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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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十一郎-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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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十一郎道:“自然是有法子的。”沈璧君柔声道:“只要你有法子能脱身,我就安心了,我无论怎么样都没关系。”

她这句话还未说完,就瞧见了萧十一郎那双发亮的眼睛。

这本是双倔强而冷酷的眼睛,有时虽然也会带着些调皮的神色,带着些讥诮的笑意,却从来没有露出过任何一种情感。

现在这双眼睛里却充满了喜悦、欣慰、感激……

沈璧君的脸红了。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瞧见萧十一郎,所以她才情不自禁吐露了真情,若是已瞧见他,她只怕就不会有这种勇气。

但现在萧十一郎距离她这么近。

她几乎已能感觉到萧十一郎的呼吸。

萧十一郎已避开了她的目光,道:“你本来看不到我的,现在却看到了,是不是?”

沈璧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我一直都没有动过,否则早已沉下去了,我既没有动,又怎会移动是这里来了呢?”

沈璧君自然不知道原因。

萧十一郎道:“这泥沼看起来是死的,其实却一直在流动着,只不过流动得很慢、很慢,所以我们才感觉不出。”

他接着说道:“就因为我完全没有动,所以才会随着泥沼的流动漂了过来。若是一挣扎,就只会往下陷落,所以你才一直停留在这里。”

沈璧君没有说话,但她的心里在暗自庆幸:“若是我也没有挣扎,也随着泥沼在往前流动,我现在怎会看到你?”

萧十一郎道:“前面不远,就是陆地,只要我们能忍耐到那里,就得救了……那也用不着多久,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是不是?”

他目光不由自主转了过来,凝注着沈璧君的眼睛。

沈璧君也不由自主凝注着他的眼睛,她还是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却仿佛在说:“为了你,我一定能做到的。”

从眼睛里说出的话,也正是自心底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眼睛既瞧不见,耳朵更无法听到。

能听到这种声音的人不多。

这种声音是用“心”来听的。

萧十一郎却听到了。

过了很久很久,沈璧君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

萧十一郎道:“什么事错了?”

沈璧君道:“我本来以为天道不公,常常会故意作贱世人,现在才知道,老天毕竟是有眼睛的。”

萧十一郎缓缓道:“不错,所以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能忘记天上有双眼睛随时随地都在瞧着你。”

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生命,天地间一切仿佛都是死的。

泥沼也是死的,谁也感觉不出它在流动。

“它真能将我们带到陆地上去么?”

沈璧君并没有问,也不着急。

她的心很平静,此时,此刻,此情,此境,她仿佛就已满足!

是死?是活?她似已完全不放在心上。

她只怕萧十一郎这双发亮的眼睛看透她的心。

她只怕萧十一郎感觉出她的心越跳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她一定要找些话来说。

但说什么呢?

萧十一郎忽然道:“你可知道这次是谁救了我们?”

沈璧君道:“自然是……是你。”

她忽然发觉萧十一郎的呼吸也很急促。

她的心更慌了。

萧十—郎道:“不是我。”

沈璧君道:“不是你?是谁?”

萧十一郎道:“是狼。”

只在这一瞬间,他目光仿佛是瞧着很远的地方,缓缓接着道:“我第一次到这里来,就是狼带我来的。”沈璧君道:“我听你说过那故事。”

萧十一郎道:“是狼告诉我,这泥沼中有种神奇的力量可以治疗人的伤势,是狼教我会如何求生,如何忍耐。沈璧君轻叹道:“要学会这两个字,只怕很不容易。萧十一郎道:“但一个人若要活下去,就得忍耐……忍受孤独,忍受寂寞,忍受轻视,忍受痛苦,只有从忍耐中去寻得快乐。”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柔声道:“你好像从狼那里学会了很多事。”萧十一郎道:“不错,所以我有时非但觉得狼比人懂得多,也比人更值得尊敬。”

沈璧君道:“尊敬?”

