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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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崖书-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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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砌哼一声,脸上冷,身上经不住也暗为骨软,心道这邢云崖真真是个妖孽!
  
  官宦富贵家捧戏子养书童玩小厮是家常便饭,十二三岁懵懂童子,正当雌雄莫辨,爬到床上讨欢心无非衣食之计,像邢耘这样有了年纪又读过圣贤书的实在异数。枉费他琴棋书画颇多造诣,若是求在正途不见得出不了名,偏偏走上这条不归路。也合该是他,骨子里不知塑的什麽,没羞没耻生出这麽一派风情,天生就是招蜂引蝶的胚子。
  
  当初相中他无非是在烟花之地多置耳目缴获消息,只不料这小倌儿如此刁俏本事,短短几年硬是在两淮地界上站稳一方天,如今真还有离了他就成不了的事了。
  
  封砌心头几分暗涌,脸上依旧一片漠色。邢耘替他效力这麽些年,不能说不用心。就是太用心了,八面玲珑事事机巧,弃了可惜留著又不放心。
  
  “起来吧。”
  
  邢耘乖觉再磕一个头,“多谢王爷。”
  
  “邢耘,你是聪明人。聪明是福,太聪明了就是祸。”
  
  邢耘道:“云崖谨记。”
  
  “最近你当心。外头有动作,穆北缘不来自然是收了风,你别涉入太深,当心惹火。”
  
  “云崖明白。”
  
  封砌闲闲吐了一口气,“你过来吧。”




三、故人相逢

  邢耘从李府出来只觉疲累之极。车马向前,灯烛遥遥,归路也是他的不归路。到底走了就回不了头,不管当初因为什麽,後悔药,世上是没有的。
  
  马车停,邢耘下来,初儿赶过来说:“公子,有客求见。”
  
  邢耘烦心道:“今儿谁也不见。不知道我去李大人府上了麽?”
  
  “说了。客官还是等。”
  
  “爱等就让他等,什麽大不了?”
  
  “客官出了重金,只求您清陪。三爷那儿为难呢。”
  
  邢耘劈头道:“什麽了不得的,几个钱眼珠子挖出来?”稳了稳,起身从後面上楼。“说我不舒服歇下了,回掉他。”
  
  初儿见他烦躁不敢再言,送了他回房再去打发楼下的客。过不多时又进来,邢耘正在洗浴,隔帘子问道:“又有什麽事?”
  
  初儿讪讪道:“那位爷不肯走,叫我把这个带给公子,说公子看了就明白。”
  
  邢耘略一皱眉,道:“给我。”
  
  初儿掀帘进来把手里的东西递上,邢耘不当回事,湿漉漉拿住那细长锦盒子,打开来看见是把扇,再展开眼一愣,随即把扇子合住了。
  
  “这是他给你的?”
  
  初儿点头。
  
  邢耘沈默良久,像被一口气堵住了,脑中飘飘荡荡浮起好些没来由的过往,走马灯一样幕幕过去,也像香炉子里嫋嫋轻烟,一晃失了踪迹。堵在心口的那口气便慢慢呼出来,极缓慢的,开了口:“他来几个人?坐在哪里?说了什麽?叫了些什麽?”
  
  初儿道:“只一位来,可贵气,来就包了清风阁,没开口先赏了十定金裸子。三爷不敢得罪,说公子出了堂差,他还要等。叫人去陪他不要,光打赏,喝酒听曲儿坐了一下午,铁了心只要见公子你。”
  
  邢耘抬眼,“叫你送客你倒会替人跑腿。”
  
  初儿机敏一笑,说:“一片金叶子才买不动我,我是看这人长得好,公子不吃亏!”
  
  邢耘叹气骂了一句,声太小初儿没听清,心想公子今日的心情真是差,那客官只怕没戏,又听邢耘说:“取衣裳来,这人我见了。”
  
  邢耘出浴更衣梳头,特意挑了件豔丽的袍子。造价昂贵的雨丝锦,锦面用白色和其他色彩的经线组成,色经由粗渐细,白经由细渐粗,逐步过渡,明亮对比的雨条形成烘云托月的效果,雨条上再饰以蝶舞花丛,人也像穿在花丛的蝴蝶。初儿精心为他挽起头发,云崖公子得意的“慕云髻”,长发从脑後往前辫,束於顶端,再分出少股自鬓角垂下,顶冠别上一支玉蜻蜓,肃穆间见一抹随性,正是江南公子哥儿们竞相模仿的式样。再配上一双青鸟葵叶金丝鞋,拿了那把扇子出门。
  
  清风阁里正起靡靡之乐,邢耘在门口短暂一停,微微抚了一把前襟衣摆。这麽些年这麽些人,有多少是冲著云崖公子的人多少是冲著名,牵线搭桥求攀附的门道,邢耘心里清楚得很。欢场沈浮,场面话说得再漂亮,人人都是逢场作戏。事到而今他何必要来?这把扇子……他一直还留在身边麽?
  
