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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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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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的拐棍在地上一戳,怒道:“小王八蛋,我还没死呢,你瞎吵吵什么?”
  大爷被骂得一愣,整个人都僵住了。奶奶立刻就后悔了,儿子好歹也六十多了,又刚刚找回来的,怎么能张嘴就骂呢?万一他脸上挂不住了怎么办?旁边的冯都差点笑出声来,大爷的头发都白了,他就是王八蛋也老王八蛋呀,奶奶怎么骂她是小王八蛋呢?
  几秒钟后,大爷哈哈哈地笑着:“妈,五十多年了,还没人这么骂给我,真舒坦!干脆,您再骂几声吧。”
  大爷这么一说,奶奶反儿倒骂不出嘴了。冯都向里屋看了看,冯胜利坐在电视前,半张着嘴,口子在嘴角上一漾一漾的,煞是可爱。冯都心道:我就是一百年不见我爸爸,我也不想他。
  十点钟的时候,老太太打着哈欠要去睡觉了。冯都却死活拉着大爷不放手,想让他讲一讲在国外的见闻。大爷去过的地方还真不少,人家在非洲大草原上溜达过,在南美的火地岛上看过企鹅,至于欧洲的那些城市更是如数家珍,几乎全住过。最后爷俩的话题很自然地就扯上了美国,冯都小声问:“大爷,美国女人是不是见了谁都亲嘴啊?”
  大爷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冯都说:“电视里演的。”
  大爷下意识地向里屋看了一眼:“你少看点电视,电视是越看越没脑子。”
  冯都不大认可这句话,明明是越看这的东西越多,怎么会越看越傻呢?他估计大爷是担心看电视耽误自己的学习,也不好顶嘴,只得改口道:“大爷,咱北京人的日子比美国人怎么样啊?到底差多少呢?”其实在冯都想来,美国人、台湾人可能是比较富裕,但区别也无非就是他们的汽车多一些。

第二部 有色的世界(72)
大爷哼了一声:“差得太远了!大陆人吃喝住的质量还不如美国的一条狗呢。”冯都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个崇洋媚外的大爷。大爷看出日的不满了,笑着说:“你是不是也想骂我是王八蛋?等你长大了,自己去看看,用自己的眼睛看。到时候如果大陆要是发展得好,估计就能和人家的狗比一比了。”
  冯都气汩汩的不说话,大爷一脸微笑地盯着自己的侄子。此时冯胜利在里屋喊了几嗓子,二人决定先睡觉,有什么话明天再辩论。
  就在当天晚上冯家出了大事,奶奶睡下后,就再也没有起来。
  在所有人的印象中,奶奶是少有的寿终正寝。头天晚上她和自己的孙子、大儿子聊到十点多才上床躺下,笑容就一直没有离开她的嘴角。大爷亲手把老太太扶进里屋,出来后还向冯胜利感慨呢:“没想到,咱妈的身体还真硬朗啊!”冯胜利认为母亲身体硬朗有自己的功劳,笑道:“二十多年了,咱妈连感冒都没得过。”
  然后老太太这一觉睡去便再也没有醒过来,终年87岁。据说早上老妈进屋叫奶奶起床的时候,老太太的身体已经凉了但脸上依然带着笑容。
  冯家突来横祸,最伤心的就数大爷了,他认为是自己把母亲给拖累死了。如果自己不回来,母亲兴许还能多活几年呢。于是他黑着心地要给老太太发的丧,虽然老太太一直跟着冯胜利生活。但按规矩大爷是长兄,丧事由了他说了算。
  大爷不愧是当过兵的人,精力过人,钱也不少。他先是宣布在家里停尸七天,大请宾客,可着胡同的搭起了大棚,光炉灶就砌了七座。当然所有费用都是大爷出的,丧事期间大爷还亲手制作了纸幡,弄来了陶罐,谁也不知他从哪个旮旯里请来几个垂死的老头,吹吹打打的号称是文场。第三天头上,他自己抗着幡,让冯胜利抱着陶罐,要大吹大擂地在大街上转悠上两个小时,号称是发送老太太,庆祝老喜丧。冯胜利看明白了,大哥的做派全是老年间的规矩,他也没想别的,反正大哥让怎么干他就怎么干。
  于是在北京城灭绝了二十年的稀罕景物又出现了,发丧那天的下午,大爷带着全家人,抗着幡,捧着罐,洒着纸钱,放着鞭炮,庆祝奶奶的老喜丧。这一下子街上的热闹就大了,全胡同的人都出来了。岁数大的看上几眼,眼泪就下来了,年轻人全当看了西洋景。另外还有几个捧场的呢,五大爷就是其中一个。他在家门口支起了桌子,沏了一壶香茶。大爷老远就看见了,当下就要磕头,冯胜利赶紧拉住他。大爷急道:“人家摆茶桌了,咱们就得磕丧头。”冯胜利担心哥哥的身体,只得自己给五大爷磕头,五大爷也哭得什么是的。大爷是真能折腾啊,他走了一趟还不算完,非要来来回回的走上三趟。走到最后一趟的时候,冯都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只牛眼睛,他知道,那是摄象机。
  其实大爷也看见了,他根本没往心里去,事后他还在冯胜利面前发牢骚呢:“大陆的人这是怎么了?不过是一般的丧事,电视台的人怎么也来凑热闹啊?”冯胜利说:“他们是觉着新鲜,咱们北京城有些年没人这么折腾过了。”大爷惊奇地说:“难道这么多年北京城就没死过人吗?”冯胜利说:“死啊,怎么能不死呢?”大爷说:“死了人就得办丧事啊,怎么连做人的规矩都没了。”冯胜利歪着脑袋想了想,对呀,死了人当然应该办丧事了,可已经二三十年了,怎么就没有人想过这挡子事呢?忽然他想起来满街飘洒的白纸花,谁说没人办丧事啊?皇上死了都没这么折腾过!

