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飞机场见面,展航差点不认得她,她胖了很多,非常开心,一脸详和,身边跟着一个男生。
那年轻男子剪平头,戴玳瑁边眼镜,白衬衫,卡其裤,平实、和气、惹人好感。
展航立刻与他热烈握手。
展翘介绍他叫邓中群。
那小邓相当会说话:“哇,小弟是不折不扣英俊小生,比起他,我们简直像番薯。”
大家都笑了。
于太太尤其松口气:“展航,你也到新加坡走一趟,那边有的是优秀年轻人。”
幸亏黄笔臻不在,否则一定反感。
“回家再说。”
天气冷,邓中群不习惯,但仍然勇敢地陪着展翘去滑雪溜冰,跌得眉青鼻肿,却频呼过瘾。
于太太满意得不得了。
“我喜欢中群,直爽活泼,品学俱优,气概像个男孩子。”
展航说:“他确是个男生呀。”
展翘说:“像你就阴阳怪气。”
于太太偏袒幼儿:“可是,却那么多女生喜欢他。”
“彼此都变态。”
展航站起来:“你说什么?”
展翘忽然叹口气:“不怕,妈妈,上帝不会叫我们太吃亏,你会得到世上最好的女婿及媳妇。”
于太太笑问:“真的吗?”
展翘握住母亲的手:“一定。”
看来,他们都决意挑一个会叫母亲满心欢喜的对象。
展航拨电话找笔臻:“你怎么还不来?”
“于伯母没叫我。”
“唏,你不妨自动献身。”
“我马上出门。”
“喂,买一个提拉米苏蛋糕。”
“知道。”
黄笔臻出现的时候,同时还有大量精心挑选的水果与鲜花。
于太太连忙付钱给她,她不肯收:“伯母,我也有收入。”
“噯,替人补习辛劳所得,也不该花在我身上。”硬是塞给她。
展翘过来问:“你名字怎么那样别致?”
笔臻笑:“家父希望我成为一个作家。”
“呵,那多清苦。”
“他生前是生意人,却向往文艺工作。”
于太太颔首:“生意人也有天真的一面。”
展翘问:“你可有志向承继父亲的意愿?”
“业余是可以一试的。”真正聪明。
大家都笑了。
气氛融洽祥和得不似于家。
终于雨过天晴了吗?也许是,长久盘踞在展航心中的恨意渐渐消失,他居然一直微笑。
不能再叫活着的人担忧,他终于明白了,已经来不及爱惜父亲,体贴母亲总还来得及。
于太太自厨房出来:“展航,劳驾你去买几桶冰淇淋。”
“什么味道?”
展翘大叫:“绿茶、黑芝麻。”
展航说:“可怕哩,我仍然至喜传统香草。”
“巧克力不可少。”
“展航,还不去?”
小臻提起勇气说:“我陪你。”
于太太说:“早去早回。”做母亲的永远不会放心。
展航摆一摆头,示意黄笔臻跟他走。
笔臻问:“骑自行车吗?”
“我现在不怕开车了。”
笔臻大惑不解:“你曾经对驾车有恐惧?”
“我慢慢告诉你。”
来到商场,买了冰淇淋,忽然看到露天咖啡座还有座位。
“来,喝杯咖啡。”
明知应当即刻回去,明知冰淇淋会融化,两个年轻人还是坐下来,这是他们第一次约会。
展航主动说起班里趣事,学业上困难,以及毕业后去向。
讲得津津有味,活泼生动,令笔臻如沐春风,连展航都蓦然发觉:噫,原来我口才那样好,看样子,同大哥也不是不像。
还是笔臻提醒他:“该回去了。”
“也好,改天再来。”
“冰淇淋要不要换一换?”
“不用吧,现在就走了。”
“你来开车。”
笔臻坐到驾驶位置上。
天忽然下毛毛雨,他们朝家里驶去,收音机正报告新闻:“空难,瑞士航空一班机在大西洋堕海,二百二十九名乘客无一生还。”
笔臻忽然说:“我明白了。我至今不敢乘飞机,这是你对驾车恐惧的同样原因吧。”
“是。”
在住宅区转角,看到停字牌,笔臻减速停下。就在这个时候,对面斜路一辆黑色大车直冲下来,笔臻轻轻喊:“喂喂喂。”
她想后退,但是尾后有车,避无可避,想跳下车已经来不及,车头右角挨了一下撞,车
身震动一下,她听到车前灯碎裂的声音。
对方车子也停下来。
展航嘟囔:“怎么开的车。”
不幸中大幸,刚好有警察在场,立刻过来处理事故。
两辆车子驶至一旁,展航与笔臻下车,另一辆车的司机始终没有下来。
警察过去与他交谈。
笔臻问:“是老人吗?”
展航张望:“不,好像是一位太太。”
“为什么不下车?”
“受惊过度吧。”
“那样的驾驶技术,真叫人担心。”
半晌,警察过来说:“对方愿意赔偿一切损失,我已代你抄下她驾驶执照号码,并且会出任证人。”
“一只车前灯而已。”
“如无问题,你们可以离去。”
笔臻松口气:“走吧。”
她头发已经淋湿,展航脱下外套,罩在她肩上。
大衣上尚余展航体温,笔臻觉得额外温馨。
展航已经拉开车门,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展航,展航。”
声音嘶哑。
谁?
声音自另一辆车子里发出来。
展航对笔臻说:“你等一等我。”
他走近那辆大车,对方把车窗打开。
展航看到一张苍白的面孔,双下巴,肿眼泡,这名女子看上去疲倦憔悴,是什么人?
“啊,你不认得我了。”
展航不想无礼,搜肠刮肚,就是不知道她是谁。
“展航,别来无恙,你比起两年前更高大漂亮。”
语气的确有点熟。
那女子见他还是想不起来,只得黯然说:“再见。”
展航也说:“再见。”
他回到车上。
笔臻迅速把车驶走。
“那是谁?”
