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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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飞鹰-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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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方问他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已完全停顿。

小方轻轻地把那块打湿了的布中,盖在这个人的脸上。

现在他已经知道这个人一定和他有很深的关系,和卜鹰也有很深的关系。

但是他想不起这个人是谁?狂风呼啸,他已听不出这个人的声音。

天色更暗。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天亮,风才会停?

小方举起手里的水袋,喝了两口水。

他并不是真的想喝这皮袋里的水,他喝水的时候,竟全没有想到自己是在做什么事。

他喝这皮袋的水,只不过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因为他想活下去。

——这个人很可能是他的朋友,而且刚死在他手里。

如果他想到这一点,如果他知道这个人是谁,那么他也许宁死也不肯喝这两口水了。

天色虽然更暗,天亮之前岂非总是最黑暗的时候?

天忽然亮了,风势也忽然小了。

小方忽然看见了在他怀里的这个人的脸,盖在他脸上的布中已被吹走,露出了一张饱历风霜苦难,充满痛苦悔恨的脸。

小方的心立刻沉了下去,全身的血都冷了。

这个人赫然竟是加答。

在他被人怀疑,几乎无路可走时,唯一把他当朋友的就是这个人。

他用来盖住这张脸的布中,就是这个人跪下来双手献给他的“哈达”,象征着友谊和尊敬的“哈达”。

现在这个人却已死在他的剑下,他居然还在这个人死后喝光了他皮袋中的水。

——加答怎么没有死?怎么会到这里来?怎么会和吕三的属下在一起?

——他为什么要说他错了?为什么要说他对不起小方和卜鹰?

这些问题小方都没有想。

他唯一想到的,就是在那个窄小的帐篷,加答将自己唯一珍惜的皮靴送给他,要他快逃走时所流露出的那种真情。

如果现在有人能看见小方的脸,一定会很惊异。

因为他的脸几乎已变得和这死人一样了。

因为他的脸上也同样充满了痛苦和悔恨。

难道这就是命运?

命运为什么总要将人逼入一种无可奈何的死角里,为什么总要拨弄人们去做一些他本来死也不肯去做的事?

风暴已平息,尸体已掩埋。

对小方来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经验,他经历过风暴,也掩埋过尸体,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埋葬的是他的朋友。

一个死在他剑下的朋友。

小方以剑作仗,挣扎着往前走。

他根本没有地方可去,也不知能到哪里,更不知道能支持到什么时候。

没有水,没有粮食,没有体力,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那一股求生的意志都已因悔恨而消失,他随时都可能倒下去,一倒就可能永远站不起来。

他为什么还要往前走?

因为小燕。他仿佛又听见了小燕的声音,充满了痛苦悲伤的呻吟声。这一次他还是不能确定他听见的声音究竟是真是幻?所以他只要还有一分力气,还能再往前走一步,他就绝不肯停下来。

他一定要找出解答来。

他终于找到了。

就在他几乎已经倒下永远无法再站起来,他看见了齐小燕。

太阳又升起,大地又变得酷热则洪炉。

小方忽然发现她正向他走过来,赤着脚走在滚烫的砂粒上,全身的衣服都已被撕裂。漆黑的头发披散,苍白美丽的脸已被打肿,眼睛里充满泪水。

再往前看,就可以看见独孤痴。

他全身赤裸着,躺在酷热的太阳下,他的剑仍摆在他伸手可及之处。

他的人看来却似已虚脱,因满足而虚脱。

无论谁看见这情况,一定都可以想像到刚才发生过什么事了。

小方在噩梦中看见的那些事,在现实中无疑也同样发生过。很可能比他在噩梦中见到的更悲惨更可怕更令人心碎。

——有谁能说出一个人真正心碎时是什么感觉?