第二部 有色的世界(73)
肖战越想越生气,冯家出了个国军可看起来却比他们肖家还要风光。他当着父亲的面发牢骚,肖从却说:统一战线吗,台湾人也是同胞。肖战冷着眼问:那谁是敌人啊?肖从立刻就答不上来了,他足足想了好几天,最后拍着桌子骂道:“为什么一定要找个敌人啊?吃多啦?”
  奶奶葬礼的第二天,北京新闻里播出了一条消息,播音员铁青着脸说:封建迷信活动再现京城!望各部门严加注意。之后的电视图象竟然是冯家奶奶出殡的画面,大爷抗着幡,正无限悲切地走在队伍前唱丧歌呢。播音员同时义愤地说:封建迷信的风气居然在北京街头弥漫了,非常值得我们警惕。
  大爷拍案而起,怒骂道:“给老人家出殡怎么叫陋习呢?你们家死了个人让全体中国人戴白花就不是陋习啦?”说着,老头子出门就要去电视台,一定要讨个说法回来。
  冯胜利深知胳膊扭不过大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歹是把大爷按住了。
  新闻播出的第二天,居委会大妈就找上门来了,她气急败坏地指责冯家给办事处的父老乡亲丢了面子。大爷又跳起来了,挥舞着胳膊道:“人死办丧事,天经地义!你们是哪庙的神仙?”由于大爷的北京话里有点南腔北调,老太太奇怪地问:“他是哪位呀?”大爷拿出了回乡证,摔在桌子上。老太太脑门子立刻冒汗了:“原来是台湾同胞啊!大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们家有海外关系,早就应该支应一声啊。既然有海外关系,那我们就不能管了。我们实在不清楚,请您老多多包涵。”
  大妈走后,大爷一言不发地坐了好久,最后他拉着冯胜利问:“什么叫海外关系?谁是?”
  冯胜利指着大哥说:“您呀,您就是海外关系。”
  大爷大张着嘴,艰难地说:“海外是外国呀,台湾是咱们中国的地方啊,怎么叫海外关系呢?”
  冯胜利果然说不清楚了。近两年,冯胜利的自尊心遭到了严重打击,一来儿子不佩服自己,二来他自己想不明白的事也越来越多了。
  突然,大爷一把抓住冯胜利:“你说,咱爸爸死的时候,办没办事啊?”
  冯胜利苦笑着说:“那几年闹*呢,怎么敢呀?”
  大爷难过地说:“咱们不孝顺呀,忤逆呀!”
