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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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奇风-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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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睡觉之外,」赤杨道,「一切乐意之至。大人,令我害怕的正是睡眠。」



老人花了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回问:「你害怕睡觉?」



「梦境。」



「啊。」  一道锐利目光自斑白纠结眉毛下的深黑眼眸射出。「我想你在草地上好好地睡了场午觉。」



「是离开柔克岛后睡得最香甜的一次。感激您所赐予。也许这样的安睡今晚会再次降临,但如果没有,我会在睡梦中大力挣扎、喊叫、惊醒,对附近的人是种负担。如果您允许,我希望睡在室外。」



雀鹰点点头。「今晚天气会很舒适。」



的确是个舒适夜晚,空气清凉,海风自南方柔柔吹拂,除了宽阔山峰伫立之处外,夏季的星辰白光点亮天际。赤杨将主人给的床垫与羊皮铺在先前躺过的草地。



雀鹰躺在屋里面西小凹室中。这里还是欧吉安的家,他还是欧吉安的学徒时,年幼的他便睡在那里。恬哈弩成了他女儿后,过去十五年来,那儿成了她的卧榻。如今恬哈弩和恬娜均不在家中,独自躺在唯一房间中黑暗角落里,他跟恬娜的床上时,格外孤寂,因此他开始睡在凹室。他喜欢这张直接位于窗下,自厚木墙延伸出来的小榻,在那里睡得很好。今晚却非如此。



子夜前,屋外一声呐喊及声响吵醒雀鹰,令他直直跳起,走向门前。屋外只有赤杨,正与恶梦搏斗,喊声中夹着鸡屋里鸡群睡意浓重的抗议。赤杨以浓重梦语大喊,苏醒,在恐慌与不安中坐起,向主人道歉,说要在星辰下坐一会儿。雀鹰回到床上。赤杨没再吵醒他,但他自己也做了一场噩梦。



雀鹰站在一面石墙边,附近是道长长高坡,地上长满灰干短草,在昏暗光芒下朝黑暗延伸而去。他知道自己去过那儿、站在那儿,却不知那是何时,抑或何处。有人站在墙另一边的山坡上,靠近山脚,离他不远。他看不到那人的脸,只看出是名高大男子,身着斗篷。他知道自己认识那人。那名男子以他的真名唤他:「格得,你很快也会来到这里。」



寒彻入骨,雀鹰坐起,瞪大眼睛好看清房舍,将四周的真实如棉被般包裹自己。他隔窗望向星辰。突来的一阵冰寒透彻心扉。那些不是他钟爱熟悉的夏季星宿——不是「马车」、「猎隼」、「舞者」、「天鹅之心」,而是别的星辰,是旱域微小静止的星辰,永不升起落下。他还通晓事物真名时,曾一度知道那些星辰的真名。



「消灾!」雀鹰喊道,比出十岁时学会的厄运驱散手势。目光射向大开门户、门后角落,以为看见黑暗逐渐聚结,凝聚成团,渐渐升起。



手势虽无力量,却唤醒他。门后阴影只是阴影,窗外星辰是地海的星辰,在映照的第一线曙光中愈发苍白。



雀鹰拉着肩上围裹的羊皮,坐在床上,看着星星缓缓西沉淡出,看着天色渐明、朝霞缤纷、新的一日展现变化。他心中有某种哀伤,不知从何而来,犹如因某种心爱却失去、永远失去的事物痛苦、渴望。他已习惯这点,曾拥有许多心爱事物,也失去许多,但这哀伤如此巨大,仿佛不属于自己。仿佛悲伤根植核心,即使光芒降临也还存在,出自梦境,依附于他,在他起身时滞留不去。



雀鹰在大壁炉中点起一小簇火,到蜜桃树群与鸡舍采集早餐。赤杨从悬崖顶上朝北而去的小径返回,说天一亮就去散步。他面露累积经年的疲惫,雀鹰再次震慑于他的悲凄神色,与自己梦境所余之深沉情绪相映。



两人饮用了弓忒人喝的温热麦粥,吃了煮蛋、桃子。山荫下的晨霭冷到让人无法待在户外,两人便在炉火边用餐。接着,雀鹰出去照料牲口:喂鸡、喂鸽子谷粒、放羊入牧地。回到屋内,两人再度并坐在前院长凳,此时太阳尚未爬过山头,但空气已变得干燥温暖。



