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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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经验-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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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自然感激思义,这和《论语·为政》孔子所说的:“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两句话的意思一样。王朗在这里就是袭用孔子的这两句话,予以阐述。任德感义的,同“道义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一样,可以达到最高的政治目的。假使靠察察为明,使下面的人怕做错了成为风气,就与孔子所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的结果相同。就是说不要认为拿政治的体制来领导人,拿法令来管理人,是很好的政治。法令越多,矛盾越多,一般人就在法令的空隙中逃避了责任,而且自认为很高明,在内心上无所惭愧。他最后说,这两种情形之下,好坏的悬殊很大,主要的还是在于领导人自己的权衡,像天平一样,不能一头低一头高,要持平。但一个领导人、大干部,决定大事的时候,不能斤斤计较小的地方。
  ……
  或曰:季文子,公孙弘,此二人皆折节俭素,而毁誉不同,何也?
  这是历史上两个人的评论。季文子是春秋时名臣,道德非常高。公孙弘是汉朝有名的宰相,此人来自乡间,平民出身,很有道德,名闻天下,一直做汉武帝的宰相。虽然做了几十年宰相,家里吃的菜,还是乡巴佬吃的菜根、豆腐、粗茶淡饭,穿的衣服旧兮兮的,非常朴素。我们看《史记》公孙弘的传记,一长篇写下来都是好的,实在令人佩服,不好的写在别人的传记里了。这是司马迁写传记的笔法。公孙弘这个人实际上是在汉武帝面前作假,等于民国以来的军阀冯玉祥一样,和士兵一起吃饭的时候啃窝窝头,回去燕窝鸡汤炖得好好的,外面穿破棉大衣,里面却穿的是最好的貂皮背心,公孙弘就是如此。季文子和公孙弘都折节——所谓“折节”,在古书上常看到,如“折节”读书。曾国藩有几个部下,器宇很大,但学问不够,受了曾国藩的影响,再回去读书。结果变成文武全才,这情形就叫作折节读书。换句话说,就像一棵树长得很高,自己弯下来,就是对人谦虚,虽然身为长官,对部下却很客气,很谦虚,所谓礼贤下士,也是折节的意思。这段书说,季文子、公孙弘这两个人,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都不摆架子,自己也能俭朴、本素,可是当时以及历史上,对这两个人的毁誉,却完全不同。司马迁对公孙弘是亲眼看到的,写历史的人,手里拿了一支笔,绝不会姑息的,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可是中国的历史,大多都是隔一代写的,当代多是记录下来的笔记。由此观之,问题很大,隔了一代,就有许多事情不够真实。但是评论历史人物,却的确需要隔一代。在当代要批评人物,也得留点情面,这就有感情的成分存在,隔一代的评论就不同了,没有情感和利害关系,才能冷静客观。这里的两个人,在当时的为人处世型态和做法是一样的,当代的人很难评论,而后来历史的评论,完全不同。这是什么道理?
  范晔称:夫人利仁者,或借仁以从利!体义者,不期体以合义。
  范晔是《后汉书》的作者,南北朝刘宋时的名臣。他说范晔曾说过,人并不是各个都仁,有些人拿“仁”来做幌子,在政治上假借仁为手段,以达到个人的私利;另外有些人处处讲义,做事情讲究应不应该,合不合理,可是并不一定是为了一个义的目标而做的。
  季文子妾不衣帛,鲁人以为美谈;公孙弘身服布被,汲黠讥其多许,事实未殊而毁誉别者。何也?将体之与利之异乎?故前志云,仁者安仁,智者利仁,畏罪者强仁。校其仁者,功无以殊,核其为仁,不得不异。安仁者,性善者也;利仁者,力行者也;强仁者,不得已者也;三仁相比,则安者优矣。
