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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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男子-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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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否离去的决定还没有做下,惶惶跑来崔府报信的陶钧又给安永带来了一个震惊的消息——新丰城外的千金渠,被司马澈的大军截断了。

    “新丰城的用水都是仰赖千金渠,他这是打算困死我们……”陶钧擦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惴惴地对安永说,“崔三,比起缺水,我更怕他用当年的办法攻城……如今的千金堨可比当年高了许多,截流后水位高涨,一旦被掘开,后果不堪设想。”

    安永明白陶钧的担忧,脸色苍白地摇摇头:“他不至于,也不应该那么绝情。要知道,新丰城里并不全是他的敌人,更多的是曾经被他抛弃的子民。”

    “你也知道他曾经抛弃过,”陶钧语调一沉,不以为然地反驳,“那么这一次为了成功,他仍然可以再抛弃一次。”

    安永顿时语塞。

    静默中二人对视良久,陶钧沉吟再三,最终蓦然开口道:“崔三,听我一句,逃吧。”

    安永一愣,难以置信地望着陶钧,惊讶地问:“你也要我离开新丰?”

    “他也许能放过我们这批贪生怕死的罪臣,可是,他不会放过你的。”陶钧的目光里有种洞悉了一切后的悲悯,“很多时候,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十多年了,你让他尝过最深的羞辱,最狠的背叛,你叫他重登九五之后,怎么面对你?”

    “所以……这天下再无我容身之处了吗?”安永面无血色地苦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令坐在他对面的陶钧如坐针毡。

    “说什么傻话呢……”这时陶钧勉力振奋起精神,想宽慰安永一句,却发现自己并不能比他更乐观。

    安永低着头,手中的茶已凉透。此时此刻,挚友带来的安全感让他卸下武装,松弛了心弦,他并没有在意陶钧说了些什么,而是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失神地陷入到那一段最痛苦的回忆中。

    “我能去哪儿呢?我不知道,可是每个人都要我离开……那一天官家也是让我离开,我听从了他。我不后悔,我没有见到他人生最灰败不堪的一面,所以他在我心中,永远会是一副顶天立地不可一世的模样,所以在最后的时刻,他也一定死得像个帝王。”安永低声向陶钧倾诉着,如自语一般,说着说着,眼泪便滑出了眼眶,“也许,将最后的尊严留给他,是我唯一能够成全他的地方……”

    陶钧默默凝视着自己这位好友,心中唯有一声叹息,却不知该落在哪里。

    “可我想去他的丧礼,”这时安永话锋一转,泪眼朦胧地对陶钧说,“我不怕为了他身败名裂、众叛亲离,你不知道,那个时候尉迟贺麟不准我进宫,我为了能够送他最后一程,用遍了所有办法,失去了所有尊严,甚至情愿长跪在皇宫门前三天三夜,却终是不得如愿,最后只能站在平等寺的浮屠塔顶,看着他的灵柩被送出新丰城……”

    “我知道,我都知道……”陶钧红着眼睛打断了安永,不忍心听他再说下去。

    “可是,现在你们又要我离开,”安永绝望地望着陶钧,目光不知落于何处,像迷路一般疲惫而茫然,“离开新丰,我真的就一无所有了……”

    陶钧当然知道,身为白马公的崔永安逃离新丰意味着什么——失去爵禄对他这样的贵族而言,只怕比死更难消受,然而,自己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送死,为这座注定沦陷的都城殉葬?

    “也许,比起怀抱着回忆死去,一无所有地活下去更能让人觉得欣慰吧?”陶钧如此回答安永,用最认真的语气,“我们……都希望你能活下去。”

    活下去,从风华绝代到变为传奇,不许堕入这凡尘中折翅殒命。

    安永怔怔望着陶钧,心中震动许久才平复,颤声低语:“我活下去,就能让你们觉得欣慰吗?”

    陶钧点点头,见安永似乎有些被自己说动,便道:“三天内,柔然大军会走北门突围,你若下定决心,我会安排人来替你易容,趁乱混出城应该不难。”

    “你……”安永没想到陶钧这次竟是有备而来,吃惊之余,不觉苦笑,“你是冬奴请来的说客吗?”