  邢耘舒一口气,初儿见他预备妥当, 笑吟吟便要去通传,邢耘转手止了他,一个人无声进去。
  
  阁里熏著苏合香,有一人静坐梨花椅上,对面琵琶清弹,泗儿歌喉宏婉,正唱一曲《鹊桥仙?纤云弄巧》。这词儿被秦观写得柔肠无尽,巧恨交织,於凄凄分离中笃见情深,相期相许不在朝朝暮暮,有心便要相见,自来是青楼的喜好。
  
  邢耘唇角浮起一丝轻薄笑影,那人似听得入神未觉他进来。邢耘也不作声,静静旁观,待一曲终了直直过去,接了琵琶轮指一拨。座上人一愣,泗儿闻声唱起了《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沈沈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待与何人说!
  
  本是凄然悲愁的一支曲子,不想到了邢耘指下竟弹得如浴春风。那四相十八品琴在他手中跟被火烧著了一样,条条丝弦开出灿花,热辣辣似百弦千弦齐动。泗儿独专於歌,自然灵活跟上,一首离别之曲随著高低不断变奏,主律不变,歌词不变,意境尽改,淋漓尽致又不生违和,意想不到的痛快。
  
  邢耘抚平最後一根弦,敬修站起身来,沈吟片刻,慢慢道:“不愧是云崖。当年还不见你练成这一手。”
  
  气氛微妙,泗儿目露新奇。邢耘只是微笑,轻描淡写道:“贵客面前献丑,不过青楼吃饭的手艺。”
  
  他这句话听似谦辞,敬修眼神中却有一股复杂,转瞬而逝。
  
  邢耘放了琵琶过来,举起桌上的影青果蔬鸡嘴壶,往一色的影青瓷酒杯里倾了一注,举杯笑道:“贵客初来,云崖先干为敬。”
  
  敬修亦举杯,吟道:“故人相逢耐醉倒。”
  
  这番对答亦是前後矛盾,邢耘不动声色一笑而饮,那甘甜的青梅酒却在喉头苦得发酸。泗儿适时领著师傅再来请安,自然又得重赏,欢喜告退。
  
  旁人都退下了,敬修方才饮了刚才那一杯,沈沈道:“这麽些年你都在哪里?”
  
  邢耘心底厚厚一层凉,再倒一杯酒,依旧微笑,双手敬上。“云崖挂牌十年有余,想来客自远方故而不知。”
  
  “你要装作不认识我麽?”
  
  “哪里。”邢耘依旧含笑,“世子行事低调,外人不识,云崖岂敢不识。久闻世子盛名,为天子御敌,战功赫赫,赐皇城骑马,年初又加封参政。云崖不敢高攀,权以此酒聊表祝贺,愿您百战百胜,万事遂心。”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
  
  邢耘露出含蓄的笑,敬修定定看著眼前这个人。他圆滑世故,他收放自如,他衣饰华美娇豔如花,骨子里透出的是盖世风流,这个人……如今真的陌生至此了麽?
  
  “我找过你。”敬修说:“听说江西疫情我便托人去找过你。回来的人说邢家已经没了人。接著就是长平三年的舞弊案。那时候我小,想要帮忙也无从下手。朱逾白获罪斩首,满门流放,我以为你跟他们在一起。後来我几次去幽州,朱家的人却一个也找不到。猫儿……”
  
  一声“猫儿”,邢耘心底如被石击,沈沈一痛。敬修终於挖开了那道封口的疤,满腔子血淋淋的,久久不语。




四、初时少年

  那一年初夏,敬修进了琼海书院。清泠泠的世家子,温文儒雅,山长一见便很喜欢。琼海书院名气大,状元辈出,许多望族子弟慕名而来,不为求功名也为求人缘。今年的学子尤较往年多,实在腾不出地方,连阁楼也收拾出来住了人。
  
  敬修被安排住阁楼,颇有些不乐意。书院不比在家,由不得自己。书童砚秋先去收拾熏了香,再请敬修去看。阁楼无门,拉了一道帘子勉强遮住外面,地方简陋得连张正经床铺也没有。墙上一面半圆小窗,关了不透风,开了又挂不住门帘。如此陋室,比之下面大间,虽然住了四个人,简直天上地下。
  
  敬修一眼愣住,砚秋气愤道:“公子也太委屈了!这哪是住人的地方?家中茅厕也比这里强!”
  
