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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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江物语-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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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专门留给您的。”
  乐乔敲开泥封,将酒坛放在应轻书面前,笑眯眯道:“现在可以告诉我您老有何贵干了么?”
  “这才像话。”
  应轻书说虫见似乎改邪归正,正扶持端王公子佶走上正途。先前清律司一直视役鬼者为洪水猛兽,谈之色变。未曾想风水轮流转,清律司顷刻间作鸟兽散,役鬼者反倒拾阶而上。
  役鬼者虫见也好,端王赵佶也罢,都是乐乔先前避之不及的人物。此刻应轻书提起来,虽料想兹事体大,但她依然提不起兴趣,只是随口应付:“您担心公子佶是被虫见蛊惑?”
  应轻书品尝着美酒,神情愉悦,轻快道:“蛊惑谈不上,但此人别有用心是真。”
  “用心不过一朝江山,与你我何关?”
  前太常卿突地目如沉霜:“年轻人真当你离开朝廷就能脱身俗世?”
  乐乔不为所动,扫落桌上一片草叶,淡然道:“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
  “说的也是。”应轻书颓然扶额,“是我放不开。”
  道行高深如应轻书怎会轻易放不开?乐乔意识到是自己太张狂,遂道:“师父常说您老辅三朝而躬自微,是千古难遇之仁君。比起先生,后生无胸怀亦无大志,所牵所系不过一己之私,实在惭愧。”
  “年轻人不必妄自菲薄。”应轻书微笑摇头,“你师父和我本是同门师兄弟,缘何他早登仙途而我仍拘泥俗世,不外乎杂念过多,难以摒弃。”他一口气饮尽坛中酒,目清明且色不变,又道,“清律司在我手下断送无异于君令国亡,先前不愿承认这件事,但在你这里却瞒不过。之所以放不下……其实是不想被后世骂我无作为。”
  乐乔默然不语。
  应轻书磕了磕坛口,倾空最后一滴酒,神情十分落寞:“先秦时人神尚且共处,为师为友,相得其乐。秦之后,众天神引退九天云霄,而诸鬼怪藏身栖落。现如今广阔天地让与黎民,甚至连避雨之檐亦吝于借他者一角,真不知该骄傲还是悲叹。”
  乐乔此时才明白她错的离谱——应轻书的确牵挂清律司,但他为的并不是皇亲国戚,亦非寻常江山。太常卿念念不忘的是一退再退恐再无后路的诸鬼怪魑魅。
  “师父常说您轻足天下书千秋,素生兼爱非攻。此话当真不虚。”
  乐乔躬身长作揖,应轻书扶她起身,想说的话到嘴边变作一声长叹。应轻书摇了摇头,颓然道:“实不相瞒,清律司散了后,我在朝中几无立足之地。你和公子佶关系匪浅,本打算托你劝劝他,但现在看,大概是真的勉强不来。”
  “是。”乐乔歉意满满,但语气依旧淡然,“出于私心,我并不愿同赵家任何人打交道。”
  应轻书道明来意被断然拒绝拒,竟不知如何接答。
  日头渐渐向中,白霜化去。一地了无生气的杂草懒洋洋随风摆动。
  乐乔忆起平江妖笼偶尔群妖攒动的喧嚣,这时不免触景生情,又拿出一坛酒给自己倒了杯,余下的连酒坛递与应轻书。后者再无之前豪气,小口抿酒,二人一时无话。
  后来兴许是酒劲儿上头,应轻书脸色通红地饮完第三坛酒,突兀问道:“若是那位传位于四姑娘,你怎么办?”
  “传位给四儿,让她做皇帝?”乐乔稍有些愣怔,“此话怎讲?”
  “那位我是清楚的,若不是高后耽误,他当为一代明君。”应轻书神色多变,依稀看得出悔意,“我当初也怠慢了。”
  借着似真似假的醉意,应轻书喋喋不休讲起赵煦迄今生平。
  “他十岁登基,最敬佩采纳并支持王安石变法的先帝。小小年纪博学多才且无畏无惧,尽显人龙风范。神宗弥留之际还有两位亲王,幸有宰相王珪力排众议推立他为储君,期冀幼主将来能有一番大作为。不过没人想到最后却是高后主掌了朝政。”
  “高后当然算得上人中尧舜,但她太害怕赵煦成长不利,处处管教森严,最后反而酿成苦果。高后过身,也因小人谗言,赵煦亲政之后全盘推翻高后数年的苦心经营,一举导致如今局面。”
  “有自身遭遇,赵煦很清楚幼君若得不到良善导诱,易昏聩暴虐。所以他不放心把皇位交给最聪明也最像他的十四王。”
  “王府秘宴你在场,你也知道其他几人均非帝王之材。”
  见乐乔仍是噤口不言,应轻书不由抬高声音:“他下诏宣四姑娘进京的意图难道你不明白吗?他是看中顾思远依旧紧握在手的人脉和势力,期望借此稳固赵家王朝。”
  “我想皇位更替这么大的事绝非一朝一夕即可决定的,赵煦早就打算如果顾四大难不死便传位给他了对不对?”乐乔面无表情地抬头端详着应轻书,“因为您老很早就算到今天的局势,所以您才留着顾四的魂魄!”