「赤杨,告诉我,你为何而来。但既然你从柔克来,先告诉我宏轩馆内是否一切安好。」



「大人,我没进去。」



「啊。」平和语调,却伴随锐利一瞥。



「我只进入心成林。」



「啊。」平和语调,平和一瞥。「形意师傅好吗?」



「师傅对我说:『代我向大人致上我的挚爱与崇敬,告诉大人:希望我们能像过去一般,同行于心成林间。』」



雀鹰略带忧伤地微笑。少时,说:「原来如此,但我想他让你来不只为了说这些。」



「我会尽量长话短说。」



「一天还长得很哪,而且我喜欢听故事从头说起。」



于是赤杨从头开始诉说自己的故事。



赤杨是女巫之子,出生于乐师之岛——道恩岛——的艾里尼镇。



道恩岛位于伊亚海南端,离遭海浪淹没的索利亚不远。那里曾是地海的古老心脏地带,当黑弗诺岛上只有相互争斗的土著,而弓忒只是任野熊统治的荒野时,彼处岛屿便已有邦国与城镇、王及巫师。在伊亚、艾比亚、英拉德岛或道恩岛出生的人,即便只是挖沟人之女或女巫之子,都自认为古法师后裔,与黑暗年代为叶芙阮后而死的武士系出同源。他们彬彬有礼,偶尔掺杂过度高傲,拥有宽大坦荡的胸怀与言谈,凌驾平庸俗事与词藻之上,但也因此广受商贾怀疑。「像没系线的风筝。」黑弗诺富商如此形容彼处人民,却也不敢让系出英拉德一族的黎白南王听到如此想法。



地海最好的竖琴出自道恩岛,岛上也有音乐学院,许多著名的歌谣行谊歌者皆生于此,或曾在此修习。然而,赤杨说道,艾里尼只是山中一个市集小镇,并未浸溽在音乐中,而他母亲百莓是名贫妇,只是还不至三餐不继。她有个胎记,从右眉及右耳明显延伸至肩上。许多有如此印记或怪异之处的男女都因而成为女巫或术士,一般人认为这是「天注定」。百莓修习咒法,也会操弄一般女巫之术,缺乏真正天赋,却也有某种不凡能力,几乎像魔法天赋般有用。她因而以此维生,尽其所能训练儿子,也攒足钱送儿子去跟赋予真名的术士学艺。



关于父亲,赤杨只字未提,对他一无所知。百莓从未提起。女巫很少禁欲,但也很少与任何男子维持比露水姻缘更亲密的关系,与男子结婚更是少之又少。较常见的是两名女巫共度一生,人称此为「巫婚」或「女誓」。因此,女巫之子会有一或两名母亲,但没有父亲。这点毋须多言,雀鹰也未追问,却询问起赤杨的受训过程。



术士「塘鹅」将自己仅知的少数真言文字和几个寻查与幻象咒语授与赤杨,孩子在这两项上毫无天赋。但塘鹅依然花费心思发掘赤杨的真正天赋——他是修补师,能重组、复原物品至完好如初。无论是损坏的工具、折断的刀刃或车轴,还是一只粉碎陶碗,他都能将碎片破块重组,不留一丝瑕疵、缝痕或缺损。因此师傅派赤杨在岛上四处搜寻修补咒文,他多半从女巫那儿得来,靠自学研读咒文,习得修复之术。



「这算是某种治愈术,」雀鹰说,「是种不小的天赋,也非轻易可得的法艺。」



「对我而言,是份喜悦。」赤杨说,脸上浮现微笑的虚影。  「解开咒文,有时还发现该如何使用某个真词以完成工作……重新组合一只木片都从铁锢上脱落的干裂木桶……看见木桶再度完整、回复应有圆弧、底座稳固,等待酒浆倾入,都让我倍感满足……曾有位来自梅翁尼的竖琴师——是位伟大竖琴师,弹奏时,噢,像高山上的急风骤雨,海上的海啸风暴——他对待琴弦颇为粗暴,每每陷入演奏的激情而用力弹奏、拉扯,琴弦常在音乐飞升的颠峰断裂。因此,他演奏时便会雇用我,要我留在身边,他弹断琴弦时,我会在下个音符出现前立刻修补好,让他继续弹奏。」



雀鹰如同行间谈论专业般殷切点头聆听,问道:「你修补过玻璃吗?」



「我修过,但那真是一次漫长、艰困的工作,」赤杨说,「玻璃有一大堆细小碎片。」



「不过,袜子脚跟上的大洞可能更难补。」雀鹰说。两人继续谈了一会儿修补技艺,之后赤杨继续说故事。



赤杨成为一名修补师,然后成为收入中等的术士,魔法天赋让他在当地小有名气。约三十岁时,他陪同竖琴师前往岛上大城梅翁尼,担任婚礼乐师。一名女子造访下榻处,是名年轻女子,未受过任何女巫的训练,但女子自称具备魔法天赋,与赤杨一般,希望赤杨能教导她。女子的天赋更胜于他,虽对真言半字不晓,却能只凭双手动作及一首低声喃唱的无词歌调,修补破壶断绳;她也曾接合人与牲畜的断肢,这是赤杨自己从不敢尝试的。



