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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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男子-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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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设想,加建座闸分流清淤,也不过是因循前人,无力回天;再者泗州乃是漕运枢纽,总不能为了截流清淤,就让整条漕运瘫痪吧?此外还得考虑赤沙河是悬河,若截水不当加重了下游的淤堵,很可能使上游的堤坝决口。”

    这不留情面的一席话,让常通判听了脸色阴沉,憋着怒气道:“那么照御史您的意思,仍是要坚持‘蓄清刷沙’这饮鸩止渴的办法咯?”

    “放肆,崔御史这是真知灼见。”一旁的潘太守瞪眼喝斥,面有得色。

    “不,常通判也没说错,我们的确是在饮鸩止渴。”安永谁也不卫护,又在纸上绕着泗水堤堰画了个圈,说道,“按照‘蓄清刷沙’之法,蓄水的堤堰一天不毁,泗水的水位就一天不会回落,这样随便一个洪峰都能淹了泗州,永远不可能摆脱洪水的威胁。”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常通判在座下喝了声采,扬眉吐气地回瞪潘太守,“总算也有人看透这道堤堰是个祸害了!老天有眼!”

    潘太守一张老脸便有些挂不住,怄气地看着安永:“照崔御史这样说,竟是没个两全之策了?您这一通话两头不靠,到底要我们拿什么办法治水呢?”

    安永低头对着图纸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提笔勾出泗州附近的大片湖泊,说道:“堤堰用泗州破釜塘蓄水,又连接了这一带的好几个湖泊,形成一片大湖。可惜这‘蓄清刷沙’也不可能完全冲走积沙,将来河床还是会继续升高,蓄水坝也只能跟着往上加筑,到时就算没有洪水,泗州城也会被这一片大湖吞没。”

    安永此话一出,潘太守和常通判讶然看着图纸,心知安永所言不虞,脸色便慢慢变得惨白。他二人为了这道蓄水的堤堰,每天从早斗到晚,数年僵持不下,争得久了,眼里便慢慢只剩下这道堤堰。直到有了安永这个局外人来指点迷津,才知他们各自所持的利矛和坚盾,原来都无法挽救泗州城。

    潘太守和常通判绝不甘心,心想安永既能如此高屋建瓴,必然也能想到他们想不到的好法子,于是立刻又眼巴巴地惶惶问道:“崔御史既然会这么说,是不是已经想到了保住泗州城的好办法?”

    安永也不卖关子,径自在赤沙河与破釜塘之间画了一条线,为二人解说:“唯今之计,倒不如利用这片蓄水湖,在上游为赤沙河分流,先让部分浊水注入湖中,再用沉淀后的湖水继续冲刷下游的积沙——这是个‘减沙助清’之法,与‘蓄清刷沙’并行不悖、相得益彰,正可以缓解一下目前的危机。”

    “缓解?”潘太守听了安永的提议,有些不信地追问,“崔御史您的意思,这办法还是保不住泗州吗?”

    安永无奈地点点头:“这个办法可以减缓悬河河床升高的速度,但同样的,破釜塘中也会有泥沙沉积,积沙不断抬高大湖水位,最终使之变成悬湖,泗州还是会被湖水吞噬。”

    安永说完,堂中静默了许久,三人各怀心事地沉思,最后还是常通判按捺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泗州城最多还能保多久?”

    “用我的办法,最幸运可以保上三百年,若是不用,也许我们有生之年,就可以亲眼目睹它的覆亡。”安永平静地回答。

    他的语气冷静到甚至有一丝冷血,这让常通判无法接受,盯着他双唇哆嗦地低吼:“三百年?只有三百年?你可知我们泗州的子民,年年受灾却坚守在这里,哪怕出去流浪逃荒,最后都一定会重返家园,耗费一代又一代人的心血去治水,你可知这都是为了什么?只有三百年,你也好意思说得出口!”

    常通判越说越激动,安永却只是带着些怜悯地看着他,低声道:“我知道您一时无法接受,可所谓沧海桑田,正是如此。”

    “什么沧海桑田……我只知道你是事不关己,只要想个法子拖延三百年,就可以回去邀功了!”常通判冷笑着讽刺道。

    “放肆!崔御史是什么身份,你也敢无礼?”潘太守听他出言不逊,急忙瞪眼骂了一声,才恨恨转过头,满脸忧色地望着安永问,“既然赤水夺泗无治,泗州至迟三百年后覆亡,那么崔御史可知三百年后这里又会如何变化?”

