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柏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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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域(柏杨)-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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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天亮之后,蒙自已陷敌手,事后我们才知道,李弥将军在西昌发现电讯中断,便立即乘机赶回,可是,蒙自机场已不能降落,他的飞机在蒙自个旧一带盘旋,看到的全是西撤的凌乱行列,和三五成群的败兵,他万想不到一夜之间,竟会发生这种天崩地裂的变化,他吩咐飞机直飞台湾,一场大会战计划是失败了,但他还希望我们能遵照着第二个计划,迅速脱离敌人,到元江南岸布防,严守元江,因为元江两岸,全是高插入云的悬崖绝壁,江面窄狭如带,水流急湍,一挺机枪便可控制相当长的江面,使敌人连头都抬不起来。

    然而,所有的箭头都指向失败,天意如此,谁也阻挡不了,我带着政芬,抱着两个孩子,逃到建水,找一家民房安住下来,便到军部打听消息,我才知道,李弥将军到了台湾来了无数电报,命令大军照原来的作战计划,迅速行动。

    “请绝对放心!”曹天戈将军的回电只有一句。

    第一个最大的错误,是大军没有马上向元江南岸撤退,而在石屏建水一带逗留了四天,退却战需要有高度的将才才能指挥,主要的一点在于“迅速脱离敌人”,你必需像风一样的用逃跑似的速度撤退,不顾惜任何土地,不顾惜任何城市和装备,刘备长坡所以如此的惨,便是他的大军撤的太慢,被敌人尾追衔住了,假使我们不多逗留那不必要的四天,我们已从容的到了元江彼岸,再多的共军,他们都将无用武之地,即令他们在集结大军后能击破我们的防线,我们六万人也会平安的转战到中缅边区,和后来只剩下一千人的情况,两相比较,我们的命运该是多么凄凉,事后我的伙伴们曾经议论纷说参加决策的人有间谍在内,故意使我们的高级长官发出错误的判断,往事已成黄花,那就非我们所可知了。

    第二个最大的错误,是撤退的程序,恰恰的把原来的作战计划全部推翻,原来的计划:四个师要直接南下,迳搭浮桥,横渡元江的,结果却成了下列的局面──

    按照原来的作战计划,驻开达的一○七师本应该和驻普雄的教导师,南下在水塘渡江,这时候却奉令舍近求远的从蛮耗渡江,沿元江北上攻占元江县城。而本应从蛮耗渡江的四十四师,却奉命和其他两个师──一共是三个师,摆成一字长蛇阵,沿着矿山的小铁道,在石屏集结,再从石屏直向元江铁桥撤退。

    事到如今,我们还能再说些什么呢?我们还能再来讲谁呢,这次大军行动的指挥官军长曹天戈将军和陆军副总司令汤尧将军在元江铁桥被俘,一年后在昆明被共产党枪毙,当然不是他们要诚心如此,我和我的伙伴们每逢谈起,便为曹汤两位将军哭,他们把六万大军带到一个可怕的绝地,毫无抵抗的遭受屠戮。

    我被派到四十四师部服务,和师长石建中将军在一起,眷属们则集中一块,在我们的先头前行,四天之后,(上苍,诅咒那可恨的四天吧!)我们在侧面全部暴露下,拖逦着进入山区,向西北行军,目标是元江铁桥,曹将军已命令一○七师师长孙进贤将军率部经蛮耗沿元江南岸北上,在那里等候,并掩护我们通过。

