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恩仇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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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恩仇录-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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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最终没有谈请客的事,也没有再继续玩下去。像他这样既想维持在赌场上的体面(出去时不是一丝不挂,在赌场被认为是体面),而口袋里又所剩无几的人,乖乖地回家是上上之策。

  他有气无力地推开门,百无聊赖地躺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他想让自己睡着,可是没办到,像他这样精力旺盛的人怎么可能说睡就睡呢。于是,他又重新睁开困倦的眼睛,这回他看到前面的茶几上,搁着一张大纸条。上面的字写得既仓促又有力,且一看便知是出自孙小姐笔下——多半是在情急之中留下的。因为有好些地方,那字迹都力透纸背,把纸都划破了。

  孝祥:

  我们去那儿找过你,无功而返。看来你今天没去赌钱。一见到我的留言,请速来广州第二医院,父亲伤得很重,现在急救中。

  妻留    

  方孝祥这才意识到这大房子里已空无一人。一想到自己又在赌钱,只不过刚好换了一个没带孙小姐去过的赌场,他就颇觉惭愧。他咬咬牙,将纸条往怀里一揣,就冲出家门而去。

  他很快就在医院三楼的过道里,发现了妻子和他的伯母。孙小姐一见他来,就扑在他怀里一个劲地掉眼泪。

  “你先去看看伯父吧,”她指着一道敞开的门。

  “伯父也受伤了?到底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她也说不上来,她让他自己去问伯父,伯父是当事人。

  他走进那间病房,床边站着他人老珠黄的堂姐,和他的在一家小建材厂做业务员的姐夫——一个成天只知道唉声叹气,要么干脆闷声不响的小肚鸡肠的男人。

  他一一打过招呼,但彼此之间无心说话。一则是因为感情上的疏远,二则是因为他没那份逢场作戏的心。

  伯父伸直了双腿躺在床上。看起来惊惶不定,好像还未从一件他倍感恐惧的事中挣脱出来。额上缠着纱布,而下身更是裹得严严实实,远看像一个快要登陆月球拜会嫦娥的宇航员。

  他跟他的女儿、女婿一样,一碰上芝麻大的不顺心事就会一蹶不振。此刻,更是灰头土脸,满头满脸的阴云。方孝祥是看一眼就倒了胃口。但今天为了父亲的缘故,他不得不耐着性子探问这个势利、胆小的自私老头。

  他听着他漏洞百出,语无伦次的叙述,着实窝了一肚子火。恨不得用打火机把缠在他身上的纱布点着,再将老头子好好烤上一回。

  我在前文提到过的方家老宅,除了地板与外墙之外,其实是正宗的木结构建筑。建筑它的时间估计能上溯到清朝。在过去的几年里,方父的事业做得一年比一年有声有色,他就陆续将部分收入用在这片宅子的装修上。截止目前,他已将它改造成一个标准的中国式宅院。古朴清幽,充满野逸之趣和田园气息。而就是这片老宅,早上八点时分却引发了一场大火。看来天灾人祸不是靠政府的几次广播提醒所能避免得了的。

  九月以后,广州渐渐进入旱季,连日来这种趋势已达顶峰。只要有一颗火星,你准能把玻璃都点燃。

  火势如脱缰之马,势不可挡。火苗借风直窜屋顶。边屋很快就淹没在一片火海中。而强劲的西风却正好把火势往正屋引去。那些陈年旧木在作为窗棂、桌椅、茶几、厨柜时,确实美观大方,引人入胜,而一旦将这些与损财害命的火灾联系起来时,那效果就不见得十分美妙了。

  方父喜欢幽静,因此他住在最远离马路的东屋。大火向东扑来时,他逃生的时机并不悲观。他打开了东屋所有的自来水龙头,把两个金鱼缸中的水全泼在西墙上,捣烂山水盆景,取出几件重要物件,就十分顺利地逃了出来。

  他见到寄居他家正屋的哥哥、嫂嫂,已比他抢先一步逃出火海,舒了一口气,觉得人员既无伤亡,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在商场打磨了十几年,他深知在经济上、物质上,一切可以东山再起,失而复得的道理。

