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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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崖书-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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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还问?”
  
  邢耘难得脸上一红,转又笑道:“我不过随口问问,说不说罢了。”
  
  “我不是没有女人。”
  
  邢耘一愣,立刻又搭讪著笑。“这个自然。暂且不娶妻,侍妾之人总是……”
  
  “不是你想的那样。”敬修抽了他手上那条手绢帮著他擦,低声道:“你跟我的事,瞒谁瞒不住父母。这个话不是没有人提,我那几年常在边关,拖著不答应是一回事,过了适婚之龄,有些情况总是要敷衍。如今你还想怎麽问我?自你走後我看谁都是一个样子。”
  
  邢耘分明心头甜蜜,偏怄气道:“哦?她们都长得跟我像吗?”
  
  “谁知道。”
  
  “你能不知道?”
  
  敬修瞪他一眼,“吹灯不过夜,谁记得清楚!”
  
  邢耘一脸坏笑道:“我原不知道你是这等露水薄情俗透了的人!”
  
  敬修声调平平:“对啊,反正我是你眼里的木头。才知道我俗不可耐?”
  
  邢耘嗤一声,凑到耳边几句轻声怄得敬修又气又笑,巴不得撕他的嘴又恨不得狠狠吻他一顿。无奈道:“走吧。都看著你呢!”
  
  邢耘遛一眼,“哪里是看我?人家大姑娘刚才就问我了,姚先生平时喜欢吃什麽啊,姚先生穿多大的鞋袜啊?嗯,姚先生?”
  
  敬修气不打一处来,抓人拖走。




二十四、愿人长久

  一路再走回去,老羊说山上僮人会到村里来易货,果然不假。这集市上确实也来了僮人,男子皆断发,穿蜡染的花布短衣,露著臂上文身,腰间有刺绣精美的饰带;偶见几名僮人女子,穿著斑斓彩裙,头颈双手都饰以银器,於此乡野村间极为抢眼。
  
  邢耘去看他们带来交易的东西,也无非是大米、布匹、山珍之类,唯独一个老者面前放了几样造型稀奇的物件,有竹木制也有铜制的,看上去像是乐器。邢耘经年浸淫丝竹声乐,这样的异族乐器却是少见,凑近了去看,忍不住敲敲铜鼓拨拨琴弦,问这些乐器都叫什麽,怎麽用怎麽卖。
  
  那老者操著蹩脚的汉话大略说了说,许多土话发音邢耘听不懂,比著手势猜出个大概。又见其中有把造型似琵琶却细长得多的琴,琴身用杉木制成瓢状,琴端二角形似羊角,只有两根弦,旁边还配了把弦弓。
  
  老者说这个叫“果吉”,邢耘请他给演示一下,老者便往音孔中插入一根圆木钉来调了音,把琴尾抵於左肩,左手托琴按弦,右手执弓拉奏。奏出的音色纤柔略沙,音色低而绵柔。
  
  两个从未见过如此稀罕的演奏法。敬修於音律上不甚精通,只觉异族风情。邢耘却看得极为入神。细细观摩片刻,请老者让琴给他,重新调了弦再来奏一曲《春江花月夜》,那琴在他手上顿时生出五度和音,悠韵绵绵,与琴瑟琵琶十分不同。
  
  倥侗悠悠,月照清夜扁舟。敬修有一刻失神,眼中仿佛回到了那年那月。那年太湖上,皎皎青荷潋波洗涤;那月书楼里,小炉融了白雪寒霜。敬修在琴声里怔怔惘惘,路人亦停下脚步如醉如痴。满街一片空宁,有个女子婉转歌喉从人後响起,唱得并不是与曲相配的词,听不懂意思的僮人之语,音色却与琴声极配,美不胜收。
  
  一曲末了四处掌声,邢耘转身去寻方才演歌的女子,一时到处是人竟找不到。老者一脸喜气,满手比划意思这把琴送给他了。邢耘难得起个心,索性道谢收下,满心舒畅与敬修回去。
  
  晚上村中大宴,街上摆了流水席,分座不分家。酉时入席,一团融融欢宴到日落月升,戌时响锣,敬修领了学生们出来,在场地正中排排站齐。敬修先敬天地,再敬乡邻,谦谦君子风度,合手朗声道:“古人云,益师也者,师其道与德也。道之高,德之至,从而师之。景初不才,与友人寄宿乡间,承蒙诸君关照,危难时施与援手,垂以信赖将家中子弟托与吾等为门生。诸君即是吾等品德之师,吾等亦效诸君高洁,以恩报德。值此佳节,竹林私塾学子一十六人,愿以苏子一首《水调歌头》开云见月,祝良辰美景,期家人团圆。”
  