    陶钧默然一笑,不言自明。

    “这事我得再想一想……”安永望着堂外沉思片刻,再开口时,情绪已不见波澜,“在做决定之前,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这个时候陶钧生怕节外生枝,有点不安地问。

    “平等寺,”安永转过脸与陶钧对视,长叹了一声,“在易容逃走前,这是我以白马公的身份,唯一能去的地方了。”

    这一天入夜后,安永在冬奴的护送下秘密前往平等寺。除了守门的小沙弥,他没有惊扰寺僧,独自一人悄悄爬上了浮屠塔。

    矗立在夜色中的高塔,像一柄直指黑云的宝剑,安永拾阶而上,将黑压压的新丰城尽收眼底。曾经灯火辉煌的都城如今已黯然失色,他面朝皇宫的方向,顺着这座城的中轴线一路远眺,远郊微微起伏的山麓就是尉迟奕洛瑰的皇陵。

    “奕洛瑰,”他伫立在风中许久许久,最后迎着风蓦然开口,“我是不是该离开了……”

    话一出口,眼泪就不知不觉涌了出来,耳边只有风声呼啸而过,听不到任何挽留的话。此时此刻,天地间唯有他一人而已,安永终于抛下一切顾忌,在风中肆意恸哭:“奕洛瑰……奕洛瑰……你也想要我走吗……”

    他的哭声飘散在狂风里,不可能被任何人听见,然而下一刻,像是冥冥中回应他似的,皇宫里萤虫般细碎的灯光忽然起了一点变化——某一处宫殿里火光彤彤,很快便燃烧了起来。

    安永被眼前这一幕震慑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这是……失火了吗?被烧的是哪一座殿?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忽然醒悟那是承香殿的位置,如今那座寝宫里应该正住着崔桃枝和尉迟景星母子!

    “不……不!”他映着火光的瞳仁瞬间惊恐地放大,整个人全然丧失了镇定,跌跌撞撞地向塔下飞奔。

 第九十一章 易容

    司马澈卧薪尝胆十年收复故都;大军围城之际,伪朝的太后与天子自焚殉国——如此骇人听闻的消息本该秘而不宣,如今却从防备松懈、人心涣散的宫禁中不胫而走;一夜之间传遍了新丰城的大街小巷。

    作为第一个发现承香殿失火的人,安永心急如焚地前去报信;却再度被拒于宫门之外。一直跟随着他的冬奴早已对宫中那位尉迟贺麟不抱希望;索性劝道:“义父;回府吧;您就算站到海枯石烂他也不会开门的;别反倒把自己冻出病来。”

    这时安永回过神,脸色惨白地盯着他;双唇哆嗦着嗫嚅道:“你知道吗;失火的是承香殿;内侍说太后和官家都没被救出来……”

    冬奴面容一僵,悄悄凑近了安永,压着嗓子回答:“知道了又能如何,义父,您还是早点替自己做打算才是。”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扶持着安永,将他推上了早已等候在一旁的牛车。

    此时已是初秋的天气,安永折腾一夜,被夜寒牵动了旧疾。冬奴伺候了他许多年,早驾轻就熟,在车厢里备好了熏笼和汤药。安永倚着熏笼喝下汤药,脸颊因为发热恢复了几分血色,却怎么都不肯躺下休息,只顾鼻塞声重地呐呐问:“怎么可能出这种事?”

    这个问题冬奴也答不上来,只能沉着脸貌似专注地驾车,许久之后才隔着车帐说:“义父,宫里出了这样的事,您不做决定都不行了。”

    安永坐在车中将冬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堵得厉害,忍不住揭开车帘想透一口气,漫不经心的目光却在滑过官道下逼仄的闾巷时,不期然撞上了一位身披斗篷的少年。

    那少年容色黯淡,双唇微微开阖,发出了一声并不能使人听闻的呼唤:“舅舅。”

    “停车!”车中的安永蓦然爆发出一声惊叫,“快停车!”

