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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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奇风-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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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白南静立,一语不发地走出房间。



他经过恬娜身边,虽未直视,却清楚看到恬娜表情:老又疲累,双手颤抖。他同情她,为自己的无礼感到羞愧,庆幸没有别人看到这一幕,然而这些感觉只是火星,由于对恬娜、公主、一切人事物的巨大黑暗愤怒而瞬间熄灭,因为他们在他身上加诸这虚假的义务、丑恶的责任。走出房间时,他扯开领子,仿佛颈项被勒紧。



皇宫总管是名行动缓慢、个性平稳的男子,名叫全善,没想到王会这么早回来,也没想到会从那扇门进入,吓得跳起身,眼睛大张。黎白南冰冷回瞪:「叫第一公主下午前来见我。」



「第一公主?」



「难道这里还有别的公主吗?你不知道至尊王的女儿是我们的客人吗?」



诧异的全善结结巴巴道歉,却被打断:「我自己去河宫。」黎白南说完便大踏步出门,总管在后紧追、阻挡,终于勒慢他的步伐,刚好及时召集合适的随从、备妥马匹、请长厅中等候接见的请愿者等到下午……诸如此类。所有让他成为王的义务、责任、限制、束缚,像流沙般将他拉扯、吸入、拖曳,令他喘不过气。



坐骑从中庭另一端牵到面前,黎白南倏地翻身上马。马匹感染情绪,向后退步、人立,驱赶身后的马夫及马仆。黎白南看着围绕的人圈扩大,心里涌上粗暴的满足,不等随从上马,便径自催促坐骑朝大门驰去。他遥遥领先,带领一行人以急促小快步行过街道,很清楚自己为年轻军官造成何种烦恼:军官该骑在王前面,高喊:「王驾到,让路!」却被抛在后头,又不敢超越。



时近中午,黑弗诺城中街道及广场炙热明亮,少有人迹。一听达达马蹄,人们匆忙涌向小而昏暗的店铺门口,睁大眼睛,认出国王,敬礼。坐在窗前摇扇、隔着街道嚼舌根的妇女低头看着路面挥手,一人丢来花朵。蹄声回荡在宽阔炎热的广场,场上空旷无人,只有一只尾巴卷曲的狗,迈着三条腿跑开,对王族视而不见。出了广场,他选择一条狭窄街道,通向赛伦能河边的石板路,在旧城墙边的柳树荫下,朝河宫骑去。



路程改变他的情绪。城市的热气、沉默及美丽,墙壁及窗板后无数人家的感受、向他投掷花朵的女子微笑、领先所有侍卫与排场仪仗所带来的琐细满足、河边凉荫与林荫满布的中庭,在那屋中度过平静愉悦的白天黑夜。这一切都将他稍稍带离怒气,感觉与自身分离,不再被充满,而是倾空。



他翻身下马,第一批随从正好骑入中庭。马高兴地站在树荫下,他进入屋内,像颗石子投入光滑如镜的水面,降临在打盹的男仆间,引发逐渐扩散的不安及惊慌呼喊。「告诉公主我来了。」



伊瑞安岛古戴米司尼家族的奥珀夫人,目前负责管理公主的仕女,旋即出现,优雅地迎接黎白南,送上饮料,表现得仿若王的来临是意料中事。夫人柔和文雅的态度半安抚、半恼怒他。无穷尽的虚伪!但奥珀夫人还能怎么办?为了国王出乎意料终于造访公主,便该像在岸上搁浅的鱼般张大嘴?(一名很年轻的仕女正是如此。)



「我很遗憾恬娜夫人目前不在此。」夫人说,「有夫人协助,与公主交谈容易许多,但公主在语言上有令人赞叹的进步。」



黎白南忘记语言问题,接过送上的冷饮,一语未发。在其余仕女协助下,奥珀夫人闲谈,王极少响应,开始意识众人可能期待他与公主在所有仕女陪同下交谈,这也是应尽之礼。无论原本想对公主说什么,都已不可能。他正准备起身告退,一名头与肩以圆形红色面纱遮盖的女子在门口出现,双膝一跪,询问:「请?王?公主?请?」



「公主会在房中接见您,陛下。」奥珀夫人转述,朝一名男仆挥挥手,由男仆陪同王上楼,走过长廊,穿过侧房,穿过一间似乎挤满红纱蒙面女子的宽阔阴暗房间,来到河面上的阳台。那里站着他记忆中的身影:红与金的静止圆柱。