萧十一郎道:“狼是世上最孤独的动物,为了求生,有时虽然会结伴去寻找食物,但吃饱之后,就立刻又分散了。”

沈璧君道:“你难道就因为它们喜欢孤独,才尊敬它们?”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它们比人能忍受孤独,所以它们也比人忠实。”

沈璧君道:“忠实?”

用“忠实”两字来形容狼,她实在闻所末闻。

萧十一郎道:“只有狼才是世上最忠实的配偶,一夫一妻,活着时从不分离,公狼若死了,母狼宁可孤独至死,也不会另寻伴侣,母狼若死了,公狼也绝不会另结新欢。”

他目中又露出那种尖锐的讥诮之意,道:“但人呢?世上有几个忠于自己妻子的丈夫?抛弃发妻的比比皆是,有了三妻四妾,还沽沽自喜,认为自己了不起。女人固然好些,但也好不了多少,因而出现一个能为丈夫守节的寡妇,就要大肆宣扬,却不知每条母狼都有资格立个贞节牌坊的。”

沈璧君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又道:“世上最亲密的,莫过于夫妻,若对自己的配偶都不忠实,对别人更不必说了,你说狼是不是比人忠实得多?”

沈璧君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但狼有时会吃狼的。”

萧十一郎道:“人呢?人难道就不吃人么?”

他冷冷接着道:“何况,狼只在饥饿难耐,万不得已时,才会吃自己的同类,但人吃得很饱时,也会自相残杀。”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你对狼的确知道得很多,但对人却知道得太少了。”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人也有忠实的,也有可爱的,而且善良的人永远比恶人多,只要你去接近他们,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有他可爱的一面,并非像你想象中那么可恶。”

萧十一郎也不说话了。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

难道他也和沈璧君一样,生怕被人看破他的心事,所以故意找些话来说?

难道他想用这些话警戒自己?

沈璧君道:“你为什么只喜欢说狼?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

萧十一郎道:“我?我有什么好说的?”

沈璧君道:“譬如说,你为什么会叫萧十一郎?难道你还有十个哥哥姐姐?”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这么说,你岂非一点也不孤独?”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你的兄弟奶妹们呢?都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死了,全都死了!”

他目中忽又充满了悲愤恶毒之意,无论谁瞧见他这种眼色,都可想象出他必有一段悲惨的往事。

沈璧君只觉心里一阵刺痛——

在这一刹那间,她忽然觉得萧十一郎还是个孩子,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孩子,需要人爱护,需要人照顾……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泥沼果然是在流动着的。

前面果然是陆地。

但沈璧君却绝末想到这地方竟是如此美丽。

千百年前,这里想必也是一片沼泽,土质自然特别肥沃。

再加上群山合抱,地势又极低,所以寒风不至,四季常春,就像是上天特意要在这苦难的世界中留下一片乐土。

在别的地方早已凋零枯萎的草木,在这里却正欣欣向荣,在别的地方难以久长的奇花异草,在这里却满目皆是。

就连那一道自半山流下来的泉水。都比别的地方分外清冽甜美。

沈璧君本来是最爱干净的,但现在她却忘记了满身的污泥,一踏上这块土地,就似已变得痴了。

足足有大半刻的功夫,她就痴疯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长长吐出口气,道:“我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地方,只怕也唯有你这种人才能找得到。”

萧十—郎道:“我也找不到,是……”

沈璧君笑了,打断了他的话,嫣然笑道:“是狼找到的,我知道……”

她忽又发现在泉水旁的一片不知名的花树丛中,还有间小小的木屋,一丛浅紫色的花,从屋顶上长了出来。

她仿佛觉得有些失望,轻叹着道:“原来这里还有人家?”