因此,与其让赤杨教导,两人反而在技艺上互相教导,而非赤杨单向授与。她与赤杨同返艾里尼,与赤杨母亲百莓同住,百莓教她几种加强顾客印象的装扮、效果及方法,虽然并不含多少真正女巫知识。女子名叫百合。百合与赤杨在艾里尼共同工作,名声日渐远播,行迹逐渐遍及附近所有山城。



「我渐渐爱上她。」赤杨说。一提到百合,赤杨声音逐渐改变,退去迟疑语调,愈趋急切,更富音韵。



「她发色深,带着一抹红金色光泽。」赤杨说。



赤杨无法隐瞒爱意,百合察觉后便同样回应。百合说,无论如今是否为女巫,毫不在意,两人生来便彼此相属,无论工作或是人生。百合爱他,愿与他共结连理。



两人结了婚,婚后第一年生活喜悦无比,之后半年亦是。



「孩子出生前,一切都毫无异样,」赤杨说,「但产期过了很久,孩子依然没出生。产婆试图以草药和咒文催生,但仿佛孩子不愿让她生下,不愿与她分开,不愿降生在世界上。结果,孩子没出世,也带走了她。」



良久后,赤杨说:「我们曾共享极大的欣悦。」



「我明白。」



「因此我的哀痛也同样深沉。」



老人点点头。



「我能忍受。」赤杨说,「您知道怎么回事。虽然我找不到什么理由活着,但我能忍受。」



「确是如此。」



「但在冬天,她去世两个月后,一个梦出现,她在梦里。」



「告诉我。」



「我站在山坡上。有道矮墙自坡顶朝山脚下延伸,如绵羊牧地间的一道隔墙。她站在山脚下,隔着墙面对我。那里比较阴暗。」



雀鹰点了点头,脸庞如岩石冷硬。



「她呼唤我。我听见她唤我的名字,我朝她走去。我知道她已经死了,我在梦里明白这点,但还是喜悦地前去。我看不清楚她的身影,所以我朝她走去,好看看她,好跟她在一起,而她伸手越过围墙,那道只及我胸口的墙。我以为孩子会跟她在一起,但没有。她对我伸出双手,我也朝她伸出双手,握住她的。」



「你们碰触了?」



「我想去她那里,但无法越过墙,双腿无法移动。我试着将她拉到身边,她也想过来,也似乎过得来,但墙阻隔我们。我们无法越过墙。因此她靠向我,吻上我的嘴,说了我的名字。她说道:「放我自由!」



「我以为如果用她的真名呼唤,便能解放她,将她带过那道墙,所以我说:「玫芙蕊,跟我来!」但她说:「哈芮,那不是我的真名,那再也不是我的真名了。」我试图拉住她,但她放开我的手。她一面喊道:「哈芮,放我自由!」却一面走回黑暗。墙那端的山坡一片黑暗。我呼唤她的真名、她的通名,以及所有我称呼她的亲密小名,但她渐渐远离。于是,我醒了。」



雀鹰长久而专注地凝视访客。「你给了我你的真名,哈芮。」



赤杨略微震惊,缓慢地长呼几口气,带着沉郁勇气抬起头。「还有谁更值得我信任、交托真名?」



雀鹰严肃致谢。「我会尽力不负你所托。告诉我,你知道那地方、那道墙……是什么地方吗?」



「我当时不知道。现在,我知道您曾经越过。」



「是的。我到过那座山丘,凭着曾拥有的法力与技艺,亦越过那座墙,进入死者之城,与生时曾识得的人交谈,有时他们会回应。但,哈芮,在柔克、帕恩或英拉德群岛上所有伟大法师里,你是我认识或听说过,第一位能越过那道墙,去碰触、亲吻爱人的人。」



赤杨垂头坐着,双手紧握。



「你愿不愿意告诉我:她的碰触是什么样?她的双手温暖吗?她是冰冷的空气、阴影,或是像活生生女人一般?请原谅我的问题。」



「大人,我希望能回答您。在柔克,召唤师傅也问了相同问题,但我无法确实回答。我对她的渴望如此强烈,我如此期盼……可能是我盼望她像在世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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