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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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负吟-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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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官听得柳绍元名字,恍惚耳熟,便放了签,单叫柳生上来回话。柳生实则未曾见过阵仗,只是发抖,半晌呐了一句:“小生也不知情——尽尽尽是他们强拉我来,说道见者有份……我委实不道是恁般抢夺,我也不是为头的。”县官听了好笑,喝一声下去,又问:“柳中书家还有甚人?”下首禀道:“只有一个过继的螟蛉子,今年十三岁,柳氏族中说不是同宗子弟过继,不肯认。”县官道:“不是同宗,当初却怎地过继来的?丧父无母的小孩童,忍心害理叫他无家可归!”命人传唤了过来,看孩童虽然单薄,却也俊秀,问了姓名是柳绍先,又知中书的妾室业已改嫁,家人卷逃一空,全无亲族可投奔,再看看众柳,便发落道:“你等肆抢同族,欺凌孤儿,可恨尤甚!姑念初犯,为首柳绍元又是读书子弟,当知人伦,这柳绍先年幼正须抚养,你们抢夺的财物也不消追缴了,只领柳绍先回去,养大成人,若有凌虐,定不轻饶!”
  
  众柳战战兢兢答了是,领了孤儿出门,衙役又勒索了一回例钱,放他们如飞跑去。一口气奔到城外,才觉不曾挨打,三十三天外的魂灵收拢将来,七上八下的吊桶落定井里,这才嘴咕嘟、舌短长,互指不是。犯由絮然不一,主张倒是划然能统,齐齐将不同宗的已故柳中书家螟蛉子,往柳生手里一推:“老爷吩咐是你领去养大,快领家去!”
  
  柳生瞠目结舌,百般推脱,争奈当不过人多嘴多,话横势横,众柳轰然一散,只剩下自己手里牵着那孤儿,呆愣愣立在大道上。孤儿却道:“你唉什么声,叹什么气?为头来我家抢东抢西抢得尽兴,县老爷叫你养我就不肯?”
  
  柳生唉声叹气,说道:“我几时为头,几时指定我养你来!真是糊涂账——罢罢,只怪我不该听恶人撺掇,发昏跟去凑数,脚儿踏进你家门,就如白布衫跳下黄水坑,洗也洗不净了!”
  
  柳中书家产罄尽,房屋还在,牵了柳绍先回去,过不几日,县官批了文书下来,族中奉令公议安置孤儿之事,众口一词的说:“柳绍先已有老爷做主,交付柳绍元抚养,更无异议。”中书家别无余财,于是将一座大宅院卖了三百三十两,乡里讨了几回不知真假的旧债,族中再七折八扣抹去棺材墓地香火钱,下剩三十两零头,开恩交给柳生:“绍元抚育孤儿,须得费用,这番全交付了,你们兄弟衣食自要打理,莫要再向族中取讨。”
  
  柳生跟族人一贯辩不得,只能长叹一声,问绍先道:“家宅卖了,只能跟我去住。我在坟场草屋,你却不要害怕?”绍先道:“最多是见鬼,哪有见人的可怕。”柳生闻言笑了,带他回去,安顿养活。
  
  抚育小儿这等事,说难也是甚难,多少富贵人家千辛万苦养不大一根独苗,说易却也甚易,穷人家米锅里多添一勺水,等闲也喂出穷不死、饿不煞的小伢满地跑。柳绍先跟柳中书做螟蛉的时节,每日价炊金馔玉兀自时不时头疼脑热,如今跟柳生做穷窝里弟兄,倒是出跳得健旺起来,才过半年,个头窜高,衣衫就短了一截。三十两杂七杂八使用下去一半,柳生本来自教绍先读书,读上半年见他聪明,不忍耽搁,狠狠心拿了十贯钞的束脩,送去邻村顾乡绅家塾附读。
  
  那老先生也是姓顾,早年坐村学塾的时候柳生在他手里开过蒙,师生情分,见了绍先分外尽心照料,因柳生已有字友愈,便替他兄弟取字友苏,学里以字相呼。绍先兴头一阵,忽一日,读到苏东坡陈季常“河东狮子吼”故事,恼得回家发作:“忒也欺负兄弟!什么友苏,友了那个苏东坡,岂非就是惧内的陈季常?怎知就该我长大怕老婆?”柳生笑得打跌,说道:“小孩子家煞是多心,你姓陈么?不姓陈怕什么友苏?”绍先听了有理,转头一想,一发着恼:“我不姓陈,却姓那个河东狮子的柳!更促狭了!”气得摔书在家,抵死不肯再去,柳生千哄万哄,他只道:“除非哥哥的字同我换过,才去见那个杀千刀促狭鬼的瘟头先生!”柳生没奈何只得满口应承,哄着他回学塾去,自此绍先改字友愈。多年之后,才知晓兄长的名“绍元”乃是绍前辈柳宗元,字“友愈” 自当友韩愈,夺来的字到底不体贴自家,又改了字“所天”,这是后话不提。
  




