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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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歌一-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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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水喝下去,她好像一下子又恢复了体力,脸色好多了。

“我女儿。”她伸出一根手指来放到唇边,“阿南,不要告诉任何人哦。”

我退了出去。

她肯告诉他真相,她居然肯。那么,这个阿南到底是谁呢?

忽然,我又想她说的荷包蛋。我想我应该给她做荷包蛋吃。我努力回忆奶奶做的步骤,应该很简单,只需要一点水,一点糖而已。我再次来到厨房,把厨房里的柜子打开,里面却忽然爬出一个黑色的大蜘蛛。我吓得不轻,蹲在地上大口喘气。

我并不是一个胆小的女孩,只是陌生的环境让我失去一些平时该有的勇气。

我无力地跪在那里,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压得我快喘不过起来。我走到窗口,把窗户大力拉开,让雨点统统落在我的脸上。我闭着眼睛,享受着清凉的雨水,就像有一双手,在替我细细洗脸一般。

我觉得我需要清醒一下。

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清醒,但我却知道,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哭了。我可不能让自己哭。绝对不能。

我让自己冷静了好一会儿,雨点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脖子,我用厨房里一张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干毛巾擦干净了它们。然后,我开了火,做了两碗没有放糖的荷包蛋,每个碗里有三个稀里糊涂的蛋。不是不愿意放糖,而是我找遍了厨房,也不知道糖放在哪里,或许她自己从来都不做饭,真的像蓝图说的那样,想吃的时候就到别人家混吃混喝。

我端着两个碗出去的时候,发现她卧室的门已经关了起来,我看着紧闭的门,不知道该不该端进去。犹豫了一会儿,我坐到客厅里的桌子上,把碗放下,自己先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我想我是饿了,我把一碗荷包蛋吃了个精光。就在这时,屋内传来“嘭!”的一声闷响,好像是她摔碎了什么东西。门很快被打开了。那个叫阿南的男人低着头走出来,他走到卫生间里,拿了一个拖把,又走进了她的卧室里。我端着碗怀着好奇的心跟着走过去,发现地上碎掉的是一个酒瓶。

酒的气味溢满了整个屋子。阿南把拖把*在墙上,蹲下身子,缓慢地把那些透明的玻璃碎片拣起来,轻轻放在一个塑料袋里。

我看清他额头上有一块褐色的部分,褐色粘稠的血液从里面流出来,流到他的鼻子上,嘴巴上,快要滴下来,可他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擦都不擦一下,甚至眼睛都不眨一下。我突然有奇怪的感觉,全身颤抖,仿佛自己的额头也破了一个洞似的,疼痛难忍地闭上了双眼。手一松,手里的碗跌落在地上。

他机敏地站起来,一边说:小心。一边跨着步子走过来,从我身后一把抱住我,把我举得高高的。

我第一次被人举得这么高,心一下子拎了起来。

他迅速把我放在另一处干净的地板上,转身继续对付起地上的脏东西起来。

他用手背漫不经心的擦了一下自己的脸,对床上用被子捂住脸的她说:“不吃东西不要紧,但酒一定不能喝。”

“让我喝!”她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很凶地喊:“你管我个屁!”

“我做了鸡汤来,还有你喜欢喝的绿豆粥。”男人不屈不挠地说,“你和马卓都可以喝一点。”

她没再理她,又用被子把头飞快地蒙了起来。

那晚我美美地喝了好几碗鸡汤。小时候生病,奶奶总是熬鸡汤给我喝,我以为全天下只有奶奶会熬美味的鸡汤,没想到还有人比她的厨艺更好。他把保温桶里最后一碗鸡汤倒给我的时候对我说:“马卓,你可以叫我阿南。”

我点了点头。

“她不肯上医院,我得找个人到家里来给她看看。”

“谢谢。”我说。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手伸出来,像是想要抚摸一下我的脸,却又忽然停在空气里,最终慢慢地收了回去。

我的心却因为这个未完成的动作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6)

    