    我和石建中将军过去一向是很熟识的,但要认识一个人,仅仅熟识还不够,而必需藉着相当长时间的谈话和共事,才能发现对方到底是个什么人,我承认我对他的印象不太良好,因为他不像其他军官,他从没有谄笑的颜色,也从没有特别的殷勤表示,我们平常叫他“白面书生”,这是没有多少敬意的,但是,在这次行军途中,我和他生活在一起,才发现我是多么无聊,我和我的同伴在背后曾说过很多他的坏话,虽然他不知道,但我内心的责备,却日加剧烈,石将军是在我们全军覆没时自杀的,他是大陆最后一战中唯一的一位壮烈成仁的将领,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相信他的忠魂会看到我盈眶热泪。
第七节
    在地图上看来,石屏和元江县城,相距咫尺,事实上,两地间直线距离也不过只四十华里,但是,谁都料不到那里竟是我们大军的葬身之所,横亘在那里的竟是高插霄汉,群峰如林,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诸葛亮在征南蛮的时候,也曾陷于这种窘境──云南到处是山,这种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太多了,但诸葛亮在焚香祈祷之后,有泉水涌出,有贤人指示他一条生路,而我们却是得不到一点救援,上苍眼睁睁的看着我们踏进死域,而没有给我们一点暗示,将领们都很英明,参谋们也人才云集,却是没有得到这一带地形的情报,贸然挥军进入,除了用天意来解释外,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大军一离开石屏,进入山区,大家心里便觉得有一种难以掩饰的紧张,山径崎岖而狭窄,像蛇的肚皮一样,在乱山中蜿蜒着向前伸展,只能容许一个人通过,六万大军不得不摆成单行,没有左卫右卫──山峦陡削,排成单行,通过已是困难,不可能再有侧面掩护,我们时时都提心吊胆,任何一个山头上露出一挺机关枪,我们便会像瓮中之鳖一样,束手待毙,所有的重武器都抛弃了,大家轻装备爬山,冬天的阳光虽然是温暖的,但在不久之后,大家便被晒的和累的汗流浃背。0米0花0书0库0 ;http://www。7mihua。com

    当天中午,午饭后休息的时候,石建中将军扶着拐杖,不断侧起耳朵,很久很久。

    “情形好像不太对!”他低低的对我说。

    “你听到什么了吗?”

    “不,正是因为没有听到什么,你感觉出来没有,这一带的山是多么静。”

    他的话提醒了我,我也侧起耳朵,除了弟兄们零落的谈话声外,大地上果然没有其他一点声音,连一点虫鸣的声音都没有,我们进入的分明的不是一座丛山,而是一座古墓。

    “静的可怕,”石将军说,“而且这一带的山好像被火烧过似的。”

    这种被火烧过似的不祥的预感却是每个人都有的,但都埋在心头,一句话道破心头的隐忧,围绕在石将军周围的师部官长们大家把头转过来,惊慌的期待着石将军的下文,但是,石将军没有再说什么,只低下头,那年他才三十五岁,但看起来他似乎已是很老了。

    本来预计当天晚上便可到达元江铁桥的,可是,就在那绝地的乱山丛中,一个山峰接一个山峰,一个深谷接一个深谷,爬不完的山,越不完的岭,以为只要爬过前面那个山头便可以看见元江铁桥了,却另有一个山头在面前耸起,听不到声响,看不到鸟兽,假使能有一只鸟飞过,我们都会欢呼,可是什么都没有,尤其使人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的是,看不见一根青草,起初还有一棵两棵垂死的小树,后来简直是什么生物都没有了,所有的山峰都枯干的和死人脸皮一样的焦黄,万丈深谷,却没有潺潺的水声,俯身静听,听到的只是隐约的风吼。

    七天之后,我们还在乱山里打转,粮食已发生恐慌,但更为可怕的还是没有饮水,我不能形容政芬她们那些眷属们和孩子们的惨状,她们满脚是泡,几乎是一面哭,一面一步一步的往前挨,母亲们用她们那只有少许津液的舌尖舐着孩子们的枯焦的嘴唇,更把自己哭出来的眼泪拈来润湿孩子们渴得一直伸着的舌尖,可是到了后来,她们连泪也哭不出来了,弟兄们像抽了筋似的喘息着,我紧跟在石建中将军身后,他早已不再骑马,只扶着手杖,带着他那满是创伤的身子,一拐一拐的走着,他的嘴唇干的裂着几条宽缝,两眼因缺少水份而焦红,但他仍支持着,告诉他的部下──

    “快到了,渡过元江铁桥,我们便可以好好的休息!”

    大家唯一的盼望便是早一点到元江铁桥,这点希望支持着大部份的人咬着牙活下去,然而,仍不断有人倒下,他们没有一点预告的,正在茫然走着的时候,会猛然间扑倒到地上,没有人扶他,连作妈妈的栽倒,孩子在地上啼哭,都没有人多看一眼,每个人都剩下一丝气息,地狱就在脚下裂开,我们眼前不断浮着铁桥的影子。

    “孙师长应该早到元江城了,”石建中将军对我说,“上天保佑他!”
第八节
    然而,我们最恐惧的在途中会受到的侧击,却没有发生,而我们肯定的以为只要走出山区,便一定可以渡过元江铁桥的希望却粉碎了,我们好容易挣扎到江边,像一个受尽折磨归来的天涯游子,含着欣喜的眼泪,正要扑向慈母怀抱,却发现慈母已死,人生惨事,孰逾于此?