    安永摇摇头道:“赤沙河因为已成悬河,千百年来屡屡决口改道,我也不能妄下定论。不过最有可能的是,泗州湮没后,入海道彻底被泥沙淤积,赤沙河从上游决口,另行寻找河道入海。”

    潘太守闻言,不禁长叹了一声:“真到那时,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常通判尤在一旁愤愤不平,这时便又插口道:“若不是赤沙河决口侵入了泗水,也不会害得泗州覆亡。说起来都要怪那太祖皇帝,为了争夺天下竟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难怪如今亡了国……”

    “闭嘴!”潘太守喝止了下属继续口出狂言,气得红着脸愣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继续与安永说话,“关于崔御史您的提议,这几天我们可以仔细商榷一番,不过这三百年覆亡之说,还是务必不能走漏了消息,也免得城中人心惶惶,大家都无意治水了。毕竟泗州有舟楫之利、转运之便,能守得一时是一时,唉……真要论起来,若非泗州自古是南北要冲、水陆都会,也不会遭此厄运。”

    安永点点头,又往窗外瞥了一眼,只见此时夜色深沉,料想冬奴必定已在牖下等得打瞌睡了,心里便急着告辞:“此时天色已晚,具体的事等明天再商量吧,崔某这就告辞了。”

    潘太守忙不迭与安永还礼,末了又恶狠狠瞪了常通判一眼,使使眼色,令他送安永回客苑:“天黑路滑,还不快提个灯笼送送崔御史!年轻人这样没有眼色,莫非是要劳动我们老人家吗?”

    “又倚老卖老。”常通判轻轻嘀咕了一声,摆起一张臭脸,却终是乖乖听令,提着灯笼为安永和睡眼惺忪的冬奴引路。

    安永心知这位常通判对自己完全没有好感,一路上便也不说话,只是默默跟随在他身后。倒是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的常通判,这时忽然在夜色中头也不回地开了口:“老头子叫我送你,是要我找机会向你道歉呢,毕竟你是御史嘛,得罪不起。”

    安永闻言一愣,望着他的背影“哦”了一声:“常通判不必如此客气,崔某明白您是为泗州城担忧,并不是针对在下。”

    “哼,客气……这就是京城士族的风度吧?因为不放在眼里,所以不管我这乡野村人如何冒犯,都不会使你们生气。”常通判嘴里说着,脚下却不停,直到把安永主仆送至客苑时,才正眼望着安永道,“不论如何,请接受我的道歉。常某自幼生长在泗州城,从小就在街头巷尾玩到大,每一片砖瓦或者每一棵树木,都已经熟悉到在心里扎了根……所以你说它们终有一天会被湮没在水中,再无重见天日的一天,我心里只要稍微动一动念,都觉得无法接受……这种失去故乡的感觉,你不能体会。”

    安永搀扶着点头如啄米的冬奴,从常通判手中接过灯笼,望着他浅浅地笑了起来:“为什么说我不能体会呢?故乡的一草一木明明就在那里,却再也不可能回去,只好在梦里见一见的那种感觉……为什么觉得我不能体会呢?”

    常通判在夜色中讶然瞠视着眼前人,许久之后才讷讷道:“是我错了,想不到崔御史如此善体人心。”

    “不,是常通判您善体人心才对,毕竟泗州陆沉,还有百年之久呢。”安永笑纳了常通判的歉意,扶着冬奴转身离去。

 33第三十二章 昆仑奴

    几日之后,潘太守将议定的治水方案张贴在了府衙外的影壁上,通篇皆是济世安民之语,泗州的民众一时争相传诵,欢天喜地。只有潘太守和常通判二人成天无精打采,每日清晨与安永照面时,眼角时常还带着泪痕。

    这天安永爬上泗州城楼,俯瞰州城全景,只见城外破釜塘烟波浩渺,汴河如一条银练横贯州城南北,河中舟船泊聚、埠上商客云集,又有濯妇浣女、钓叟莲娃,虽然城中到处都留着水灾的痕迹,却也难掩一派欣欣向荣的生机。这座城市凝聚了许多代治水人的智慧,在安永眼中看来,城建的防洪在各方面都已臻完美——有利于抵抗洪水压力的龟形城廓,每道城门外都筑有一道月城,夯土城墙的墙砖用糯米灰浆浇注,护城河外的防洪堤用条石加固,高达九尺……即使做了那么多,这座城池终有一天仍会沉入水下,安永一想到此,心情不觉也变得沉重,暗暗为泗州城感到惋惜。