水面微风轻轻吹动面纱,让身影不再僵硬,而显得纤细、飘逸,宛如柳枝。身影似乎正在缩小、缩短,公主正向他行礼。他朝公主鞠躬,两人站直身,沉默对看。



「公主,」伴着某种不真实感,黎白南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来请你一同前往柔克岛。」



公主未发一语。他看见细致的红面纱间分出椭圆空隙,公主正以双手拨开面纱,修长、金黄的双手分拨,展露隐在红色阴影下的脸庞。他看不清公主五官,她几乎与他同高,眼睛直视他。



「吾友恬娜说:王见王,脸对脸。我说:好的,我会。」



黎白南半理解,再度鞠躬:「我很荣幸,公主。」



「是的,」公主说,「我给你荣幸。」



黎白南迟疑:这是完全不同的领域,她的领域。



公主笔直静立,面纱金边闪动,她从阴影中看着他。



「恬娜、恬哈弩,还有奥姆伊芮安同意,如果卡耳格大陆的公主一同前往柔克,倒会是好事。所以我请你同行。」



「同行。」



「去柔克岛。」



「坐船。」公主突然发出小小的哀怨呻吟,然后道,「我会。我会同行。」



黎白南不知该说什么,仅答以:「公主,谢谢你。」



她点头,不亢不卑。



黎白南鞠躬,照着在英拉德所学宫廷礼仪,于正式场合时从父亲面前告退的方式,不转身背向公主,而是向后倒退离去。



公主看着他,依然拉开面纱,直到他抵达门口。她放下双手,面纱阖起;他听见她喘气,大声吐气,仿佛从几乎超越忍耐极限的意志力中解放。



勇敢,恬娜如此形容公主,他不明了,却知道自己刚才看见了勇气。所有填塞他、引他前来的怒气消失殆尽,未被吸入、勒抑,而是突然面对一块岩石,一块清新空气中的高地,一份真实。



他穿过充满低语、香气浓郁、薄纱覆面女子的房间,女子自他身边缩离,隐入黑暗。他在楼下与奥珀夫人等人闲谈片刻,特别亲切地对待那名目瞪口呆的十二岁仕女。他对在中庭内等待的随从和颜悦色,安静登上高大的灰色坐骑,安静、若有所思地回到马哈仁安宫。



※※※※



赤杨认命地听取返回柔克的消息,清醒时的生活已变得如此奇特,比梦境更梦幻,令他失去质问或抗拒的意志。如果命运就是终生在诸岛间航行,就听天由命吧,他明白如今已无法回家,但至少能与令他心境安宁的恬娜及恬哈弩两人同行,黑曜巫师也亲切。



赤杨生性害羞,黑曜内敛,两者的学养地位更是天差地别,但黑曜曾数次拜访赤杨,切磋法艺;黑曜十分尊重赤杨的意见,令谦虚的赤杨不解,但不禁信任黑曜。启程在即,他便请教黑曜一件苦恼万分的问题。



「跟小猫有关,」赤杨尴尬开口,「我觉得带小猫同行不合适。要闷在船上这么久,对这么年幼的动物不好,而且我想,将来……」



黑曜未追问缘由,只问:「小猫还是能让你远离石墙?」



「嗯,经常如此。」



黑曜沉思。「抵达柔克前,你需要保护,我想……你跟巫师塞波谈过吗?」



「那个从帕恩来的人?」赤杨语带一丝不安。



黑弗诺以西最大岛屿帕恩,长久即以怪异闻名。帕恩人的赫语带奇特腔调,使用许多特有词汇,远古时代,领主曾拒绝效忠英拉德与黑弗诺的王。帕恩巫师不去柔克受训,且帕恩智识能召唤大地太古力,常被视为危险、甚至诡异的力量。很久以前,帕恩灰法师因召唤死灵为他与领主提供建言,而使灾难降临岛屿,自此,术士都谨记这教训:生者不应听从死者建言。柔克法师与帕恩法师间曾多次以巫术决斗,两百年前一场决斗,使帕恩及偕梅岛上人民感染瘟疫,荒芜半数农庄城镇;十五年前,巫师喀布使用帕恩智识跨越生死之界,雀鹰大法师用尽自身法力,摧毁喀布,愈合伤害。



赤杨一如宫中成员及王廷议员,一直礼貌地避免与巫师塞波接触。



「我请王带他前去柔克。」黑曜说。



赤杨惊讶地眨眨眼。



「帕恩人民对此类事物的知识较我们深厚。」黑曜解释,「我们的召唤技艺主要来自帕恩智识,索理安深谙此道……现任柔克召唤师傅烙德来自芬围岛,不愿操持任何引用帕恩智识的技艺。误用只招来恶果,但也许正因无知,才会不当使用。帕恩智识历史久远,其中可能含有我们丧失的知识。塞波是个智者,我想他该同行。他应该也能帮助你,只要你信任他。」