半个月后,我成了红星小学三年级的一名小学生。都亏她和阿南的打点。我想她一定花了很多钱,这让我心里确确实实有些不好受。

阿南找了医生来家里替她看伤,据说是用了什么特效的药,她的身体慢慢康复了。上课前的那个晚上,她给我买了一大包东西。除了书包和铅笔盒,还有三件新衣服。红黄绿,非常鲜艳的颜色,全部都是连衣裙。我在雅安的时候,从来没有过一条连衣裙。当我看到那些裙子的时候,竟然有种做梦般的感觉,以至于微微脸红。可她偏要我一件一件换给她看。她点着一根香烟,坐在床头,看着我,由衷地说:“马卓你真幸福。我小时候穿得像捡破烂的,长大后,衣服都是偷家里的钱买的。噢,从来都没正大光明地当过仙女。”

我看着她不说话。她忽然神经质地灭掉烟,扶着我的肩膀,用她大大的眼睛死死盯着我,说:“马卓,你可不要偷钱。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但是千万不要偷,明白?”

“我没偷过钱。”我轻轻地甩开她。

她重重的拍了我一下,笑得无比夸张,让我担心她那刚刚愈合的伤口会不会又裂开。我在心里暗暗地想,难道她偷过很多钱吗?

不过我知道她是喜欢钱的。我曾见过她数钱,她抽屉里的钱,她好像每天都要来来回回地数上好几次。我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少钱,但钱对她而言,应该是至关重要的。她的酒生意好像做得不错,每天都有很多电话,要对付很多的客户。那天晚上,阿南帮着她把那间原来放酒的小房间整出来给我住,那些酒太多了,阳台上堆不下,我听见阿南对她说:“要不放我家超市去吧。”

她板着脸:“上次的款还没结清呢。”

“我不是那意思。”阿南急忙解释,“再说月底一定清,什么时候欠过你的钱呢?”

她歪着嘴笑了笑,不再说话。

我真弄不懂,阿南对她那么好,她为什么还要这样斤斤计较。阿南额头上的纱布刚刚揭下来不久,疤痕还很明显,毕竟是她砸的人家,她却从来没过问过一句。我曾见过阿南帮她送货,他开着一辆平板货车,把一箱箱酒装运好,一趟趟来回,不厌其烦,而她从没付过人家一分钱。

那晚,我独自睡在小房间里,房间里酒味弥漫,我无法入睡,于是坐起来,把窗帘拉开,抱着腿看着窗外的黑夜。我想奶奶,真的很想,可是,我知道,那个家,我是永远都回不去了。

“你怎么还不睡?”她推门进来,扭开了灯。我看到她化了漂亮的妆,穿了漂亮的裙子和高跟鞋,一定是又要出门了。
  她对我说:“你早点睡,明天一早阿南会来送你去学校,不要迟到了。”

“你去哪里?”我问她。

“出去。”她说。

“阿南也去吗?”

“你都想些什么?”她走进来,拍拍我的头,笑嘻嘻地说,“大人的事小孩莫管。”

我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香得我头晕脑涨。她如此光彩照人,打着工作的借口寻欢作乐,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穿着我的新裙子上学,阿南骑着他的摩托早早就来到我家。他还给我买来了早点,两个大包子,一包豆浆。我飞速地吃掉了它们,跟他说谢谢。他满意地看着我说:“明天买牛奶,喝牛奶个子长得高。”

我看着他关怀的表情,恨林果果的无情。

在那之前一天的体育课,我一个人在角落里跳绳。蓝图的班上也上体育课,她又买了一根冰淇淋,而且是和上次一样的口味,她不知疲倦地舔着,踱到我身边,拖着长音跟我说:“喂——上回我帮你进家门,你还没谢谢我。”

“谢谢。”我停下跳绳,对她轻轻地说。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舔着冰淇淋,一蹦一跳地走了。我继续跳,她刚刚走远,又转身跑过来,打量着我的新衣服,羡慕地说:“‘好孩子’的耶,看来林果果一点也不穷。”

我茫然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什么是“好孩子”。那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名牌”这一说。但是有一点我清楚的很,她本来就不穷。也许,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个好妈妈。就像她从不懂得照顾我,常常忘掉我有没有吃饭或者寂不寂寞,她的生活总是和旁人不一样,白天的时候在家睡觉,晚上出去,然后到天亮的时候才回来,继续睡觉。

