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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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崖书-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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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爷算不上极恶之徒,做得起皮肉生意,也决不是良善之辈。买卖人眼中只有永恒的利益,花出去的银子不能白花,买回来的人不能白买。能赚回钱的是手中的宝贝,不怕捧著护著贴肉去疼;若是赚不回,有的是惩治的手段。
  
  冒儿受够了身心折磨,他也心灰自残,也曾自杀过。楼上跳下去摔掉两根肋骨一条腿,痛醒过来一张席子盖著丢到後巷,日头毒辣辣晒著,一墙隔著里面厨房火爆,起锅的油污泼出来,顺著阴沟浸湿手脚。
  
  天空那麽晴朗,那个世界如此阴冷,人不如阴沟里饱食残油的老鼠。老鼠啃著他的指头,一颗颗啮齿飞快磨动,鼓鼓的腮帮,尖细的利爪,一根根硬须抵在在他身上。冒儿眼睛花了,眼泪流不出来──他在它们眼里不过一堆丢出来的残渣。
  
  他没有死,自己爬了回去。那一次伤什麽都看透。要死不要那样死,死了的只会虫吃鼠咬。要活著,哪怕身体腐烂了,要活就要活个精彩出来。
  
  他改了名字,他再也不是冒儿。耘──勉哉耘其业,以待岁晚收──曾经刻苦攻读为了出人头地,如今所有的美好都已不复,这一个字叫自己记住,要不同,什麽都要历尽艰苦。
  
  邢耘邢云崖,他就是这样走过来。走得肮脏邋遢,一个盛名,血肉堆出来的。




十三、譬如朝露

  邢耘淡淡地说,敬修默默地听。当初离别如何想到会这样?而冒儿终於活下去,竟不是因为他!
  
  “所以元芳找到你,你也是这样激他避开他?”
  
  “元芳性子孤洁,无需多说他亦不屑再认我。他只是气,到底,是我自甘堕落。”
  
  敬修顿一顿,“你也是在共此时认识的康王?”
  
  “哪里,他那样身份怎麽可能上窑子?”邢耘轻吁口气,“是在李牧年家。李大人最善媚上,两淮境地叫得出名字的谁没有应酬过他?举凡宴席必有娘子伶倌作陪。那时我并不成气候,少不得多多逢迎,运气被康王看上。”
  
  “他一直捧著你?”
  
  “这麽在乎他你还赎我出来?”邢耘笑眼去瞥背後人,那一抹笑凝在了当时,不露声色再转回去。
  
  敬修脸上并不是邢耘以为的神色。他太平静了。邢耘不愿去猜这份平静後的深意。
  
  “猫儿,他知道你是朱家人吗?”
  
  邢耘心底几分疑虑,慢慢道:“我从没说过与朱家的关系,不过以他的消息网或许是知道的。到如今,朱家跟邢家又有什麽分别?”
  
  “他知道你的身世却还跟你在一起?”
  
  邢耘淡淡道:“他知道,这些对於他又算什麽?长平三年被贬黜的人那麽多,家人为奴为妓的不少。他捧我必然有他的需要,这点不必我说,我想你是都清楚的。景初,封砌看上我并不稀奇,你来却是我意料之外。你不是流连烟花的人,究竟为何来金陵?”
  
  “因为齐羽。”
  
  邢耘了悟,心中顿时充满了复杂。
  
  敬修道:“朝廷收到密报,有人勾结盐商图谋不轨。皇上命我暗中调查。齐羽是关键,追著他到金陵来,想不到会看见你。”
  
  邢耘心底涌上一抹凉。是啊,何尝想得到?他是不沾风尘的人,但凡他多一点心,哪怕远在边疆,岂能十年找他不到?极力克制了心中忧郁,又道:“这件事要查也该是刑部司管,康王已经著人在办,你为什麽插手?”
  
  敬修迟疑片刻,“很多事总是要一步步地来。”
  
  “我多问了。”邢耘笑一笑,心头未尝不是苦。这个人若只是富贵闲人也罢,偏偏他不是,偏偏,他心里装的东西,太多。
  
  邢耘久在风尘,却不是那等一味卖笑的愚人。附庸风雅需要智慧,亦需要了解时局事态。
  
  康王摄政多年,圣上亲政之後对他明升暗降,他亦数次请免事权,未尝不是以退为进。圣上不能著急动他,一来因他党羽众多势力太固,二来也因身边缺乏有能力有担当的弼辅。敬修出生王侯,才华无双又有一颗赤诚报国的心,恰是天子迫切需要的人才。近几年来连连加封,在朝中的声势日益与康王逼近。
  