「若他已赢得你的信任,」赤杨说,「我亦然。」



每当赤杨展现道恩巧舌,黑曜便自嘲地略略微笑。「赤杨,这类事,你的判断跟我的有同等价值,甚至更好。希望你能善用判断力,我会带你去见塞波。」



两人一同进城。塞波的住所位于船厂附近的旧城区,就在造船街旁,帕恩人的造船技术极高超,应聘前来为王建造船舰,因而在那儿形成帕恩人小区,房屋古老、密集,屋顶间接以桥梁,令黑弗诺大港除了石板路外,更有第二层飞跃于空中的街道网络。



塞波的房间位于二楼,在夏末热气中显得阴暗、密不通风。他带着两人更上一层,来到屋顶。屋顶两边各有一座桥连接其他屋顶,行人来往穿梭路口,矮栏杆上搭起棚架,港口吹来的海风带来凉意。属于塞波的屋顶一角铺有条纹帆布软垫,三人在垫上坐下,塞波端来沁凉微苦的茶。



他身形矮胖,年约五十,身材浑圆,手脚娇小,头发鬈曲微乱,黝黑脸颊及下巴上还长着群岛男子脸上少见的短须。态度和善,语音简洁,带着悠扬、柔软的腔调。



塞波与黑曜交谈,赤杨聆听好一阵子,两人开始谈起他一无所知的人与事时,思绪旋即飘荡,探头看出屋顶及棚帐。屋顶花园还有精雕细琢的拱桥。北方是欧恩山,一座巨大的灰白圆顶凌驾朦胧的夏季山峦。他终于回神,听帕恩巫师正说:「也许连大法师都无法完全愈合世界伤口。」



世界的伤口,赤杨想,正是。他更为专注地凝视塞波,而塞波朝他一瞥。虽然塞波全身都给人柔和的印象,眼神却十分锐利。



「也许让伤口无法愈合的,不只是我们对永生的欲望,」塞波说,「更是死者寻死的欲望。」



赤杨再度听见奇特言论,虽无法理解,却觉熟悉。塞波再度瞥向他,似乎寻求回应。



赤杨没回答,黑曜亦未开口。塞波终于问:「赤杨大爷,你站在界线时,死者对你有何要求?」



「放他们自由。」赤杨答,声如耳语。



「自由。」黑曜喃喃。



又是沉默。两名小女孩与一名小男孩跑过屋顶,又笑又叫:「再下去!」玩着在城市中以街道、运河、台阶与桥梁组成的无尽追逐游戏。



「也许一开始就打错算盘。」塞波说。黑曜丢去询问眼神,他答:「夫尔纳登。」



赤杨知道这是太古语,却不明白意思。



赤杨看着表情严肃的黑曜,他只说:「好吧,希望一切终能真相大白,而且要尽快。」



「在存有真实的山丘上。」塞波说。



「很高兴你也会在那里。对了,赤杨每夜都受召唤到边界,因此想寻求解脱,我告诉赤杨,你或许知道该如何帮忙。」



「你愿意接受帕恩巫术碰触吗?」塞波问赤杨,略带嘲讽,眼神明亮,如黑玉锐利。



赤杨口干舌燥:「师傅,我家乡俗语说,溺水的人不问绳价,如果你能让我远离那里,即便只有一晚,我都衷心感谢,虽然这跟如此恩赐相较,微不足道。」



黑曜带着浅淡、有趣、毫无责难意味的微笑望向赤杨。



塞波毫无笑意:「在我这行,鲜少获致感谢,我会为此尽力付出。赤杨大爷,我想我能帮助你,但我必须说,绳子所费不赀。」



赤杨低下头。



「你是在梦中,而非凭自己的意志去到边界,是吗?」



「我如此相信。」



「说得好。」塞波敏锐的眼光赞许赤杨,「谁能明了自己的意念?如果你是在梦中去到那里,我可以让你远离梦境……暂时。但如方才所说,你必须付出相当代价。」



赤杨投以询问眼光。



「你的力量。」



赤杨一开始还不了解,接着问:「你是指我的天赋?我的技艺?」



塞波点点头。



「我只是个修补师。」半晌后,赤杨说,「这不算放弃伟大力量。」



黑曜仿佛想抗议,但一看赤杨,便未开口。



「那是你的生计。」塞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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