    正在驾车的冬奴吓得手中一紧,缰绳被扯住,牛车戛然停顿了下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结结巴巴地问,这节骨眼上出任何差错都能要了他的命。好在不是暗杀也不是遇险,义父只是飞快地跳下了牛车,往官道下的一条小巷冲去。

    须臾,安永牵着一个孩子匆匆回到车下,那孩子的面目被敝旧的斗篷遮掩着,使人猜不出身份。冬奴还在纳闷,安永却已携孩子钻进了车厢,压着嗓子发出一声催促:“回府。”

    冬奴不敢多问,赶紧驾车,一路气氛沉肃地回到崔府,就听见安永在车厢中低声道:“冬奴,你去安排一辆有帷帐的小车来,尽量别让其他人知道。”

    冬奴应了一声,悉数照办,一路小心掩人耳目,直到把那孩子送进了安永的庭院。

    这一番忙活下来,眼前这孩子的身份冬奴已隐隐有了几分数,却又因为猜测的可怕,不敢将真相揭破。他低着头在堂上伺候,不时偷偷瞟那孩子两眼,只见一个十多岁面庞秀美的男孩,正静静地坐在那里与义父对视,双瞳幽幽,目光里已失却了孩童的天真。

    “陛下……”安永刚一开口,便察觉到一旁的冬奴已面露惧色,同时坐在他对面的男孩也摆了摆手,暗示他今时不同往日,理当改口。

    于是安永数度开口,又数度凝噎,最后才哽咽着问出声:“你怎么会……你娘呢?”

    “薨了,”景星双唇轻轻一动,简短地回答,“昨夜,在火里。”

    答案冰冷,安永和冬奴俱是浑身一颤,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如果要逃,为什么不一起逃出来?安永想不通,不相信那个生机勃勃的崔桃枝会选择一死:“为什么你娘没有出来?出宫的办法应该是她给你的,不是吗?”

    景星沉默了片刻,眼眶渐渐红起来,终于无法再保持镇静:“我娘说,只有她死,才能稳住盯梢的宫人,这个谎才说得圆。”

    从小谨小慎微地在崔府里长大,让她学会了狡诈——若想骗过所有人,谎言里必须掺入一半的真实。她的死,就是那一半可以用来圆谎的真实。

    安永眼底一热,对自己这个妹妹,心里有说不清的悔意和歉疚:“是我的错,对她我没有尽到责任……”

    景星望着自己的舅舅,摇了摇头,却没有说什么。

    眼前这孩子,到底还是有些怨他的,安永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又问:“那么你是怎么出宫的,没人跟踪,也没人护驾吗?怎么可能……”

    景星想了想,只能老实回答:“我能这样活着出来,到底是不是靠我一个人,我不知道。”

    此话倒是合情合理,眼下看来,崔府也很难成为一个可靠的避风港。

    之后又是许久的沉默,直到安永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吩咐了一声:“冬奴,去请陶工部来。”

    冬奴一激灵,意识到安永话里的意思,激动得浑身都要发起颤来:“义父,您可总算是……”

    “快去吧。”安永苦笑着打断他,怕再晚一刻自己就会犹豫。

    。。。。。。。。

    陶钧请来为安永易容的妙手,是一位碧玉园里的老妓。

    说是老妓,其实也不过就是二十七八的年纪,那女子恭敬地跪拜过白马公,抬头仰望他时,身体仍不免微微战栗。

    “有劳了,”安永颔首致意,终究忍不住偏头问陶钧,“陶工部是如何与这位娘子相识?”

    陶钧一张老脸通红,含糊其辞地解释道:“就是一般应酬,应酬……”

    这时那女伎已打开了随身带来的妆奁,露出里面一排排的脂粉盒与妆笔来,接着又以轻纱覆面隔绝鼻息,这才敢凑近了安永:“奴婢身份微贱,今日辱没了主公,还望宽宥。”

    安永端坐在她面前,温和地回答:“不必拘谨。”

    于是女伎挺直了腰背,有点紧张地伸出手去,以指尖一寸寸地比量着安永的额头、脸颊、下颌……纤指下这张俊秀的脸,就是名动新丰的绝色,温润的触感让她屏息凝神,不敢旁逸出半分绮思。

    马尾小刷调和出浓稠的粉浆,一点点敷上安永的脸;银剪轻盈地剪开蝉翼薄纱,极有分寸的贴在厚薄不均的粉浆上,细如肌肤,改变了脸庞原有的轮廓。深深浅浅的粉,用丝绵轻轻地掸在湿润的薄纱上,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最终将安永的整张脸染成一种黯淡又不起眼的肤色。

    其他种种修饰的细节无须赘述,总之到最后妆毕时,当安永面对女伎捧来的铜镜,他在镜中看见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自己。

    “很……很好。”安永愣了片刻,由衷赞叹,“娘子如何练就此等绝技?”

    女伎一怔,随即无奈地苦笑:“奴婢操皮肉贱业,此乃傍身之技。”

    安永眉心一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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