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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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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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听到了隐约的、磷磷的车声和狗叫声。两辆大车从!“场上冲到街上来了。前面一辆车里,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和卢吉妮奇娜摇摇晃晃地并排坐在软垫子上,他们对面坐的是格里沙卡爷爷;他穿了一套新制服,挂着乔治勋章和十字章。米吉卡潇洒地坐在车夫座上赶车,根本没有拿出压在坐位下面的鞭子来抽赶那两匹肥壮的、跑得发狂的铁青马。米海赶第二辆车,他身体向后仰着,不住地勒缰绳,竭力使飞奔的马匹换成小快步。米海那光光的、没有眉毛的脸上泛起了一层深深的红晕,汗珠纷纷从裂成两半的帽檐下面滚出来。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开开大门,两辆马车紧跟着赶进了院子。
  伊莉妮奇娜像母鹅似的从台阶上走下来。
  “请进吧,亲爱的亲家!你们光临寒舍,真是赏脸啦!”她弯下粗胖的腰说道。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歪着脑袋,摊开两臂,说道:“竭诚欢迎你们光临,亲家!请进吧!”他高声唤人把马卸了,便朝亲家公走去。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掸了掸尘上。他们互相寒暄一番后,便朝台阶走去。格里沙卡爷爷由于车子震荡得厉害,感到很疲劳,所以落在后头。
  “快请进屋里去,老亲家,请进吧!”伊莉妮奇娜一再邀请说。
  “别费心了,太感谢啦!……就来啦。”
  “盼了你们很久啦,请进吧。快拿把扫帚来给老亲家扫扫衣裳。这阵子的尘土真多,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一点儿也不错,天气太于燥……所以尘土多……不用张罗啦,亲家母.现在我先要……”格里沙卡爷爷朝脑筋迟钝的亲家母鞠着躬,向板棚退走过去,隐到油漆过的风车后头去了。
  “你跟老人家缠什么呀,胡涂娘儿们!”活苦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台阶上迎上伊莉妮奇娜,劈头骂道。
  “老头子年纪大了,急着要小便啊,可是你哪……呸,主啊,真是个胡涂虫!……”
  “我怎么会知道啊?”伊莉妮奇娜难为情地说。
  “应该动动脑筋嘛。好啦,这也没有什么。去招待亲家母人席吧。”
  几张摆满菜肴的桌子四周,醉醺醺的客人都在大呼小叫地说着醉话,亲家被让到堂屋的桌上就座。不久新夫妇也从教堂里回来了。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举起瓶子来斟酒,眼泪夺眶而出。
  “好啦,亲家,来为咱们孩子们的幸福于一杯。祝他们诸事如意,就像咱们一样情投意合……祝他们快乐、健康,白头偕老……”
  给格里沙卡爷爷斟满了一个大肚杯,这一杯酒有一半灌进他那乱哄哄的灰色胡子遮着的嘴里去,另一半则灌迸制服的硬领里去了。宾主有时碰杯喝,有时拿起来就喝了。一片赶集似的喧嚣。坐在桌子尽头上的是科尔舒诺夫家的一个远亲尼基福尔·科洛维金——阿塔曼斯基团的老哥萨克,他举起一只手,吼叫道:“苦啊!”
  “苦——苦啊!……”桌上其余的人也都同声喊道。
  “哎呀,苦啊!……”挤满厨房的人也群起响应。
  葛利高里皱着眉头,亲了亲妻子的淡而无味的嘴唇,恶狠狠地看着四周的人们。
  四周是一张张的红脸。醉意朦胧、放荡的目光和笑容。油晃晃的嘴嚼着,往绣花桌布上流着酒肉唾液的大嘴。总之,人们在吃喜酒。
  尼基福尔·科洛维金咧开牙齿已经掉得七零八落的大嘴,又举起一只手来。
  “苦啊!……”他那阿塔曼斯基团的蓝制服袖子上的三道金线绦——这是自愿延长服役的标志——皱了起来。
  “苦——苦——啊!……”
  葛利高里憎恨地看着科洛维金牙齿残缺不全的大嘴。
  “亲嘴吧,小公鸡和小母鸡……”彼得罗嘶哑地喊道,被酒泡在一起像小辫子似的胡子在不断地煽动。
  醉醺醺的、脸色鲜红的达丽亚在厨房里唱起歌来了。大家都跟着她唱。歌声也传进了堂屋。

    看啊,小河一条,
    河上还搭了桥……

  歌声交织成了一片,赫里斯托尼亚的声音追逐着别人的声调,震得窗户玻璃吱吱直响,像打雷似地唱道:

    谁给咱们端酒来呀,
    咱们来开怀畅饮多美啊。

  洞房里是一片女人的尖声歌唱:

    我失去了,丧失了,
    我那娇嫩的声调。

  有一个像桶箍一样颤抖的、苍凉的男声出来帮腔:

    失去了,哎哟哟,丧失了,哎哟哟,
    我那娇嫩的声调。
    它在别人的花园里飘泊,
    啄食着绣球花的苦果。

  “咱们尽情地玩乐吧,好人们哪!……”
  “请尝尝羊肉。”
  “缩回你的爪子去……我丈夫,你看,他在往这里瞧哪。”
  “苦——苦——啊!……”
  “这个傧相真够放肆了,怎么能这样对待媒人呀。”
  “哼,不不,你不必拿羊肉来招待我们……也许我喜欢吃条鲟鱼……我要吃鲟鱼:因为这种鱼肥。”
  “普罗什卡大哥,来,咱们再干一杯。”
  “这会使你心花怒放……”
  “谢苗·戈尔杰耶维奇!”
  “啊?”
  “谢苗·戈尔杰耶维奇!”
  “滚你的蛋吧!”
  厨房里的地板震得直颤动,压得弯了下去,鞋后跟咚咚地响起来,一只玻璃杯摔到地上,响声却淹没在喧闹声中。葛利高里隔着座上客人们的脑袋往厨房里望去:娘儿们家正在一片呼啸和尖叫声中跳圈舞。她们摇晃着大胖屁股(没有一个瘦的,因为每人身上都穿了五六条裙子),挥舞着绣花手绢,胳膊肘子也跟着在跳舞。
  手风琴在刺耳地召唤着。琴手奏起一支委婉低回的哥萨克舞曲。
  “来,围成一圈!围成一圈!”
  “让一让,亲爱的客人们!”彼得罗推操着那些跳舞跳得胀起来的娘儿们的大肚子,央告说。
  葛利高里高兴起来,向娜塔莉亚挤了挤眼。
  “你看,彼得罗要跳哥萨克舞啦。”
  “他这是跟谁跳啊?”
  “你没看见吗?跟你妈跳哪。”
  卢吉妮奇娜两手叉住腰,左手里拿着一条手绢。
  “跳啊,喂,不然我就……”
  彼得罗跳着细碎的脚步来到她面前,行了一个很漂亮的屈膝礼,又跳回原处。卢吉妮奇娜提起裙子,好像要跨过水洼地的,用鞋尖打着拍手,在一片喝彩声中,像男人一样放开脚#跳起来。
  琴手奏起低回快速的调子,这种快速的节奏把彼得罗推离原来的地方。他哎哟了一声,用手巴掌拍着靴筒子,嘴角咬住胡子尖,蹲下去踢踢哒哒跳了起来。他的腿弹动着,膝盖快速地闪晃,踏着不可捉摸的舞步:额角上汗湿的额发在迅速地摆动,可是仍然赶不上跳跃的节奏。
  拥挤在门口的人们的脊背挡住了葛利高里的视线。他只能听到钉着铁掌的鞋后跟踏出的、像燃烧松木板子时的哔啪响声,还有喝醉了的客人的疯狂喊叫声。
  最后,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和伊莉妮奇哪一同跳起来,他跳得既认真又严肃,就像他做一切事情一样。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站在一张方凳上,摇晃着瘸腿,顺着舌头。他的脚虽然没有跳舞,但是他那闲不着的嘴唇和两只耳环却在跳个不停。
  那些有跳舞瘾的人,还有些不会真正弯起腿跳的人也都热烈地跳起哥萨克舞来了。
  他们召唤大家说:“别叫人扫兴!”
  “步于跳得小一点!哎呀,你!……”
  “他的两条腿倒很灵活,就是屁股碍事。”
  “快点!快点!”
  “我们这边胜啦。”
  “给我点甜果汁喝,不然我……”
  “累啦,坏东西。给我跳.否则我就拿瓶子揍你!”
  有点醉意的格里沙卡爷爷.抱住邻座客人的宽脊背,像蚊子似的对着那个人的耳朵嗡嗡道:“你是哪一年宣誓的?”‘他的邻座,一个像枯老的橡树似的老头子,挥舞着一只手嚷道:“一八三九年,孩子!”
  “哪一年啊?”格里沙卡爷爷竖起干皱的耳朵问道。
  “一八三九年,我已经告诉你啦。”
  “您贵姓?在哪里服过役?”
  “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司务长——叫马克西姆·博加特廖夫。是……是红石崖村的人。”
  “我问你,是麦列霍夫家的亲戚吗?”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麦列霍夫家的亲戚吗?”
  “啊哈,我是新郎的外公。”
  “您在巴克拉诺夫斯基因服过役?”
  老头子不断地点着头,用失去光泽的眼睛看着格里沙卡爷爷,一块没有嚼完的肉在他那光秃的牙床上翻滚。
  “那么说,您参加过高加索战争啦?”