  这仍是范晔的话,他说季文子身为宰相,他的太太们身上没有穿过好的衣服,鲁国人谈起来,都认为这是自己国家的光荣。可是汉武帝时候的公孙弘,当了宰相,一辈子穿布衣服。(等于现在的人,始终穿一套卡其布中山装,这样不好吗,说他作假,作一辈子可也不容易。)而和他同朝的监察御史汲黯,(这个人汉武帝都怕他,监察御史的职权大得很,皇帝不对,有时他也当面顶起来。古专制时代的皇帝也不好当的。汲黯讲话不大清楚,有点大舌头,好几次为了国家大事,和汉武帝争吵,他站在那里,结结巴巴讲不出话来,把汉武帝都逗笑了,依他的意见,教他不要急。)这个骨鲠之臣,硬作风的人,就当面指责公孙弘是作假。季文子和公孙弘的实际行为都是一样的,可是在历史上,季文子绝对是好的,公孙弘则后世认为他在作假,是什么理由?这就要自己去体会。
  用仁义做手段来兴利,或为了天下的利益,或为自己的利益,一是为公,一是为私,差别就在这里。换句话说,历史是很公平的。如果真的做了一件事,在历史上站得住,留给后世的人景仰,是的就是,非的就非。所以前人书上的记载(指孔子的话)说:“仁者安仁,智者利仁。”有些部下,怕触犯上面规定的法令,怕不合规定,勉强做到仁的境界,这样做就不是自然的,不是本身的思想道德与政治道德的修养。所以比较起来,这几种为仁的表现虽然一样,但是仔细考核起来,他内在思想上,心理的动机是有差别的。有些人天生的就仁慈。如以历史上的帝王来说,宋太祖赵匡胤就天生的仁慈。
  一部二十四史,几乎没有一个开国皇帝不杀功臣的,只有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成为历史的美谈。等于是坦白地说明了,他手下这些将领,在起义当时,都是他的同事,当时他只是宪兵司令兼警备司令这一类的官,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同事们把他捧起来,当了皇帝。后来他想也是很难办。我们看了一部二十四史,做领袖的确很难,我们常说朱元璋刻薄,杀的功臣最惨,如果人生经验体会得多了,到了那种情况,也真没有办法。朱元璋本来很好的,当了皇帝还念旧,把当年种田的朋友找来,给他们官做,可是他们在朝廷里乱讲空话,把当年小时候打架踢屁股的事都说出来,说一次还不要紧,常常说,连其他的大臣都受不了,只有宰了。不要说当皇帝,很多人上了台以后,一些老朋友、老同学,来了一起做事,也一样以老同学关系,在公开场合说空话。所以赵匡胤当了皇帝以后,一些同时打天下的人,恃宠而骄了,使赵匡胤没有办法,只好请大家来吃饭。酒喝多了,饭吃饱了,他对大家说,皇帝这个位置不好坐呀!大家说,这有什么不好坐,大家拥护你到底。赵匡胤说,你们当时把黄袍替我穿上就逼我做皇帝,假使有一天,别人也把黄袍替你穿上,又该怎么办?这一下大家明白了,站起来问他该怎样才好,一定听他的。于是赵匡胤说,大家要什么给什么,回家享福好不好?大臣们只好照办。这就叫做杯酒释兵权,所以没有杀过功臣。这是研究赵匡胤的这一面,他确实很仁慈。
  另一面来说,因为很仁慈,宋朝的天下,自开国以来,始终只有半壁江山。黄河以北燕云十六州,一直没有纳入版图。因为他是军人出身,知道作战的痛苦,也知道战争对老百姓的残害,他不想打仗,只想过安定的日子,拿钱向辽金把这些地方买回来。这是历史另一面的研究。
  现在讲到人的天性问题:安于仁的人,天性就良善;而以仁为利,而心向往之的人就不同了,只是硬要做到仁的境界,不是天生的厚道。而另外有些人,比主动利仁还差一级的,是外表行为勉强做到仁的标准,因环境所逼,不得已才这样做的。所以在安仁、利仁、强仁这三种性格的人,比较起来,安于仁道的人当然最好。
  ……
  议曰:夫圣人德全,器无不备。中庸已降,才则好偏。故曰: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口彦)。由此观之,全德者鲜美!全德既鲜,则资矫情而力善矣!然世恶矫伪,而人贤任真,使其真贪愚而亦任之,可为贤乎?对曰:吁!何为其然?夫肖貌天地,负阴抱阳,虽清浊贤愚,其性则异,而趋走嗜欲,所规则同。故靡颜腻理,人所悦也;乘坚驱良,人所爱也;苦心贞节人所难也;徇公灭私,人所苦也。不以礼教节之,则荡而不制,安肯攻苦食淡,贞洁公方,临财廉而取与义乎?故礼曰:欲不可纵,志不可满。古语云:廉士非不爱财,取之以道。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皆矫伪之谓也,若肆其愚态,随其鄙情,名曰任真而贤之,此先王之罪人也。故吾以为矫伪者,礼义之端;任真者,贪鄙之主。夫强仁者,庸可诬乎?