22

22、柳絮风之二 。。。 
 
 
  却说绍先附读在顾乡绅家,吃住通包,五日一回家,柳生每日在村里寻抄写的活计养家糊口,彼此相安。忽忽过了二年,绍先十五岁了,先生托人带话来说:“有事请柳小友的教。”
  
  柳生只道绍先有事,忙即过去。先生摈开众人,单独问道:“令弟日常,可是有些不端?”柳生慌忙道:“他一贯少在家里,多在学塾,学生实在不知——敢问是甚事不端?”先生道:“也非大事,只问平日家中给他钱钞么?又或丢失钱钞么?”柳生道:“我哪有钱钞给他!若论丢失……我手头零碎,也不记日常几文铜钿的进账,数目细微,丢失了也不晓得。”先生叹气道:“这就棘手了,我觑见他近日的花销,不是几文零碎的数目,只怕他做甚歹事,不是正路来财。”于是招呼柳生附耳,细细密密说了几句话。
  
  柳生听了,顿时发急,只道:“绍先年幼,哪有淫行?怕是先生错认?”先生道:“我亲手在他下处搜检看见,说不出的蹊跷物事,哪得有错!十五舞象之年,也不为小了,况且乡里民风不正,稍见俊俏的小男少女便是眼里火,尽有那般闲汉撩拨上手!你自家也是知道的,你当初十五六岁,在村学读书,年长朋友如何勾三搭四诱骗图奸?若不是我替你报知令堂……”
  
  柳生白馥馥的面皮儿紫微微地红,勉强辩道:“学生少不知事,多亏先生搭救。然则学生也不曾走那歪路。”先生道:“眼下是你家兄弟要走歪路!我估算过了,令弟私下藏那些杂碎蹊跷物,林林总总,也得花费个十两头,你家并无这一注财产,顾乡绅家我也问过,并不曾有人失窃。令弟这些钱钞,既然不是偷窃,那便难免是做了些不才之事了!”
  
  柳生惊得浑身冷汗,便要叫兄弟过来当面盘问,却又毕竟不是亲弟,只怕问得差错伤人,忽然转念:“却有一事不曾查验,如何便认定绍先不学好?”赶忙向先生说明:“学生细想,这一注财,家里却是有的,待我查验再说。”说着告辞,匆匆飞奔回去。
  
  他这话何意?原来当日族中给的三十两育孤银,初安顿绍先住下用去一半,又拿出零头做读书本钱,剩下整数的十两,却是怎么都不舍得花费了,于是掘开屋角柱底泥土,深深埋入,指望着将来万一之际,救急救穷。当日埋银之时,绍先也亲眼看见的,此际便疑心他盗窃去了,挖开一看,果然空空如也。可怜兄长心肠,不怒反喜,兀自想道:“情愿绍先偷掘了这救急银也罢!怎生忍心他做了不尴尬的事?”
  
  旋即又去回报先生,话音免不得松脱,先生蹙着眉,也不好说他护短溺爱,只道:“既是拿了家用,不曾做不才之事也好。只是老朽相劝,还是领他回去罢,不必读了。”柳生惊问:“又不曾学坏,先生何出此言?”先生道:“你兄弟着实好资质,少年聪颖,天分超群,自家回去也学得进,何必在此坏钞!实不相瞒,这学塾风气,委的不正,顾东家几个儿子也是轻佻浮滑之辈,绍先那些不尴尬的作为,大作怪的物事,多少都是受他们沾染,时日久了,也难保无事!带回去罢,一年也省你几贯钞!”
  
  柳生恳求不得,心下踌躇:“绍先最要脸面,若说先生逐他回去,不好看相。再说不尴不尬的事也不好说他。”左思右想,想出一条计较来,出去找了兄弟,哄道:“县里出了告示,本月要考童生,先生说你的文字尽可考得,教我带你去考。”绍先只道是真,欢欣鼓舞跟着回去备考。
  
  柳生自己是十八岁上才考取童生,至今蹉跎不得进学,心想绍先比自己当年小三岁,要考取多半无望,只是顾全他脸面哄回家来。既然是哄,也得放手让他试一次去,童生试要买卷去考,柳生手头无钱,将自己不穿的夏衣当了几串钱,凑合着买了卷子送绍先入场。谁知偏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考完发出案来,绍先居然取了。
  