  话音毕,学生们便朗朗齐声: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村民或不懂诗词中意,不过孩子们双眸明亮,朗朗清音,父母自是爱怜不已,看著听著满心感动。
  
  孩子们颂读毕,几声花炮上天,村人请长老解开盖在草龙头上的红布,又请邢耘上前,奉上朱砂。邢耘自带了笔来,挽袖点墨,一笔圈过,下手如飞鸟惊蛇,那龙眼映火昭昭传神之极,真要活过来一样。
  
  顿时间锣鼓大震,汉子们抬起草龙,高高一声吆喝,花炮锣鼓中草龙便飞舞起来。天空一轮明月映照地上一方安乐百姓,火光灯影中,敬修紧紧握住邢耘的手。
  
  “有朝一日,我舞龙给你看。”
  
  邢耘轻笑,“什麽时候?”
  
  “猫儿,你陪著我,等一切都过去,我一定会让你看到。若那一天,我必为你舞龙。”
  
  邢耘悟出话中意,心头涌上几分落寞,淡淡笑道:“若到那一天,你不必为我舞龙,还这样牵著我就好。”
  
  “我一辈子都牵著你。”
  
  邢耘抬起双眼,敬修看著他,看得那样真诚,一双眼看到心,铮铮重复那三个字,一辈子。
  
  曾经海誓山盟,如今再一次。邢耘眼睛热了,垂下头拿笑掩住盈眶的泪,千丝万缕漫过心头,再握他的手,手心的温度也是他的温度,握著他手的也是他握的人。
  
  “子承,我也一辈子牵著你。无论你在哪儿,无论你去什麽地方,我的手握著你的手,你的手张开,便是我的。”
  
  “我不会放开你。”
  
  邢耘笑道:“你想甩开我也迟了!”
  
  两双手便交握在一起。他们交握了双手,说著少年时许心真意的那些话。所不同的是,“一辈子”再也不是当初无知烂漫的三个字。他们已经长大成人,已经深知了人世的悲欢离合。如诗词说,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难全并非不能全,只要两心相期,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患难与共,不计得失。若是两情长久,岂又在意朝夕?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番外.蝴蝶.一

  他第一次见到他在十四岁的暮春。书院门口两株桃花开得极美,豔豔花瓣被风吹落了,下起一场短短花雨。
  
  他就在堂前看见他从车上下来,穿著一身藕荷色素袍,罩了件明蓝小袄,腰带上系了一镇白玉,满头结辫红绫束发,眉目在落花里也像江南烟雨。
  
  士族家的男孩子六岁进书房,通常要满十四才进书院。这个人年纪却很小,规规矩矩跟在前面下车的少年身後,走路眼睛也不抬。说学生不像,说是书童穿戴的又太好了些。
  
  很快知道了,原来这玉雪少年是徽州知府的外甥,与朱家公子是姑表兄弟,年方十二,有个很奇怪的名字,叫做冒儿。
  
  高宗改革以来增设太学府,放宽入学限制,凡正五品以上官员的嫡系适龄子孙都有资格入院学习。邢家过去从无子弟进琼海书院,冒儿的到来无疑送入一股新风。况他相貌这样好,比之五官平平大方脸盘的朱佑才,只第一眼,谁都没把府台公子记在心头,谁眼睛里看的都是府台公子的表弟。
  
  林家世代忠烈,往来世交虽多,林韶华却从未见过邢冒儿这样如花似玉的少年郎。若把自己的妹妹与他比,差的只是几枚珠钗一条裙,模样还不及这邢冒儿秀丽。
  
  他莫不是乔装入学的祝英台?
  