    当先头部队遥遥望见元江时,欢呼如雷,这空前的消息立刻向后传递,不到二十分钟,拖达二十华里的士兵,全部知是已经得救了,大家的脚步也快起来,精神陡的百倍振奋,哭声和啜泣声也逐渐停止,甚至还听到了笑声和谈话声。我是在第七天下午,先头部队遥遥望见元江前的一个小时,在山径和政芬重遇的,她把头埋到双臂里,坐在乱石上,两个孩子就躺在她的身旁,我抱起国安,那一年,他才六岁,可怜的孩子,他已牵着妈妈的衣角,徒步走了七天,小脚肿的像面包那么厚,双目紧闭,脸上红得跟烧过的一样,再抱起安岱,她也正在发着高烧,我用舌头舐他们的嘴唇,我觉得我的舌尖上咸咸的,我的眼泪流下来了,政芬仰起头,瞪着鱼一样的眼睛望着我,我们互相看着,弟兄们的脚步在我们面前蹒跚的踏过。我听到死的呼唤,我想我们夫妻父子,就要葬身在这不知道那年那月才能走出来的丛山中了。

    先头部队发现了元江的欢呼唤醒了我们,我抱起国安,将安岱交给政芬,扶起她来,怀着无比的投向母亲怀抱的心情,榨出最后一点力气前进,可是,不一会,我便听到带着恐怖的窃窃私语──

    “元江铁桥被炸毁了。”

    “对岸不是二三七师,好像是共产党。”

    险恶的消息像暴风一样掠过耳际,没有人相信,犹如一个孩子不肯相信母亲会抛弃自己一样,我们坚强的互相安慰着,但逐渐的,越来越证实上边的传说,后来,我也走到江边,那座多少日子来都在梦中出现的元江铁桥,果然只剩下一个折断了的,而且被扭曲成像一团乱麻般的残骸,六万大军聚集在江岸与丛山之间的狭小山坡上,面对着滚滚江水,哭声震动山野,那是英雄末路的痛哭,上天有灵,听到这哭声,也会指示给我们一条生路的,但是,我们看不到一点动静,曹天戈将军纵马视察,发觉我们已是前进不得,后退也不能了。

    当夜,大军露宿在江畔,满天星斗,月明如昼,触动了多少人的哀思,伙伴们在获得从元江汲出来的河水充份供应后,都疲倦的睡了,我安顿政芬和孩子们躺下,独自去找石建中将军,打听消息,他刚从曹天戈将军那里开会回来,脸色沮丧,我们在到处都是弟兄们躺着的山石中轻轻走过,走到江边,望着对岸黑漆一团的元江城。

    “孙锦贤投降了。”石将军沉痛的说。

    我像中风了的老人一样,呆在那里,事后我才知道,孙锦贤在打了一场胜仗后,心理上却告崩溃,他命令把铁桥炸断,又举军向那被他击败,尾追他的陈赓部队投降,天啊,孙锦贤将军是一位最恭顺,最得长官欢喜和欣赏的将领,否则的话,不会派他单独负担那么大的任务的,但是,当他发现必须向另外的主子恭顺才可保全他的生命和荣华富贵时,他用同样的手法照做了,我卑视他,六万人的血债都写在他那卑鄙的灵魂上。

    “我想家,克保!”石将军怆然说。

    “你家有什么人呢?建中!”

    “母亲,我的妈妈!”

    我看到他哭了,他用他的拐杖轻敲着石子,把脸背向着我,无限的敬爱从我心底升起,他在四年前负的伤,迄今行动都不方便,那是三十六年十月,第八军固守临沂的时候,共产党以十四个纵队的兵力猛攻,石将军那时还是独立团团长,他和敌人一个桌子一堵墙的搏斗了八天八夜,他那一个团中,副团长和两个营长阵亡,他身负四伤,仍一手执枪一手执电话指挥,终于把敌人击退,他的勇猛善战和赤胆忠心,使山东境内的共军大大的震骇。但是,虽经李弥将军三次力保,他仍升不了师长,因为他的“学历”不够,啊,学历、资历,敌人在我们身上用刺刀刻下的记号不算,却靠着一张纸做的文凭,这是一个大动乱时代,不是伏案治国的升平之世,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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