管我的人,只有阿南。


阿南常送些好吃的来,但他当然不会天天来,我已经学会用微波炉,自己解决晚饭,独自做功课,独自上床睡觉,独自上学放学。

学校里一切都好。只是我的成绩很落后,可这里的同学们却很和气,并不小瞧我。有一天老师抽我起来读课文,我有些不敢开口,声音越来越小,他们并不嘲笑,而是齐声诵读,保我度过尴尬之时。比起我原有的那些只会叫我“马蜂窝”的同学来,我内心是相当满足的。

所以,我下定决心要做个好学生。

蓝图在我隔壁班。放学的时候,她总喜欢跟上来和我一起走。她的话还是那么的多:“听说林果果是你小姨,可是你为什么不跟你爸爸妈妈住在一起呢?我觉得孩子还是跟爸爸妈妈住在一起比较幸福哦。当然成都比雅安要好许多,你可以让你爸爸妈妈来成都打工嘛,这里打工的机会还是很多的,我妈可以帮忙介绍的啊……”

我很希望天上能飞下来一张封条,把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封个严严实实。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不想和蓝图做好朋友。但是我又觉得,她来找我说话纯粹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很无聊,所以需要和我做好朋友。虽然我不太理解无聊这个词的意思,但是我想,那应该就是一种想找人说说话的感觉。

那么,我为什么要陪她说说话呢?况且,她从来不管林果果叫阿姨,她一点礼貌也不懂,我没法跟她做朋友。

就在这时候。前面响起喇叭声,是阿南,只要有空,他都会来接我。我欣喜,快步上前,蓝图却一把拉住我,在我耳边嘻嘻笑着说:“这个男的是想当你的姨父哦。”

如果……其实……我当然是愿意的。

阿南真的是个好人,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好人,但是我现在遇到的却只有阿南一个。所以我很替阿南委屈,我真心希望她可以对阿南好一点,但不知为何,她的脾气却越发暴燥,最倒霉的,当然也是我和阿南。

这一天,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也许是想让她心情好一些,阿南邀请我和她下馆子。她点了一大堆菜,吃起东西来风卷残云,并抽空叹着气,看来确实是遇到了烦心事。阿南心疼地看了看她,然后替我夹了一块鱼,对我说:“马卓你要多吃点,你太瘦了。”

“是啊,多吃点。”她用筷子敲了敲碗边,“不然人家以为我虐待你呢。”

我低着头吃鱼,她忽然问我,“在学校怎么样?”

“还行吧。”我说。

“什么叫还行吧?”她问我,“你知不知道,让你上那个学校花了老娘多少钱动了多少脑筋,你是黑户口,压根没资格上学的。”

周围有人微微侧头看她。我红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给她点时间。”阿南替我说话,“我看马卓还需要适应一下环境。”

“哈哈。”她突然笑起来,然后用一种很轻蔑的语气说道,“不过,我才不指望她成绩有多好,我跟他爸都不是读书的料,凑合着读吧,将来嫁个有钱人就行。女人不嫁个有钱的,迟早累死饿死,要不就是活活气死!”

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阿南。他没有看我,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起身,走到饭店外面去。

我到底没忍住,哭了起来,其实我已经很久不哭了,但哭起来,我的眼泪就连续不断,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我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伤心,是为可怜的自己?可恶的她?还是可悲的阿南?

没过一会儿,她就追了出来,问我说:“怎么了,耍啥子牌气呢?”

我没应她,也不擦眼泪,只顾一抽一抽的样子。

“*!”她说,“别跟老子来这套,老子心情本来就不好,你少惹我。”

好,惹不起躲得起。我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马路边上。她的声音一直追过来:“马卓,你给我死回来,不然永远都不要再见我!”

我不顾一切地跑起来,我对成都一无所知,除了学校和成都花园,几乎哪里都不认识。我能去哪呢?但是我知道我没有选择,除了跑还是跑。


她没有来追我。我的心忽然变得像一团死灰。我找到一家公用电话亭,电话亭的牌子上写着一行字:长途三毛钱一分钟。我摸了摸口袋里唯一的一块钱硬币,拨通了雅安家里的电话,我希望可以听到奶奶的声音,希望她会跟我说:“马卓,你在哪里,我来接你回家。”

可是接电话的人却是小叔。他粗声粗气地问:“找哪个?!”

我就说不出一个字了。

我匆匆地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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