  这样的想法林韶华只在心里动一动,自己都觉得荒诞。戏文是戏文,正经官宦人家,谁发了失心疯肯让女儿家成日在男子跟前抛头露面?何况饮食起居都在一起,澡堂子和恭所是避不了人的。
  
  邢冒儿诚然是个男孩子,生了一张女儿脸,年纪又小,种种男子的特征尚未发育,皮肤也像女孩子家白皙细腻。书院少年正当懵懂开窍的年纪,难免有些顽劣的玩笑,人家上厕所非要跟去看上一眼,还有仿著梁山伯的段子去问人家有无姐妹,说些你家若有姐姐妹妹我必娶她为妻之类的调侃话。
  
  起初便是这样。起初谁都没把这些玩笑放在心上。书院同学说起来都是一般,门第高低却暗含在每一处细节里,相熟之人、衣料饰品、使用的器物,小到一碗茶,大到夫子对人的态度,无不透露尊卑高低。偶尔出些状况,夫子拿住了自然要教训;若没有人去告,学生私底下的事也不甚了然。
  
  渐渐的,书院里有了些传言,说邢冒儿根本不是他母亲亲生,他亲娘是花楼的婊子,邢夫人膝下无子不得已才收养了他。
  
  这些话最早是怎麽说起来的不得而知,林韶华听说的时候同学间已经传得满城风雨。邢冒儿不会听不到,却没有站出来驳斥,顿时被许多人瞧不起。
  
  玩笑从这时候开始变得过分,有人在澡堂偷了邢冒儿的衣裳,单留给人一条裙。
  
  事情是冒儿的表兄朱佑才干的。不但欺负了人,还邀约狐朋狗友在路上四处拦截,戳戳点点故意给人难堪。
  
  林韶华撞见了上去就给作弄人的一脚,两方恶骂惊动了监院夫子才算作罢。过後山长查问,众人异口同声说不知道那条裙从哪里来,就看见冒儿穿著裙在院中晃。林韶华实话实说,他看见冒儿被人欺负,他也不知冒儿怎麽会穿成这样。再问邢冒儿,跟哑了似的一言不发。
  
  书院出了这样的事於道德是非常不宜,然而学生们毕竟还小,调皮捣蛋也不算十分大过,山长罚全部人到孔子像前静跪一夜,每人抄《太上感应篇》五十遍,以兹惩戒。
  
  这件事叫林韶华很不服气,跪便跪,抄便抄,心里只愤邢冒儿懦弱,受了气连声冤也不喊,遭了欺辱还要跟人一块儿受罚,真真没有骨头!
  
  澡堂换裙的事很快就传开,邢冒儿少不得被人指点,连带林韶华都遭非议,举凡调侃冒儿必将他的名字配与做对儿,说英雄好救美,殊不知救回的美人是相公。
  
  林韶华听见了勃然大怒,把嚼舌的学生暴打一顿。山长因此重罚他戒尺二十板,禁足一个月。
  
  冒儿私下来探望,说的都是对不住的话。林韶华满心愤懑,当场诋回去道:“我打说我坏话的干你什麽事?你要觉得他们不对,山长面前怎麽不敢开口?帮你真正帮得窝火!今後你甘愿被人耻笑尽管去,休想拉上我替你出头!”
  
  林韶华一架打出了自己的气节,从此跟朱佑才一干人势不两立,与邢冒儿也划清界限,赌气再不往来。
  
  头一年便是这样度过。关於邢冒儿的流言越来越多。他的身世为人不齿,他的功课时好时坏,他只在新年才回家过节,连他的品行举止都遭人质疑,渐渐有了舍中之猫的外号。
  
  人言可畏。心底里,别人说的林韶华未尝相信。他始终还记得他们初识,那个在桃花雨里下车的少年是那样灵犀,安如仙童,引人神往。而在现实里,他看不到他记忆中花儿般美好的少年,只有一副庸碌懦弱骂不还口的皮囊。
  
  林韶华实在不喜欢这样的邢冒儿,这样一个人几乎是对自己美好憧憬的侮辱。他再也不愿帮他,不愿意跟他有任何干系,甚至不愿自己的朋友跟他沾上干系。
  
  这份不愿几近不甘,因为在封印心底的某一处里,他明白,当初如果自己少在意旁人一点,多打抱不平一点,把好人做到底,或许一切不一样。或许他们可以是朋友,或许冒儿还是初遇时那个灵犀的少年,或许……



番外.蝴蝶.二

  姚景初就是这样突兀地来到了他们中间。
  
  就是这麽突兀的,姚景初认识了邢冒儿。
  
  这个人与别人非常不同,他来自显赫的家族,为人谦逊,待人宽厚,说是世家公子,总让人觉得他身上有股不同於人的气势。他很稳,不是卓东来那种四平八稳,他像一座碑,站著能镇人,细细又能读出许多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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