  应轻书怎会想到乐乔竟然从这里找出蛛丝马迹,惊慌失措之下几乎言语不能。
  久久过后,应轻书无力地垮下双肩,连精气神也一并消去大半,沙哑道:“没错,是我。”
  “两年时间……”乐乔平静如常,不仅看不出任何怒火,甚至眉梢上扬带出微微笑意,“我走遍饿鬼界,将十八阴罗司闹了个天翻地覆,无论是阎罗王还是小鬼,个个哭着求着让我相信顾四没有在地府。我不信,偏要找到底。”
  “最后闹得群鬼逃出枕乡,你才告诉我你有办法让顾及回来。”
  乐乔再次斟了盏酒,用双手捧着酒盏递到应轻书面前,后者却低头不接。
  乐乔柔声道:“顾四能活着回来多亏有您老,您的大恩乐乔铭记五内,今生今世不敢忘怀。”
  “别……别这样。”应轻书羞愧不已,以袖遮面道,“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们啊。”
  “凡事总无法两全,您顾得了天下苍生就顾不了小小顾四。”乐乔恭恭敬敬地捧着银盏单膝跪在应轻书身旁,“这杯酒,是我代顾四敬您的,谢您救命之恩,请您无论如何一定接受。”
  应轻书拿开袖子时泪痕犹在。他刚把廿年陈酿粗鲁强硬地灌入喉咙里,乐乔另一杯又奉了上来。
  “这杯酒是乐乔敬你的,请您不要勉强,顾四她做不得皇帝。”乐乔轻声细语,“只要您不勉强她,一切都好。如果她自己愿意,我也不拦阻。但我请您千万、千万不要勉强她。”
  “好、好,我答应你。”应轻书端着酒盏,双手直打哆嗦,“可是你刚刚是不是说,她要是自己愿意,你不拦阻的对吧?”
  “是。”
  应轻书几乎语无伦次道:“好,我答应你,我绝对、绝对不勉强她。我不勉强四姑娘去做,但是她自己也可能去做,那就没办法了对不对?”
  “是。”
  “好,我知道了。”
  应轻书含泪咽下苦酒一盅,紧紧地抓着酒盏不放手,生怕乐乔再而三地敬酒。
  但乐乔没有理会他,只因等待已久的人终于归来。
  “哪个说我要做皇帝了,这事我才不管。”
  顾及双目通红,眼圈乌黑,看来熬了整个通宵。然顾及脚步轻松,看也不看应轻书,上前拉着乐乔往外走。
  “走,我们回家。”
  “四儿……”乐乔没想到她如此匆忙,急急唤她停下,“休息几天再回也不迟啊?”
  顾四出乎意料地固执,拉着乐乔的手不放松:“不,我要回家。”她向后招手,一只通体乌黑但形貌酷似报春鸟的鸟儿随即飞向她肩头,“我要回平江,回家。”
  “这个地方,这里的人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顾四这样说罢,乐乔笑着摸摸她的脑袋,招手唤来黑色马车。
  “好啊,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求捉虫~


☆、惊蛰·窃书童子(其一)

  这年惊蛰过后,平江碎锦街有一家医舍静悄悄地开张了。
  说是静悄悄或许并不恰当。
  那书写着“纪原堂”三个大字的黑木牌匾挂上后不久,有乞婆自门前走过,好奇地向里张望一眼,突然神色大变。
  不多时,整条街超乎寻常地热闹起来。
  有衣不蔽体的乞者。
  有挑着扁担的小贩。
  有文质彬彬的文人士子。
  有车乘代步、华丽富贵的豪绅巨贾。
  ……
  齐齐向这简朴却不至鄙陋的医舍而来。
  这般火热景象几乎要比及天庆观庆典之盛况。
  周遭好事者借恭贺之意深入打探,却发现纪原堂里招呼宾客的仅有二人。除了头裹襆巾、着水青裙衫的清丽女郎中,另有一名劲装打扮的俊俏青年忙里忙外。先前挂牌之事便是由劲装青年手脚利落独自完成,看来应是伙计无误。
  后来细细打量那青年,又见他周身透露出非凡气息,与郎中举止亲昵,偶有攀肩弄耳之狎举,郎中也是笑着由他。看出其中关系的人忍不住赞叹——好一双璧人。
  然更奇怪的是往来的宾客,仅仅同医舍主人打过招呼放下礼物即迅速离开。无论身份如何,皆井然有序,显然意在恭祝而非打扰。于是做主的二人也不挽留。
  真是主也怪,客也怪。
  一天下来,原本尚显宽松的医舍竟堆满各色贺礼。
  清点好礼品,将其中诸如鸡蛋、熏肉的食物分发给沿街的乞儿。彼时方有眼尖的人认出女郎中来历。
  “这不是江安堂乐仙儿吗?”
