眼皆被汗水蒙蔽,心中却仍十分清楚,知道自己并没有哭。母亲与阿兰的离去,似乎将他体内的泪水用尽了,他在经历过这等剜心之痛后,虽无力让血肉之躯与坚硬沉重的刑具抗衡,却已经不会再为皮肉之苦流泪了。眼泪原本是倾注了感情的软弱,这世上能配得上他眼泪的人,只剩下表哥。对着这群卑劣小人,他痛得将要失去理智时,心中亦觉得只有冷笑。他相信,即便他即将被毙于杖下,他在这一日一夜中获得的,比许许多多人一生所求还多。
  
  麻察坐在堂上,见薛崇简两股被打得皮翻肉卷,数道鲜血沿着他白皙的大腿蜿蜒而下,沁入洁白的汗巾之中,渐渐将一条白巾都染成了红色。他心中也甚是诧异,加上起初那十杖,薛崇简已挨了近五十板,他痛到极处也只是在绑缚之下痉挛挣扎,莫说等他哭喊求饶,竟连一声呼痛都未曾听见。麻察皱眉轻叩桌案,薛崇简究竟还是蒲州别驾,虽然已无人撑腰,却还算是个皇亲,真要刑毙了他怕也干系太大,干脆就这样打晕了事,丢进牢里让高力士去发落。
  
  麻察不曾发话,打满四十后刑吏又换过手来。一杖落下,薛崇简只是微微一颤,却也无力再挣扎。他虚弱不堪的身子终于被折磨到了极限,连多余的疼痛似都容纳不下,身后仍有沉沉杖击之感,只是皮肉似已被三途之火烧成灰烬,只剩下一身骨头等着被敲剥成齑粉,反没有方才那般痛得不可忍耐。
  
  原来地狱也不过如此,他是甘心被爱欲缠缚,坠入其中,便不该有任何怨言。他眼前视线渐渐模糊,忙用力闭上眼睛,聚集起最后一分力气,在脑中细细描摹李成器的模样。
  
  他相信自己会记得他,记得他拖着自己在雪地里滑行,记得他在汤池里为自己擦澡豆,记得廊下那个羞涩会笑的月亮。早在他记得人事之前,李成器的样子就烙在了他魂魄里,杖击不碎,火焚不化,哪怕是淌过了冥河,走过了奈何桥,饮下了孟婆汤,这天地间没有任何刑法与手段,可以迫他将表哥忘却。表哥让他等候,他到了泥犁之中,一样会等,他并非自私地要表哥同他一起坠入地狱,他只是相信,表哥不会抛下他,就像他不会抛下他一样。
  
  他唇角无意识地滑过一丝微笑,原来这便是相知相悦,便是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很早很早以前,他们就用长相思和缘不解,将对方缠缚。
  
  麻察见薛崇简的手慢慢滑下,身子也不再颤动,知他熬不住昏晕过去了,气恼下也无法可想,只得坐正了身子,只等打满了这轮,就命人将薛崇简收监。忽然沉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杖击声中,揉进了一阵急促纷乱的马蹄声,麻察诧异地抬头,正想命人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已听见门外尖细的声音撕裂夜空:“圣驾到!——”
  
  满堂人皆是大吃一惊,麻察慌忙奔下座来,还未等伏地,门已被人轰然推开,当先闯进来的却是李成器。他一眼望见薛崇简被绑缚在刑床上,臀腿上鲜血淋漓惨不忍睹,他痛呼一声:“花奴!”大步奔上前,颤抖着手扶起薛崇简低垂的面孔。他一边慌乱地擦着薛崇简面上汗水,唇下血痕,一边懊悔地恨不能将这伤痛加倍移到自己身上来。他进宫再赶来,其间耽搁不过半个时辰,花奴便已被折磨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他痛悔欲死,花奴千里迢迢来寻他,他怎么能放开他的手,将他独自一人留在这鬼蜮之中?
  
  这时皇帝带着高力士进来,满堂人纷纷山呼:“陛下万年。”皇帝见到这情景也稍稍一愣,待看到李成器浑身战栗的模样,却又微微一笑,向麻察道:“麻卿正在问案么?”麻察颤声道:“禀陛下,犯官薛崇简拒不认罪,当堂打伤寺吏,臣不得已,动用刑责。”皇帝负手向前踱了两步,望望薛崇简的伤处,漫然道:“打完了么?”麻察怔了怔,不解皇帝之意,却也不敢隐瞒,只得硬着头皮低声道:“未曾打完……”皇帝冷冷道:“朕与宁王是来听审的,既然未打完,就泼醒了他,接着打。”
  
  麻察本来满心忐忑,一听皇帝此言如蒙大赦,长出一口气几乎软倒。却又觉得底气甚足,厉声道:“来人,泼醒了他……”他话未说完,李成器骤然抬头,带着悲意的目光与他一对,低声道:“谁敢。”麻察与李成器相识也有数载,从来见他一副温良恭俭的模样,不知为何被他眼波一闪,心中只觉一阵冰凉惧意涌上,竟是不敢将话说完。
  
  皇帝冷笑一声,踏上前道:“朕敢。”此时堂上从高力士以下无人敢出声,皆偷眼望着通身缟素的天子兄弟,堂上灯火太盛,摇曳间似在他们身上泼了血色。
  
  李成器默默站直了身子,与皇帝对望,自从这个弟弟做了皇帝,自己就不曾这样平视过他,连他的模样,都渐渐隐没在高台御座的渺渺香烟中。他今日重新审视这个与他血脉同源之人,竟微微一惊,那张容颜是如此陌生,一道道纹路似是工匠雕刻于石上,带着常年不变的阴冷讥诮笑意,再无法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合。他有些疑惑,他们真的是兄弟么?父亲已经不在,世上再无人能为这份血缘作证,他们永不会再以兄弟的方式相对,那么,就是君臣的方式好了。
  
  李成器低声道:“请陛下移步内堂,臣有秘事禀奏。”皇帝微笑道:“私不废公,大哥有话,不妨待寺卿审案完毕之后再奏。”李成器道:“此案不应由麻寺卿来审。臣弹劾大理寺卿麻察私结亲王,欲谋不臣之事。”麻察又惊又骇,高声道:“殿下……殿下,不可妄言,哪有此事!”皇帝已隐隐猜到李成器之意,沉下脸道:“是哪位亲王。”李成器从容道:“便是罪臣。”
  
  皇帝终于忍无可忍,狠狠一拂袖子,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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