小方也说不出,但是他已经感觉到。

小燕已经走到他面前,痴痴地看着他,充满泪水的眼睛里,也带着种谁都无法描得出,但是无论谁看见都会心碎的表情。

小方忽然扑了过去。

她伸开双臂迎接他的拥抱,但是小方却已从她面前冲过,扑向独孤痴。

他当然不会去拥抱独孤痴。

他扑过去,因为他的掌中仍有剑,他只想一剑刺穿独孤痴赤裸的咽喉。

痛苦和愤怒已激发出他每一份力量,所以他还有力量挥剑扑杀。

可见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剩下的力量不多了。

独孤痴的剑仍在伸手可及处。他这一剑还没有刺下去时,独孤痴的剑很可能已刺穿他的胸膛。

他知道,但是他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小方这一剑没有刺下去,并不是因为独孤痴已伸手取剑先将他刺杀。

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只因为他觉得很奇怪。

他刺的是独孤痴胸膛,是一杀必死的要害。

但是他一剑刺下时,独孤痴居然没有伸手取剑,甚至连动都没有动,脸色也完全没变。

他的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这不是怪事!

独孤痴的脸上本来就没有表情,一直都没有表情。

奇怪的是,现在他这张没有表情的脸,看起来和以前的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完全不一样。

——因为没有表情有时也是种表情,甚至可以给人非常强烈的感受。

以前独孤痴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让人一看见就会有种冷酷阴森可怕的感情。

现在他给人的感受却不同了。

现在他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只会让人觉得痛苦,一种只有在人们已经觉得完全失败绝望时才会有的痛苦。

他是强者,是胜者,占有者,掠夺者。

他怎么会有这种痛苦?

小方不懂,所以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虽然没有刺下去,却随时可以刺下去。

他的剑锋已在独孤痴咽喉间,距离独孤痴的咽喉最多只有一寸。

独孤痴脸上却还是带着那种没有表情的绝望痛苦的表情,甚至让人觉得他很希望小方这一剑能刺穿他的咽喉,将他刺杀于烈日下。

——难道他想死?

——只有失败的人才想死,他为什么想死?

小燕也在看着独孤痴。

她的衣裳已被撕裂,脸也被打肿,可是她在看着这个人时,眼中并没有愤怒仇恨,反而充满讥刺怜悯。

她忽然走过来拉住小方握剑的手说:“我们走吧!”她说:“这个人已经没有用了,你已经用不着杀他。”

“没有用?”小方不懂:“为什么没有用?”

“因为他已经不是男人。”小燕的声音里也充满讥刺:“他想占有我,可惜他已经完全没有用。”

独孤痴还躺在那里,躺在滚烫的砂粒上,酷热的太阳下。

小方已经走了,就这样留下了他。

———个已经没有用的男人,一个已经不是男人的男人,根本已经不值得别人出手。

他们虽然知道让他这样子躺在那里,日落前他就会像烤炉上的炙肉般被烤焦。

他们却还是走了,因为除了他自己之外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别人能救得了他。

齐小燕接过了一件小方默默递给她的衣服,披在她几乎已完全赤裸的身子上。

她看来虽狼狈,神情却还比小方镇定。

她问小方:“现在我们要到哪里去?”

小方沉默着,看看这一片赤热的大地,看看自己一双空手。

过了很久他才反问她:“现在我们能到哪里去?”

“你想到哪里去,我们就到哪里去。”小燕说得很轻松,就好像完全不知道现在他们已经一无所有,随时都可能倒下。

又沉默了很久,小方才开口:“我想回拉萨。”

“那么我们就回拉萨。”小燕还是说得很轻松:“现在我们就回去。”

小方看着她,忽然笑了,苦笑。

“我们怎么回去?”他问:“是爬回去?还是被人抬回去?”

小燕居然也在笑,笑得仿佛很神秘。

小方实在想不通她怎么还能笑得出,但是他很快就想通了。

因为这时候她已经搬开了一块岩石,就好像变戏法一样从岩石下的一个洞穴里拿出了三个很大的皮袋,一袋粮食,一袋衣服,一袋水。

小方吃惊地看着她,忽然长长叹息。

“我忽然发现你很像一个人。”他说:“有很多地方都很像。”

“你说我像谁?”

“班察巴那。”小方说:“沙漠中的第一号英雄好汉,永远没有人能捉摸透的班察巴那。”

“我怎么会像他?”

“因为你也跟他一样,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先为自己留下退路。”

小方道:“所以你们永远都不会被人逼得无路可走。”

齐小燕又笑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忽然也变得像“阳光”一样,变成了个很爱笑的女孩子。

她带着笑问小方:“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到拉萨去了?”