  柳生出乎意料之喜,再送复试,已知必中,绍先考出来告诉说:“领卷时县老爷亲自点我叫上去,说道记得先父家事纠纷,还问起哥哥待我如何。”柳生心道:“原来县令记得我们兄弟,特地垂怜拔取。”十分感激,等复试录取,具个手本,领了兄弟去叩头致谢。县官传进宅相见,封了二两银子相赠,说道:“你兄弟也算难得,少年文字清通,作速致力青云为要。明年府考、院考,务必前来,可惜我即将卸任,不得见你们兄弟双双入泮了。”温颜说了许多鼓励的话,柳氏兄弟感念不提。
  
  回到乡间,邻村蒙师顾先生拿了一方肉、十个鸡蛋来贺喜,便留吃晚饭。席上提及县令叫兄弟俩明年都去府考之事,先生道:“老爷如此说,便是有意作成你们,他虽卸任,也必留书照应的。机不可失,务必督促绍先上紧温习,趁热打铁考个方巾回来。”柳生道:“我也如此想,特地在县里书肆买了几部精选时文,让绍先自行揣摩。”先生听了,便讨时文看,绍先出去打酒了,柳生亲自到内屋搬了书箧出来,先生随手抽了几册翻看,忽然掷下,道:“看的什么书!你平日就这么纵容兄弟?”
  
  柳生一吓,慌忙拾起一看,灯下明明白白,封面题签是《大学正义》,翻看却是不堪入目的画册,上栏淫词艳赋,下栏妖精打架。更跷蹊作怪的是,十张里倒有七八张是龙阳断袖之态,剩下才是男女相悦之情。柳生臊得面皮通红,道:“先生叫他回来那日,我将他私藏的不学好物事烧的烧,埋的埋,只道他是不看了的!”先生道:“走邪了的心,一时哪里收得拢!”
  
  柳生听了批点戳心,发狠将书箧翻了个底朝天,果然又翻出几册艳情话本,最可恨不但书词不堪入目,精彩段落还看见双圈密点,书中淫亵词曲还有唱和,一看全是绍先笔迹。柳生气得想要撕书,道:“恁般工夫,不去用心,却做这等不尴尬的勾当!”先生倒劝慰道:“年少心邪,在所难免。县令夸他文字清通,可见是个好苗子,不可为此误了前程。这等事要得拘管,堵不如疏,切莫让他走邪路,一来坏名,二来淘渌坏了身体,就糟践了。”
  
  柳生听得有理,当席请教。先生道:“你兄弟少时是中书螟蛉子,富贵人家出来,多少沾染不良,责罚也自无用。大禹治水也只是讲究个‘疏’,他如今心邪念歪,不过就是一个‘淫’字,你不教他尝滋味,他也会邪路上去走走,倒不如替他说门亲事,娶个媳妇来家,他也安心,也就收了性子。”
  
  柳生不听则已,听了万般为难,只道:“先生也知晓我家境地,委实……”先生道:“这事也未必万分做不得,我替你兄弟筹划,村东我顾氏本家,有个寡嫂领着一个小女过活,比绍先大三岁。只因寡妇左性,又指望攀个门户,又舍不得女儿出嫁,要在家招亲,至今高不成低不就。绍先论起身世也是宦门子弟,如今在你处衣食无着,何不索性招亲上门?庶几两便。”
  
  酒饭间计较,最容易说得入港,晚间先生别去,柳生便将这话和绍先商量。绍先不听则已,一听就赤红了面皮,道:“听那瘟头先生胡说!顾寡妇嫁不出去的老女也来说给我?我岂是是做入赘女婿的!”柳生道:“招亲是无奈的事,且喜实惠,况且她家也只为不舍得嫁女,并非定要赘婿,待你日后功名成就,还怕非要你改姓女家姓氏不成?”绍先呛回去道:“日后我要是做了官老爷,自有娶千金小姐的日子,才不稀罕招亲!你说实惠,你怎么自家不去做便宜女婿?”
  
  柳生一向说他不过,瞠目无语,绍先道:“哥哥不言语,莫非心动,真要去做人家上门女婿?”柳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才牙缝里迸两个字道:“胡扯。”绍先忽然低下头,袖管擦一擦眼,道:“哥哥年纪老大,还未娶亲,全怪兄弟拖累,怨不得一心想将兄弟推出门去!兄弟自小命蹇,人嫌狗不待见,哥哥都不要我,能指望什么寡妇待我好?”说着扑簌簌泪下。
  
  绍先这时年少,绝技就是将委屈做足十分,不由人不心软。柳生长叹一声,挽了他入怀,温言安慰:“不要说了,弟兄自有出头日子,也不指望裙带衣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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