“不知道,她认得我,会是母亲的朋友吗?幸亏没骂人。”
“警察不是抄下她资料吗?”
一言提醒展航,立刻取出查看。
他呆住。
“究竟是谁?”
“……”
“为什么不说话?”
展航不相信眼睛,字条上写着“段福棋”三个字。
“仍然毫无头绪?”
车子驶到家门,于太太与展翘已经站在门口等。
“哎呀,急坏人,到什么地方去了?”
“车头灯怎么啦?”
笔臻把方才的情况形容一遍。
于太太懊悔:“早知不叫你们买冰淇淋。”
“冰淇淋在哪里?”
“这里。”
“啊?都融成糖浆了。”
“嘘,看展航,面色大变,去休息吧。”
展航静静回房去,关上门。
展翘对笔臻说:“他就是那样喜怒无常,请勿见怪。”
笔臻笑说:“我不觉得。”
于太太问:“对方司机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一中年妇女。”
中年女子?不不不,她是段福棋。
展航把她过去的照片取出细看,那女人没有一点像她,但明明又是她。
难怪互联网上一点消息都没有,即使是展航本人,面对面三十分钟,还没有把她认出来。
有人敲门,展航把照片都收起来。
于太太进来:“猜一猜今晚谁打电话来?”
“妈,且不猜谜,我有问题。”
“你先讲吧。”
“妈妈,是什么令一个女人突然衰老?”
于太太沉默一会儿:“你看我这些年老多少便明白了。”
“不不,妈妈,你仍然漂亮。”
“女人最怕感情突变。”
“还有呢?”
“环境也有影响,不自爱,如吸毒、酗酒、日夜颠倒,一下子就变残花败柳。”
呵,这些毛病,大抵段福棋都犯齐了。
“还有,性情不够豁达的话,凡事怨慰,沮丧牢骚多多,全世界都是敌人,忿恨不堪,简直会变成女王。”
展航不禁笑出来。
“总要开心,自得其乐,你说是不是?”
展航拼命点头。
于太太凝视他:“是谁突然衰老?”
“啊,”展航反应极快,“我不过是对这个现象好奇。”
于太太十分有深意地说:“或者,你认识人家的时候,她已经不小了。出来混的某种女子,都爱瞒岁数,因为在那种场合,越是年轻,越是受欢迎。”
也有可能。
“不必唏嘘了,别冷落客人,出来陪小臻聊天。”
“对,妈妈,刚才你说谁打电话来?”
于太太想一会儿,沮丧地答:“竟忘了。你看,我何止衰老,都患上痴呆症了。”
展航连忙握紧母亲的手。
那个晚上他独自沉思。
终于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她的地址。
原来她还在本市,也许根本一直没有离开过;也许,兜了无数圈子,又回来了。
他想像从前那样,骑自行车出去,可是外头正淅沥地下着大雨,夹着一团团湿雪。
这也难不倒他,只不过忽然之间他添增了顾虑,找到了藉口,他不想在这种时候出去。
展航很明白,他对她,心底那一朵火焰,已经熄灭,他已获得释放。
换句话说,他不再迷恋这个人。
虽然如此,第二天一早他就起来了,穿上寒衣,下楼来,发觉展翘比他更早,正在厨房打点。
展航说:“你变得乖巧伶俐。”
展翘笑:“你何尝不是。”
“父亲有知,一定会觉得安慰。”
“他想必知道。”
展航轻轻问:“你也快结婚了吧?”
“你看怎么样,乐观吗?”
“百份百看好。”
展翘也问:“你可有对象?”
“我陪伴母亲。”
展翘点头:“你一早就那样说。”
展航穿上外套。
展翘唠叨:“又去哪里,外头银色世界,不如等大家都起来了一起打雪仗。”
“我一小时必返,等我。”
展翘走过去,摩娑弟弟的下巴:“这么多胡髭,都是今年才有的。”
展航笑笑,出去了。
段福棋住在市区另一端,沿海,可步行到沙滩,风景优美。
她得到的赔偿一定不少。
展航仍然用最古老的交通工具,他把自行车踩得飞快,一枝箭似向前冲去。
他知道她的习惯,要趁早,这个时候她大概还没有睡,再迟一点,可能要休息了。
他逐个门牌留意。
到了。
一七三号,前院极为宽广,私家路起码百多尺长,展航把自行车停在对面樱花树下。
一停下来,熟汗化冷,嘴巴呼出白气,竟觉辛苦,一会回去,可能要叫出租车。
他自嘲老了。
正在嘀咕,忽然看到住宅的门打开,一个女子走出来。
她身披皮裘,凝视远方。
本来这是好风景:妙龄女子独自倚门看雪景,可是,她身形出奇地臃肿,肩膀塌下来,目光呆滞,像一个病人,随时会倒地,叫人担心。
展航凝视她。
这哪里是段福棋,既不是她的肉体,也不是她的灵魂,只不过还有一点点残余的记忆。 开头,有人偷走了她的躯壳;跟着,她的魂魄亦出了窍,才变成现在这样。
只看见她蹒跚地走出门槛,是宿酒未醒的样子。
她颓然跌坐在石阶上。
门内有人喊她,幸亏还有佣人照顾。
可是她一听见叫声,反而站起来走开,踏入园子,不知怎的,脚底一滑,倒在雪里,脸朝下,一动不动。
展航一直站着远观,他一点也不想过去扶起她。
终于,一个穿制服的女佣奔出来,大声呼喊,并且进屋子去叫救护车。
看到这里,于展航静静离去。
他到附近用公共电话召了出租车,说明行李只有一部自行车。
等了十五分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