“是的。”小方说:“现在我们已经可以去了。”

拉萨依旧是拉萨。

就好像其他那些历史辉煌悠久的古城一样,岁月的侵蚀,战乱的摧残,世事的迁移,都不能让这些古老的大城有丝毫改变。

那条横亘于布达拉宫与恰克卜里山之间的石砌城垣,那些布满在山头上的楼阁、禅房、寺院、碑碣,那高耸在岩石上的巨大城堡,连绵的雉谍,发光的窗瞩,看来依;日是那么瑰丽,那么调和。

市中的巷里依;日挤满了人,那些肮脏衰老的老乞丐依;日匍匐于尘土中,念着他们已不知念过多少遍的六字真言“唵吧呢叭嘧吽”,向路人和远方来的旅客乞讨,街道旁依旧堆满垃圾和粪便,却又偏偏不会影响这个城市的美丽。

拉萨就是这样子的,又矛盾、又调和、又褴褛、又瑰丽;

重到了这里,小方心里的感觉几乎就好像回到了他的故乡江南一样。

小燕又在问他:“现在我们要到哪里去?”

“去八角街。”

那里是这古城的商业汇集区,附近的大商号几乎都聚集在这里,不管你想要买什么,在那里都可以找得到。

小燕又问:“你要到那里去买什么?”

“什么都不买。”

“什么都不买去干什么?”

“去一家商号。”小方说:“鹰记商号。”

“鹰记?是不是卜鹰的?”

“以前是。”

“现在呢?”

“现在已经不是他的了。”

“现在既然已经不是他的,你去干什么?”小燕好像已决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去找一个人。”小方慢慢地回答:“问他一些事。”

他盯着小燕:“如果你不去,不妨留在这里。”

她当然不会不去的。

于是他们穿过了繁荣的市集,从两旁已被油灯熏黑的铺子里传出的酸奶酪味,浓得几乎让人连气都透不过来,明亮的阳光和飒飒的风砂又几乎使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市场上货物充沛,从打箭炉来的茶砖堆积如山,从天竺来的桃李桑椹草莓令人垂涎欲滴,从藏东来的藏香,精制的金属鞍具,从尼泊尔来的香料、蓝靛、珊瑚、珍珠、铜器,从关内来的瓷器和丝缎,蒙古的皮货与唬珀,锡金的糖果、麝香和大米,……这些珍贵的货物又让人不能不把眼睛睁大些。

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这条街上的人样子好像变了。

这条街也跟别的街道一样,街上的人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住在这里的,一种是从别的地方来的。

以前小方走过这条街时,总觉得每个人都带着健康愉快富足的样子,显得对自己的生活和事业都很满意,对未来也充满信心。

可是今天这些人的样子都变了,变得有点畏缩,有点鬼祟,看人的时候眼睛里仿佛充满怀疑和戒心,而且每个人都显得很害怕的样子。

这条街上都是殷实的商号,这些人的生活一向无忧无虑。

他们为什么要害怕?怕的是什么?

小方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小燕也同样感觉到了。

她拉了拉小方的衣角,轻轻地告诉他:“这条街上一定出了事。”她说:“而且一定是件很可怕的事。”

她又间小方:“你有没有注意到别人看你的样子?”

小方当然也注意到。

别人看他时的样子,就好像把他当成随时都可能把瘟疫麻疯带来的瘟神。

和气生财,做生意的人本来是不可以用这种眼光看人的。

——这地方又出了什么事?难道又跟小方有什么关系?

小方的心在往下沉。

他忽然想起上次卜鹰的山庄被焚,鹰记商号易主,他和“阳光”走过这条街时,别人也是用这种眼光看他们的。

难道这次的变故又发生在鹰记?

难道这些人还认得他,还记得他是卜鹰的朋友?

难道卜鹰已回到这里,对他的仇敌作了公正而残酷的报复?

这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卜鹰做的事,本来就是令人永远无法预料得到的。

假如小方回到鹰记时,卜鹰已经坐在柜台里,小方也不会觉得太吃惊。

他一向认为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卜鹰做不到的事。

小方的脚步加快,心跳也加快了。恨不得一步就跨进鹰记的大门。

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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