  敬修连忙呵斥他噤声,又道:“不闻古人有陋室铭?再说舅舅已经著人安排,想是拜入求学的学子太多,一时腾不开地方。可见此地多麽受尊崇。”
  
  琼海书院是与别处不同。高宗改革後增设教学,自国子学下加设三处太学府,琼海、明师、里学。其中尤以琼海书院规模最大,按国子学规格,设博士五人,正五品上,助教五人,从六品上,另有直讲若干。收授之学生虽以郡县公子孙、从三品曾孙为主,亦放宽了范围,表育才之德。
  
  砚秋嘀咕:“也太委屈公子了!”
  
  “先将就两天吧。你呢?”
  
  砚秋瘪瘪嘴,道:“奴才去下房里挤挤,等公子另搬了住处,再跟前伺候。”
  
  “他们让你跟谁挤?”
  
  “公子,您都住这样了,奴才还能怎麽挑?”
  
  敬修嘴上不说,心里好不习惯。他自小锺鸣鼎食身边没有缺过人,现在贴身小厮不能跟,自己还得跟其他人挤居一室,睡在堆杂物的阁楼上!
  
  敬修吁口气,淡淡罢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为这个何必专程出来读书?母亲是舍不得他的,父亲却很严厉。只这一个儿子,打小有些心气又被众人捧在手心,只怕他闭目塞听将来恃才傲物,宁愿放到外面来受一点历练,多认识几个不一样的人。敬修心里明镜一样,只是这样的待遇实在没有想到,也不知巧合还是故意给他的警醒,但愿如人所言,只将就三两天。
  
  入学头日便是这样,拜见夫子,与同舍的同学相互认识,各处送了些见面礼物,草草收拾歇息。不想深夜里有人轻手轻脚摸上楼来,身子轻得像猫,脚步不闻,一抹烟儿往柜子後面一钻。
  
  敬修本来睡不著,见此慢慢坐起身来,冷眼看那人要做什麽。夜半三更到处熄了灯,黑漆漆的不辨相貌,隐约见手影在脸前一比,似要他别出声。
  
  敬修是没吱声,这人鬼祟归鬼祟,不像要作歹。欲问究竟,屋子外面忽然脚步大作。
  
  “这屋窗子开著!可是跑里面来了?”
  
  有人闯门,楼下睡觉的都醒了。卓东来掀开蚊帐对外瞄了一眼,不解道:“文举你深夜前来,什麽要紧的事?”
  
  “睡你的觉!”朱佑才气势汹汹大步流星,掀开床帐就翻。
  
  “呵呵,好大气派!”林韶华最见不惯他这种人,朱佑才过来,差点被踢上一脚。
  
  “林元芳!”
  
  “嚷什麽?”林韶华握拳搓了两搓,“当少爷这儿什麽地方?张牙舞爪,爪子给你折了!”
  
  朱佑才知道姓林的不好惹,兵部侍郎的嫡长孙,跟骠骑将军沾亲,脾气比狗大,触毛就咬。罢了那床又去别床搜。
  
  “哎呀呀,这到底是要做甚?三更半夜的……”另两个学生怨归怨,老老实实被欺负了。

  楼下里外搜了一圈,朱佑才皱皱鼻子,眼睛一抬望到阁楼上。
  
  “上面有人?”跟著就登楼。
  
  敬修闻声起来,站在楼口把隔帘一掀。梯子上的都怔了怔。这阁楼少年气宇轩昂,沈静一股势头,不言不语自生威严。
  
  “在下洛阳人士姚景初,初来乍到不懂书院规矩,不知兄台深夜造访所为何事?”敬修来读书原是用了母亲娘家的姓,景初是他的字。
  
  楼上少年略施一礼,朱佑才倒退下两步。
  
  “洛阳姚家……敢问安国府姚公是足下什麽人?”
  
  敬修答道:“是族中长伯。”
  
  “啊!原来是尊伯父,失敬……”朱佑才已经完全退到了楼下。
  
  洛阳姚家好大名声,出过两朝宰相,当今贵妃是安国公姚谦的独女,又有两个姐妹分别嫁与贤王和吏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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