  “那伙计是谁?”
  “好像在王府见过。”
  ……
  于是纪原堂开张的第一天就这样在好事之人的议论中结束了。
  同郎中携手漫步在暮色笼罩的平江街头,顾及心中说不出的愉快。
  沿河岸柳树绿叶郁郁葱茏,河水清波荡漾,间有粼粼金光映着翠意。鸟雀清泠鸣叫,晚风袭来阵阵淡香,好一片催人醉的春日黄昏。
  “今后得尊称你为乐掌柜了。”顾及明着说笑,言语中却稍带有不安,“只是不知道我这一身布衣,配不配得我家乐掌柜?”
  乐乔瞥她一眼,嗔道:“你想说我之前一介三流大夫配不上你皇家亲王么?”
  顾及傻笑:“今非昔比嘛。你看我先前虽然领有朝廷俸禄,算不上大富大贵,好歹衣食无忧,但归到底也只是寄人篱下的浪荡子弟。现今被逐出家门,身无长物,一切不都得仰仗乐掌柜您了?”
  郎中摩挲着她指尖,低声笑道:“那你还不来纪原堂当伙计,掌柜保你吃穿不愁。”
  “我要真的去当了伙计,恐怕得天天围着我家美娇娘不放,你还哪有空闲替人看诊?”
  “你敢!”
  “我就说……”顾及随手扯了几片柳叶下来,声声感叹道,“柴米油盐催人离啊。”
  乐乔恨不得弹她脑门:“说什么傻话。”
  “要不我去跟着富员外学学做生意的门道?”远远望见对岸门庭若市的藏月楼,顾及忽然道,“让娘子抛头露面打点活计,我这做官人的实在惭愧啊。”
  “哪个认你当官人了?”乐乔狠狠地捏了一把她掌心,板着脸正经道,“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呆家里日诵十遍女诫第四章的好。”
  顾及顿时哀嚎:“不要啊……”
  踏上织里桥时,郎中收整颜色,意味深长道:“眼下医舍开张,咱们也算安定下来了,不知四儿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啊?”顾及愣怔,“你还记得呢?”
  “进宫前你说过的话,进宫之后你同赵煦之间有何交通,是时候一五一十给我交代清楚了吧?”
  “这么刨根问底不是你的作风啊……”
  说笑归说笑,晚餐之后顾及泡上一壶早春竹叶茶,讲起进宫之后的事情。
  半月前——
  “武瞾也是女人,她可以当皇帝,我家妹妹为什么不可以!”
  来时隐约的猜测变成现实,顾及缓过神后断然拒绝了赵煦的提议。
  “皇帝我做不来!”
  赵煦如同被当头浇下一桶冷水,脸色苍白,呆立当场,好半天才见他哆嗦着青紫嘴唇道:“为、为何?”
  顾及环视寝室,房内数叠屏风错落有致。粗略看去,有浩荡大气的江山画卷,有工笔细腻的石鸟花枝,亦有前代大家的题字集训。斜放于最里侧则是不甚起眼的东京都浮华图。
  拉着赵煦来到地图前,顾及落指从福宁殿起,沿着御街向朱雀门,再折返回来。
  “东京都内有二万万人,数以千万户,鸿聚大海内外诸多异邦旅人。”顾及肃穆凝重,沉声道,“若他们其中任何一人同皇室深有渊源,譬如流有先帝血脉,且德才兼备,您是否会传位于他?”
  赵煦决绝摆手:“当然不会!”
  “为何?”
  赵煦面浮愠色,讥嘲道:“外邦蛮夷,怎做得我泱泱大国之主?即使我肯答应,亦掩不住悠悠众口。”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正是。”
  顾及温和笑道:“生为常人姑且尚有本异族类之别,您怎能接受已非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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