  穆氏家族是为太祖打江山的功臣,赐封镇西侯,手上握有西陲兵权。长平三年舞弊案牵涉太广,朝廷不得不借用藩兵。穆北缘趁机扩大了势力,朝廷穷於灾後安置也不得不对其姑息。想不到如今竟与盐商勾结,蓄出造反的势头。
  
  邢耘不觉咬住了嘴唇。一切都不是偶尔,一切都不是。敬修对他还有多少情他拿不准,可是敬修的性子他是清楚的。他绝不会在关键时刻沈迷风月丢下公事不管,也绝不会单纯因为旧情就把康王的耳目收到身边。
  
  十年,到底过去了十年。他认识的那个人,到底只有拥抱一刻的温暖了。
  
  邢耘定一定神,压平心底波涛。“齐羽在杭州,下个月初二,约了穆北缘在一品楼会面。”
  
  敬修抚在肌肤的手停下来。邢耘蓄好一贯的笑容,声音缓和道:“青楼的消息是很灵通的。盐商往来,齐羽也是‘共此时’的常客,他的底细我是知道一点。穆北缘跟他勾结的消息康王已经知晓,不过康王只知道勾结盐商的是镇西侯,不知道齐羽背後是户部侍郎段文宣。齐羽是个化名,他本名秦仁富,是段侍郎宠妾秦氏的家人,打著蜀中富商的幌子出来招摇,收了两江航运贩川盐挤兑扬州盐市,都是姓段的在背後支持。穆北缘生性自傲多疑,轻易绝不露面。段文宣身在京师,谷雨时节却会代表户部往地方视察。初二之约不过是他们的幌子,放出这个风声转移注意,实际一定会在别处碰面。康王去一品楼最多拿住几个不紧要的喽罗,你只消盯住了姓段的,必然可以一网打尽。”
  
  敬修眼中一抹锐光,转瞬沈吟道:“我问你并不是这个意思,猫儿……”
  
  邢耘笑道:“景初你不要多心。康王是什麽人我清楚,敷衍他是为了过活,不该说的我有分寸。只是你不该在这个时候赎我出来。金陵无人知道你我过去,你这麽做康王必认定你买通我抢功。他城府极深,你一定要当心。”
  
  “你不要担心我。”敬修搂住他,暖暖低语:“猫儿,你能回来实在太好了。”
  
  敬修口中的“太好”邢耘心里何尝又不明白?敬修凌云壮志,必然少不了天子支持。如今连刑部的份内也交与密查,可见圣心对康王之疏疑,罢黜封砌的意图已是明了。封砌老谋深算必然不容易对付,而敬修,他岂是单纯的人?他手里握著天朝五分之一的兵权,他背後的人是皇上。这样的人,爱恨悲欢都不再属於自己。他的身,他的心,也如温存,露水朝夕。
  
  天刚微明,敬修离去,邢耘只作熟睡不知。那夜之後敬修没有只字片语回来,邢耘明知他忙於公务,依旧压不住心底薄凉──如此无暇以顾,果然还是被利用了吧。
  
  情情爱爱,肉欲沈浮,十年以为自己什麽都看淡,那点遗忘的痛,原来依旧刻骨铭心。那夜亲昵叫著他“猫儿”的人,到底已不是当初温如净玉的少年了。五万两黄金,买他或是买一个消息,如敬修所说,什麽不值?这个宅子,这样的生活,也如十年来无数的打赏,他出卖,所以他们给。
  
  邢耘笑笑也便收了心。人,离了谁不得活下去?十年前且熬过来了,如今还有什麽过不得?