  这一段是本文作者的评论,开头一段讲到人才的道理,可以说是领导人如何去发掘人才,也可以说做干部的对自己的认识。他是以中国文化中“圣人”这个名称,来标榜学问道德的最高成就,他说:圣人是天生的道德全备(这里的道德,并不是我们现代所讲的道德观念,这是一个名称,包括了内心的思想、心术、度量、才能等等)。器识,才具,学问,见解,没有不完全的。等而下之,不是圣人这一阶层,中等的人,每个人都有他的才能,各有长处,不过所好不同,各有偏向,某人长于某一点,某人欠缺某一点。所以孔子对他的学生批评:“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口彦)”,四人各有所偏。由这个道理看来,一个人“才”“德”“学”能全备的,就比较少了。既然全德的人是少数,要想达到圣善,只好靠后天的努力,由外表行为做起,慢慢影响内在。(如教学生对人要有礼貌,学生说不习惯,就教他们先由表面做起——做作,久了就变真了。)但是世界上一般人又讨厌作假,喜欢坦率。不过一个贪愚的人,也坦率,贪的坦率,要就要,笨就笨,这样的人难道就让他坦白的贪愚下去吗?就可以信任他,把责任交给他,认为他是好的吗?道理并不是这样的。“肖貌天地,负阴抱阳。”中国的哲学,人是秉赋阴阳的资质,为天地所生。外国人说上帝依照他自己的样子造人,中国人不讲上帝,而说人是像(肖就是像)天地一样,本身具备有阴阳之性,虽然生下来,清、浊、贤、愚,后天的个性各有不同,可是追求嗜欲,要吃好的,穿好的,富贵享受,这种倾向,都是相同的。所以人都要把自己装扮起来,好像女人总要抹抹口红,男人总要刮刮胡子,因为大家都认为这样好看。坐高级的车子,骑上好的马,以现代来说,坐最新颖的汽车,是大家都喜欢的;相反的,守得清贫,喜欢穷,非常洁身自爱,这是难以做到的。当然有这种人,但那是少数,不能普遍要求每一个人。至于那种处处为公,绝对不自私的典范,理论上是不错的,但事实上是不可能的,领导人要注意,如此要求,鞭策自己可以,要求别人的尺码就要放宽一点。
  所以一个人要做到历史上所标榜忠臣孝子的标准,必须以学问道德,慢慢修养而来,人性生来并非如此良善。因为自己思想学识认识够了,由礼义的教育下来,能对自己的欲望有所节制,才做得到。假使不在后天上用礼义教育节制,任由人性自然的发展,就像流水一样飘荡、放浪,欲望永远无穷。如此欲望无穷,又怎么能够吃苦过日子,安于淡泊,做到绝对贞洁,一切为公,一切方正,尤其在钱财方面,临财不苟取,完全合于义礼呢?所以《礼记》上说,“欲不可纵,志不可满。”(这八个字把政治、教育、社会,乃至个人的修养都讲完了。)教育并不是否认欲望,而在于如何设法不放纵自己的欲望,“志”是情感与思想的综合,人的情绪不可以自满,人得意到极点,就很危险。历史上可以看到,一个人功业到了顶点以后,往往会大失败。所以一个人总要留一点有余不尽之意。试看曾国藩,后来慈禧太后对他那么信任,几乎有副皇帝的味道,而曾国藩却害怕了,所以把自己的房子,命名为“求缺斋”,一切太圆满了不好,要保留缺陷。古人说的廉士清官,绝对不要钱吗?恐怕不是,一般人公认的清官包公,假使说他连薪水袋都不拿,那才是怪事哩!如果上面有合理合法的奖金给他,他还是应当拿的,所以廉士不是不爱钱,而是取之有道,对于不义之财绝对不取,已经是了不起了。
  《诗经》里说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论语》引用这两句话是从好的一面讲,这里是从相反的一面讲。)人还是得像雕刻一样,用后天的努力,勉强自己,雕凿自己,慢慢改变过来(我们作学问,该有这一层领悟,也就是任何一句话,都有正反两面,乃至多角度的看法。《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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