  “我曾跟已经去世的巴克拉诺夫将军本人一起服过役——愿他在天之灵幸福——平定过高加索——我们团里都是些少有的哥萨克……全都像禁卫军那样的高个子,就是都有点儿驼背……个个都是大长胳膊、宽肩膀——如今的哥萨克就是横着身子躺在上面都躺得下……孩子,你瞧,我们曾经出过些什么样的人物……去世的将军老爷在切连吉斯克山村马上就抽了我一顿鞭子……”
  “可是我曾参加过土耳其战争……你说什么?是的,参加了。”格里沙卡爷爷挺起干瘪的胸膛说道,乔治勋章碰得叮当乱响起来。
  “我们在天刚亮的时候占领了这个山村,可是中午的时候,号兵部吹起警号来啦……”
  “我们也得到为白沙皇效力的机会啦。在罗希奇附近发生了战斗,我们第十二顿河号萨克团和敌人的禁卫军厮杀起来……”
  “这个号兵吹起警号……”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老兵根本不听格里沙卡爷爷的话,继续说下去。
  “敌人的禁卫军就如同咱们阿塔曼斯基团的士兵。是的,您哪。”格里沙卡爷爷怒气冲冲地挥着手,激动地说。“他们也是为自己的沙皇打仗,他们的头上都戴着一顶口袋似的白帽子。你听见了吗?头戴着口袋似的白帽子。”
  “我对我的同事说:‘季莫沙,咱们这是要退却啦,把墙上的挂毯扯下来,咱们把它捆在马鞍后的带上…
  …“
  “我有两杖乔治勋章!是因为作战英勇奖给我的!……我曾活捉过一个土耳其少校……”
  格里沙卡爷爷哭着,用他那干瘦拳头敲着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老爷爷狗熊般的脊背,发出咚咚的响声;但是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老爷爷正拿着一块鸡肉,把樱桃酱当做芥末蘸着,无精打采地看着洒满了面条的桌布.吧嗒着干瘪的嘴:“孩子,鬼叫我于出了这桩丑事……”老头子的眼睛呆呆地固执地盯着桌布上的白色皱褶,仿佛他看到的并不是洒满了酒和面条的桌布,而是白雪皑皑的、耀眼的高加索婉蜒的群山.“”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拿过别人的东西……常常我们占领了契尔克斯人的村庄,小土房子里有些财物,可是我并不眼馋……拿别人的东西部是因为鬼迷了心窍……可是、这一回……却看上厂一条挂毯……带穗头的……我想这玩意儿可以当马衣……“
  “什么世面咱们都见过。咱们也到过外国。”格里沙卡爷爷想看看邻座的眼睛,但是那深眼眶像长满了蓬蒿的小沟一样,遮了一层白色的眉毛和胡于毛团;格里沙卡爷爷看不见他的眼睛,因为周围全是一片浓密的硬毛。
  他使了一个计策;他想用自己故事的紧张地方吸引邻座的注意,就单刀直入,从中间讲起来:“于是捷尔辛采夫上尉就命令道:‘全排成纵队迅速前进,前进厂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老爷爷,就像一匹听见了军号声的战马.仰起脑袋,把疙疙瘩瘩的拳头放到桌子上,悄悄地说道:”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弟兄们,收起马刀,准备好长矛,投人战斗!……“这时候他的声音突然洪亮起来,暗的瞳人闪闪发光,垂老的眼睛里又燃起昔日的火焰”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好汉们!……“他张开只剩下光秃秃的黄牙床子的大嘴,吼叫道:”冲锋……冲锋,前进!……“
  他机智地、英姿勃勃地望着格里沙卡爷爷,也不再老用上衣的脏袖去擦那使下巴痒酥酥的眼泪啦。
  格里沙卡爷爷也活泼起来了。
  “上尉对我们发出了这样的命令,挥了一下马刀,我们就飞马向前冲去,但是敌人的禁卫军排成了,你瞧,这样的阵势,”他用手指头在桌布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四边形,“向我们开起炮来,我们往他们的阵地卜冲了两次——每次都被他们打回来了。突然,侧翼的小树林边出现了他们的骑兵、我们的连长就下命令_我们转向右翼,重整了队形——向他们冲去。厮杀起来。什么样的骑兵能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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