十四、雷霆万钧

  日子便是这样静悄悄流过,金陵在波澜不惊中迎来了谷雨。云崖公子离馆,秦淮河岸一时大失颜色。为了重振风华,少不得借著节气搞出许多新鲜花样,推出许多新鲜人儿。
  
  青楼就是靠这样迎新送旧牢固往来人客,人人只见俏丽风情,以为寻常,难得细想背後残酷。而残酷,总是与风光并立,如影随形。
  
  朝廷、天下,莫不是如此。改朝换代、走马上任,每朝每代腥风血雨,末了总是歌颂太平。而腥风血雨到来时,何又不是雷霆万钧。
  
  长平十三年谷雨,天子往文庙祭仓颉,归途遇刺,重伤垂危。康王八百里快骑连夜回京护驾。
  
  四月初一,天子驾崩,康王执遗诏拥八岁皇太子登基,改年号绥元。封砌誓言伐逆,再一次独揽大权。
  
  同日,刺客供认受贤王世子敬修指使弑君,查其在苏州调集兵马,逆反之罪落实,贤王府随即被查封。
  
  四月初二,封砌大军挥下讨伐逆贼,正在苏州的镇西侯穆北缘亦闻讯响应,苏州大乱。
  
  四月初三,叛军属下大半降服,敬修率少部残余突出苏州。
  
  四月初六,得密报,敬修匿藏於穹隆山宁邦寺,兵马封山围剿,十天十夜。
  
  短短十数日,谷雨事变好像一撮滚烫的香灰,落在天朝万般锦绣上,一点一点引燃,一点一点烧穿。穹隆山熊熊硝烟昼夜不息,宝刹古寺在兵刃血洗中再也闻不见晨锺暮鼓。
  
  是夜,苏州城内,重重敲门声惊醒了梦中人。门房点灯应门,那敲门声乱无规律,听见外面含糊嚷嚷,似醉汉走错了门。门房骂骂咧咧轰人走,醉汉耍起无赖,门房急了吼著再不走就打了报官,狗也叫起来,一阵吵嚷似乎真的动了手,醉汉连连告饶,这才平了。
  
  大门重关起来,外面的人却已到了里面。家主人接住夜来客,沈沈道一声:“景初!”
  
  “阳升!”敬修还算镇定,身上披的大氅在夜里辨不出颜色,靠近了一股血腥,摸上满手赤红。
  
  卓东来惊道:“你受了那麽重的伤!”
  
  “我们一路用衣服扎紧了伤口,应该没有留下多少血迹。”
  
  卓东来看一眼身旁,门口的仆从立刻说:“公子放心,一切已经安排妥当,请公子与客人先进去。”
  
  卓东来扶了敬修进房,亲自为他卸甲疗伤。解开来许多零碎伤口,唯有肩头一道尺来长的刀伤,最深处不下寸许,犹自冒血,十分狰狞。卓东来脸色沈重,忙命仆人取了创药银针肠线并麻沸散来,打发敬修先服了汤药,一壁清洗缝伤一壁慢慢说话。
  
  “你们怎麽闯出来的?”
  
  敬修服药之後略有缓解,沈声道:“趁夜突围。封砌集中人马搜山,应该想不到我会在这时候返回苏州城。阳升,现在能帮我的只有你了!你帮我去……”
  
  卓东来眉间隐隐,打断道:“我听说裘怀顷反水,带走了你手下六成兵力?景初,你向来运筹帷幄,今次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敬修唯有悔恨!拳头握得“喀喀”作响,狠狠一拳砸在床沿,未缝合的伤口流出大股鲜血,险些连肠线也绷断了。
  
  卓东来大惊,敬修凄然道:“阳升!是我愚蠢!这个圈套,我竟看不出他们是一夥!……我的部下,我的家人!皇上!全都被我害了!”
  
  敬修郁火动气,伤口的血是止不住地流。卓东来急忙用药,好容易才稳定下来。
  
  敬修昏迷了许久,意识沈沈浮浮,时而以为自己醒著,旁人只看见昏睡床上的活尸。有一些话便是这样断断续续听到,听不真切,做梦一样。
  
  “他的伤真有那麽重?”
  
  “伤及心脉,气血亏空,又有急燥致久厥不醒,一时用还魂汤吊住命,怕也……”
  
  “保住他。不但要保,还要他清醒过来,能说能动,活著回京。”
  
  “这……”
  
  “世兄是不愿救昔日‘同窗好友’了吗?”
  
  “学生不敢!只是他一介罪臣,这样……”
  
  “哼,世兄是聪明人。卓家历代御医国手,你虽不像父兄供职太医院,机会到底是要人自己把握!王爷步步为营,不容你们丝毫差错。逆贼,是要向天下人谢罪的!”
  
  “是!学生为圣上效忠,万死不辞。”
  
  “你明白就好。”
  
  ……
  
  敬修隐约听著这些话,眼虽看不见,心底一股冷冽,痛彻心肺。
  
  ──步步为营,不容你们丝毫差错──
  
  何尝想啊!何尝想!!
  
  他如此信任他们,他是如此信任他!
  
  他是如此信任了,猫儿!!
  
  步步为营!
  
  他追查齐羽,齐羽对邢耘有心,邢耘把齐羽的背後势力透露给他。段文宣到苏州,穆北缘果然也在苏州,一切密不透风,他诚然是信了。他信,因为“猫儿”说得如此真诚。如果那些话不是从“猫儿”嘴里说出来,他如何肯掉以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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