  当下,老头子捂着鼻子哭了起来,冯胜利也只好陪着哭。冯都放学的时候,老哥俩的眼泪还没有擦干净呢。
  这几天冯都的情绪非常低落,奶奶死了,真优美也不搭理自己了,女流氓徐音还时不时地往家里跑。后来他从父亲嘴里得知,那个女流氓保证是看上大爷的钱了,冯都便加了几个小心。那天他放学回家,在胡同口正好看见女流氓从自家出来。
  徐音的装扮活象个中国版的小鹿纯子,天蓝色的丝绸衬衫,雪花仔裤,头发在脑袋后面梳成了刷子,怎么看都不大像女流氓。徐音也看见冯都了,笑着说:“我一直觉得你挺眼熟的,真像你大爷。”冯都冷冷地说:“我像迈克·哈里斯。”徐音愣了一下,立刻就想明白了,她小声道:“你要是假装不知道的话,我就带你看电影去。”冯都瞟了他一眼,昂首挺胸地走了。
  大爷正在院门附近溜达呢,他看看这儿又看看那儿,最后指着门前立着的一只残破的石鼓问侄子道:“这套房子不错呀,咱们家是花多少钱买的?”冯都说:“好象没花钱,我爸爸说生产队的地给占了,是公家让我们住进来的。”大爷挑了跳眉毛,满脸惊诧:“啊?真没花钱?”冯都大约说了说经过,大爷挠着头皮问:“那房子的房产归谁呀?”这回冯都只剩下摇头了,他根本不明白房产的意义。大爷忽忽嘿嘿笑了两声:“好,看来大陆也有可取的地方啊,好!嘿嘿。”说着,他欣慰地在石鼓上拍了几掌。

第二部 有色的世界(74)
很多年后,冯都终于弄清楚了,这种石鼓是官宦人家的标志,也就是说他所住的大杂院,以前是某位官员的府第。如果把这套房子收拾收拾,如今至少能值上好几百万了。当然了,冯都从来不认为这套院子是肖家的,因为他们家住进这套房子时也没有花自己的钱,都是白来的。
  由于真优美不搭理自己了,冯都便疯狂地迷上了宋词,一口气能背下来好几十首来。有一次大爷问他在学校学了些什么,冯都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也没学。大爷说:那你会什么呀?冯都说:我会背诗。大爷想听听,冯都张嘴就是一首满江红。大爷听得摇头晃脑,长吁短叹。当冯都背到三十功名尘与土时,忽然停了下来,彷徨地问道:“大爷,岳飞的功名怎么会是尘土呢?他的功劳很大呀!”大爷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如果不打仗他就是个农民,是土。打仗了,他就冲天而起了,他就是尘。”冯都拧着眉毛想不明白,大爷笑道:“扬起为尘,落下为土,咱们做老百姓的都是尘土。”冯都不大认可如此悲观的论断:“咱们怎么能和岳飞一样呢?”大爷笑道:“尘与土啊!当年我们离开大陆的时候,有个兄弟跳海了想,他游回去。”冯都脑子里立刻编出一个起义者投诚的曲折故事,惊喜地问:“他后来当了解放军了?”大爷笑着说:“没有,淹死了,就像一粒尘土。”
  冯都不说话了,他本能地认为这个故事应该还有下文。
  二十五
  几天后,出版社的副总编找到肖从,告诉他自己在电视机厂有个亲戚,肖战那小子正要给丈母娘过生日呢。肖从大是不解,你的朋友给丈母娘过生日和他有什么关系。副总编无奈地说:“这孩子都是惯坏的,大家伙都惯着他,孩子还能有了好?人家手里有彩电的指标,几十个人排队等着呢。”肖从惊讶地说:“难道让我给他丈母娘送礼吗?”副总编说:“那倒不用,好歹咱们也是文化人。我是说呀,只要咱们这些编辑把酒席的钱出了,指标就能到手了。”肖从的脸立刻气成了茄子,但又不好当面骂人。
  当天他骑车回家,在门口看见肖役、肖战兄弟气呼呼地并排站着,好象两个卫兵。肖从下了车问他们:“你们俩干嘛呢?”肖战恶狠狠地门内瞪了一眼:“冯都他们家有彩电了,可咱们家没有。”肖从奇怪地看着西垂的太阳:“不对呀,他们家是从哪儿弄来的?难道搞到指标啦?”肖战撅着嘴说:“我们不知道,反正他们家是有了。”肖役也说:“咱们家最惨了,12寸的改9寸了,您也不着急。”
  肖从不好说什么,只得拉着两孩子进了院子。冯家堂屋大敞着门,屋中央的桌子上果然摆了一台彩电,冯家人正嘻嘻哈哈地说笑呢。肖从一眼看出来了,那是台21寸的平面直角,估计也是带遥控器的。肖从倒吸口气,这种电视应该是最新型号的,听说在黑市上能卖到三四千块呢。肖从暗暗咽了口唾沫,真是怪了,冯胜利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呀,保证是冯都他大爷买的。但这事还是蹊跷得紧,他大爷是有钱,可有钱他也没有指标。现在买彩电是需要指标的,连公家单位都不能随便买。
  此时冯胜利已经看见肖从了,他热情地把邻居让进来,指着大电视说:“肖老师,我们家的电视还凑合吧?”
  肖从笑道:“日本原装的,咱们这条街上,你是头一个呀。”

第二部 有色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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