    正在沉思之际,忽然一串裹着糖浆的荸荠递到安永眼前,他微微一惊,才发现常通判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身边。

    “泗州特产,你尝尝。”常通判难得示好,正一脸的别扭。

    安永笑笑接过,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只觉得入口冰甜脆爽,不禁赞道:“这里真不愧是鱼米之乡,今天这荸荠,还有昨天的鲤鱼脍,味道都比新丰要好得多。”

    “好得多有什么用……”常通判一边嚼着自己手里的糖荸荠,一边专注地看着城下,喃喃道,“这水滋养了泗州,也毁了泗州……当年我学习《治水经略》,开卷第一句话就是‘人定胜天’,现在想来,真是莫大的讽刺。”

    安永闻言一笑,劝慰道:“为什么要觉得失望呢?便是人定胜天,也没有战无不胜的道理。我们能得天地眷顾,成为万物之灵,就已经是极大的造化了。真到了泗州沉没的那一天,就当是把这一片身外之物,又还给了天地父母吧。”

    “还给天地父母吗……”常通判兀自沉吟,末了终于笑了一声,感慨道,“崔御史,你倒叫我说什么才好,明明已经是极悲哀的事,被你这么一说,偏又生出一层超凡脱俗的境界来。这层境界我一时进不去,却也不能说你是错的。”

    安永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只继续专心吃糖果子。

    常通判不由留心多看了他两眼,心中暗想:这人的才华和胸襟,真是不可貌相,难怪能如传言所说的,连做了两朝天子的宠臣,只是他又生得这般好看,也不知这宠臣是如何个宠爱法?莫非是断袖、分桃那种宠爱么?

    常通判妄念一动,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怦怦狂跳起来,两眼忍不住瞄上安永的侧脸,只见他双唇上沾着一点冰糖,在夕阳斜照里显得嫣红剔透——这样好看的一双唇,是不是已经被人尝过了?

    这一想脸颊立刻充血火烫,常通判被自己的邪念吓了好大一跳,顿时立身不稳,一惊一乍地扯了个理由便跑开了。

    黄昏时安永独自一人走回太守府,在经过泗州最热闹的一条集市时,正巧街边有一家叫卖糖荸荠和糖茨实的小摊,他心不在焉地走过几步,又后知后觉地冷不丁转过身,打算给冬奴带两串糖荸荠回去。

    偏偏就是这突然的一转身,距他身后三丈之处立刻便有一个人影闪进了街边小巷,这道身影的动作太过迅速,在黄昏悠闲的人群中显得突兀刺眼,反而惹起了安永的注意。

    一瞬间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闪进巷子里的人,分明就是废帝司马澈的模样。安永心中一阵慌乱,怀疑自己看错,却又不敢上前求证。

    怎么可能呢?当日司马澈明明已经避入边荒,即便后来尉迟奕洛瑰讨伐未成,他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安永不由一阵忐忑,心神不宁地买了两串糖荸荠和一包糖茨实,便匆匆赶回了太守府。冬奴看见零食后兴高采烈,竟也没留意到自家公子一副满怀心事、面色怔忡的模样。

    晚间沐浴之后,安永穿着中衣坐在榻上,一个人静静地沉思。因为心里搁了事,耳朵便也比往日灵敏起来,于是冥思苦想之际,就听见自己头顶上忽然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踩瓦声。这声音若搁在平时,他一定不以为意,只当是哪里的猫儿在蹿。如今他却像是忽然预感到了什么,对进屋倒水的冬奴问道:“我买给你的那包糖茨实还在吗?”

    “嗯,公子您买了一斤多,一大包哪里吃的完,”冬奴一边舀水,一边答道,“如今还剩了一大半在那里,公子要吃,冬奴去给您取来?”

    “不用了,”安永迟疑片刻,忽然吩咐冬奴道,“你把那半包糖茨实送给潘太守去,务必令他当场吃完,他若吃不完,随你怎么哄劝,必须办成了再回来见我。”

    冬奴听了安永的吩咐,目瞪口呆,却到底唯命是从地出去了。

    安永料想潘太守老人家牙口,半包糖茨实定然要吃上个半天,足够把冬奴拖住了。因此待得冬奴离开,他便悄悄起身躲到屏风后,透过屏风的细缝窥视着屋中,倒想看看屋顶那串声音可有蹊跷。

    片刻之后,就见一个身着黑衣的蒙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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