  他的嫂嫂,一个退休的麻纺厂职工,拖着她因发胖而臃肿笨重的双腿,里里外外地疯跑,没头没脑地只是大喊大叫——倒是成功招来了一大帮小市民前来欣赏火景。

  方父出去拨打了火警。一个已吓得面如土灰的邻居,拿来一根长长的橡皮管。方父把它接在院子里的一个水龙头上,对着肆虐的大火喷起水来。虽然是杯水车薪,但毕竟有胜于无。他唯一希望的是他的家人能够冷静下来,别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

  他的大哥不见了。这个一直瘫坐在地上的庸汉不见了。他急忙问她嫂嫂,回答是也没见到。他没出这个院子,这是可以肯定的。那么,能到哪儿去呢?如果说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可能会因为一匹受惊的战马吓出一身冷汗,恐怕方父就是这样了。

  “屋子里还有值钱的东西吗?”他问他的嫂嫂。

  “我不知道啊。”她嫂嫂茫然失措的说,在地上直跺脚。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院子里的一株含羞草团团转着。

  火舌漫过了正屋屋顶,摧枯拉朽,失去控制。房子里不断传出噼噼啪啪的巨响:有房梁的倒塌声,木板的破碎声,以及受热时的折裂声。不时有一阵阵烟灰扬起,传出一种神奇的香味。

  方父果断将橡皮管交到邻居手中,并将自己浇了个湿透。

  “不要去。”邻居大声劝道,“连人是不是真的在屋里还不知道,冒不起这个险。”

  “因为他不是你哥哥。”

  他说着就冲进了那间火房子——在消防队员赶到,并将大火一举扑灭以前,人们终于没有再见到这个正直的商人。

第五章
“病人大面积深度烧伤,烧伤面积百分之九十。其中三度烧伤面积达百分之三十,属特危病人。我们将持续抢救三周以上,但并不是说三周以后病人就能脱离危险。请你们做好相应的准备。”

  医生所谓的“相应的准备”,还能指什么呢?自然是巨额的诊疗费用了。可是令方孝祥大惑不解的是:他父亲与伯父同困在一间屋子里,怎么伤情的轻重差如此之多呢?他的伯父,这个引出事端的庸人,不过是下身深二度烧伤,只要日后注意在诊治过程中防止感染,几周后便可痊愈。他想,在他伯父刚才支吾其词地叙述中,有些东西一定被他刻意含混过去了。

  他挣开孙小姐那双被泪水沾湿的手,再次走进他伯父的病房,质问起来。方孝祥态度冷淡,强压着怒火——对他所瞧不起的人,他无意于发泄他的愤怒。

  通过伯父的描述,我们可以大致设想出当时的情景:

  大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马上使方父意识到自己可能陷入了有去无回的境地。他在卧室果然找到了被烟呛得死去活来的哥哥——他们俩都低估了老房子一旦在干旱的多风季节着起火来,那后果是多么可怕。

  好在方父是披着一身湿衣湿裤进来的。假如在他意识到火势严重程度的刹那间,就选择逃离,他仍有可能完好无损地出来,最多受点轻微的烫伤——这只要在出来后,买点蜂蜜,涂它个三两天就万事大吉了。

  之所以延宕,以致最后误事,完全是因为他得为他那早吓得屁滚尿流的哥哥想对策。

  “兄弟,你可不能把我扔下不管哪。”他哭天抢地地哀求,抱住他的手臂不放。

  道义上的顾虑,终于使这个忠厚的商人误了最后的逃生时机。当熊熊火浪扑天盖地朝他们涌来时,他把他的哥哥按倒在地,而自己则义无反顾地扑在他的身上。

  湿衣服很快就烤干了,反而成了易燃物……

  方孝祥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看到他的堂姐居然在嗑瓜子。

  他不想质疑他伯父的话,现在困扰他的问题只有一个,即:他的伯父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在安全无险的院子里,既然已死里逃生,干嘛还要主动跑去送死?

  对这个问题,方伯父也没作个明白的交待,或者说还没被他主动提及。他好像也很怕别人问到这个痛处。

  他看到方孝祥那副冷漠的面孔里,嵌着一双灼热的眼睛,他看到了那股无名燃烧着的怒火,不禁吓得舌头打结,声音小得仿佛在自言自语:

  “我突然想起在席梦思的夹层里还藏着五百块钱。”这个庸人结结巴巴地说。

  
  父亲的户头里只有七万元?当银行工作人员告诉他这个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的数字时,他的后背不禁掠过一道寒气。方少爷?他回味着赌场里不少赌鬼这样称呼他,直感到一阵难受的酸楚。父亲辛辛苦苦,克勤克俭,做生意又有一套,到头来就只结自己留下七万元?为了满足不同需求的客户,他今天去浙江运一批桂花,明天下云南购几株牡丹。他走南闯北,踏遍了中国的山山水水,如今生命朝不保夕,他的付出竟然还抵不上几张手术费的单子?而他方孝祥就背靠着这笔无论如何算不得多的钱,做了一年又一年的“方少爷”?他坐在银行柜台前的高脚凳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其实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为了买那套别墅,买来后在装修上又费去大笔的钱,结婚时大宴宾客,再加上方孝祥平时就花天酒地,父亲的那些积蓄就这样折腾完了。而他的几个最重要的客户,不到来年春天各种工程启动,是不会与他联系新的生意的。

  三月份与六月份之间的那一百天,是全年生意的关键。秋冬季节,花木方面的生意一般都慢慢清淡下来。因为那不是最适合移种的季节。退一步说,即使现在有客户主动找上门来,需要与方家做一笔大宗花木生意,以方孝祥的能耐也无法应付了。他一走下赌桌,基本上就是个废物了。那些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大买主,是不会跟一个连郁金香跟龙舌兰都分不清楚的毛头小伙子谈什么生意的。

  方父的伤情很不乐观。主治医生坦言,因为早期处理上的不当,完全影响了后期救治的难度、生存率和——医疗费用。方父始终处于休克状态,他希望方孝祥能在心里上作好最坏的打算。

  方伯父早就在五天前在他女儿、女婿的扶持下出院了。临行前告知将回其女儿家静养,方孝祥无心与之假惺惺地扯来扯去,没几句话就将他打发走了。而方伯父也再没有与方孝祥打过交道。即使在方父出殡的那一天,方孝祥也没通知这个讨厌的老头,尽管孙小姐的父母一再劝告方孝祥,出于礼节与风俗,必需请他的伯父到场。但方孝祥很明显不是那种礼节与风俗要求他怎么做,他就会怎么做的人。

  他有一副铁石心肠。

  医疗费用的单子让方孝祥彻夜难眠,形如困兽。他把阳台上的沙袋打得东摇西晃,却打不出一点头绪。

  据他所知,孙小姐的父母几次建议孙小姐乘现在还可以流产,果断终止这个现将出世的孩子的生命。理由是:方家出了眼前这档子事情已够方孝祥忙得了,你就不要再生小孩,坐月子,去忙中添乱了。

  可惜方孝祥不是笨蛋,他的丈人丈母打的好主意他不会悟不出门道。是的,别把孩子生下来,以后离婚就轻松多了。方家势穷力尽,家财散光,只剩方孝祥这个败家子,看来也没什么回天的希望,他们怀疑以如此的形势发展下去,他们孙家是否还有必要再与方家有什么瓜葛。但孙父孙母又同时表示,在方父的医疗费用上,他们可以适当地支持一些钱,不过方孝祥认为这些钱还是留着给他们自己养老更有必要。

  赌场中的朋友,听到方孝祥在四处借钱,都大感意外。很快,方家败落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传得沸沸扬扬了。

  以前那帮惯于在方孝祥手里混吃混喝,对方孝祥言听计从的家伙,现在开始把胳膊搭在方孝祥的肩上,公然称他为“方老弟”了。他们自然仍旧是一文不名,但他们看见昔日的财神爷倒了,也落到了借钱告贷的田地,跟他们也没什么分别了,因此,从某种程度上,他们也就觉得反倒是他们自己成了财神爷了。

  “我已经忍了很久了,”他们说,“你以为从前他是喜欢我们哪,不,他不过是把我们当成一条狗,仗着自己人模狗样,老子有几个钱,对我们呼来使去,叫我们上哪儿吃饭,我们就得上哪儿吃饭,叫我们上哪儿喝酒,我们就得上哪儿喝酒,妈的,他连正眼都没瞧过我们一眼。”

  以前,我是说当方孝祥腰缠巨款,风头正盛时,他身边那些犹如一百零八将簇拥着“及时雨”宋江的这兄弟,那哥们,如今如黄鹤一去,杳然无踪。来医院看望过方孝祥的通共两个人,即我们所知道的赌钱如小孩子做游戏那样会动真性情的何老板,和永远神秘莫测的红眼。

  何老板提了一大篮水果,来时已经在用手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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