萧十一郎凝注着她,缓缓道:“除了你和我之外,这里只怕不会再有别的人……你也许就是踏上这块土地的第二个人。”

沈璧君的脸似又有些发红,轻轻地问道:“你没有带别的人来过?”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

沈璧君道:“但那间屋子……”

萧十—郎道:“那是我盖的,假如每一个人都一定要有个家,那屋子也许就可算是我的家。”

他淡淡地笑了笑,又道:“自从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我就爱上它了,以后每当我觉得疲倦,觉得厌烦时,我就会到这里来静静地待上一两个月,每次我离开这里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像是已换了个人似的。”

沈璧君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多住些时候?”

为什么不永远住下去?”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沈璧君的眼睛发着光,又道:“这里有花果,有清泉,还有如此肥沃的土地,一个人到了这里,就什么事都再也用不着忧虑了,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快快乐乐地过一生,为什么还要到外面去惹那些烦恼?”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才笑了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是今天生的贱骨头。”

他笑得是那么凄凉,那么寂寞,沈璧君忽然明白了。

无论多深的痛苦和烦恼,都比不上“寂寞”那么难以忍受。

这里纵然有最美丽的花朵,最鲜甜的果子,最清凉的泉水,却也填不满一个人心里的空虚和寂寞,萧十一郎缓缓道,“所以我总觉得有很多地方都不如狼,它们能做到的事,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沈璧君柔声道:“这只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狼,是人……。一条狼若勉强要做人的事,也一定会被它的同伴看成呆子,是么?”

萧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错,人是人,狼是狼,狼不该学人,人为什么要去学狼呢?”

他忽然笑了。道:“我已有很久没到这里来,那屋子里的灰尘一定有三寸厚了,我先打扫打扫,你……你能走了么?”

沈璧君嫣然道:“看来老天无论对人和对狼都同样公平,我在那泥沼里泡了半天,现在伤势也觉得好多了。”

萧十一郎笑道:“好,你若喜欢,不妨到那边泉水下去冲冲洗洗,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这自然只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句话,萧十一郎说这句话的时候,永远也不会想到这句话对沈璧君的意义是多么重大,沈璧君这一生中,几乎有大半时问是在等待中度过的,小的时候,她就常常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等待她终年游侠在外的父母回来,常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等着看她父亲严肃中带着慈爱的笑容,等着她母亲温柔的拥抱,亲切的爱抚……

直到有一天,她知道她的父母永远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天她没有等到她的父母,却等到了两口棺材。

然后,她渐渐长大,但每天还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早上,她很早就醒了,却要躺在床上等照顾她的奶妈叫她起来,带她去向她的祖母请安。

请过安之后,她就要等到午饭时才能见到祖母,然后再等着晚饭,每天只有晚饭后那一两个时辰,才是她最快乐的时候,那时她的祖母会让她坐在脚下的小凳子上,说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给她听,告诉她一些沈家无敌金针的秘诀,有时还会剥一个枇杷、几瓣橘子喂到她嘴里,甚至还会让她摸模她那日渐稀疏的白发,满是皱纹的脸。

只可惜那段时候永远那么短,她又得等到明天。

她长得越大,就觉得等待的时候越多,但那时她等的已和小时候不同了,也不再那么盼望晚饭的那段短暂的快乐。

她等的究竟是什么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她也和世上所有的女孩子一样,是在等待着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骑着白马来接她上花轿。

她比别的女孩子运气都好,她终于等到了。

连城璧实在是个理想的丈夫,既温柔,又英俊,而且文武双全,年少多金,在江湖中的声望地位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无论谁做了他的妻子,不但应该觉得满足,而且还应该觉得荣耀。

沈璧君本也很知足了。

但她还是在等,常常倚着窗子,等待她那位名满天下的丈夫回来,常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

在等待的时候,她心里总是充满了恐惧,生怕等回来的不是她那温柔多情的丈夫,面是一口棺材。

冷冰冰的棺材!

对于“等”的滋味,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比她懂得更多,了解得更深,她了解得越深,就越怕等。

怎奈她这一生中却偏偏总是在等别人,从来也没有人等她,直到现在,现在终于有人在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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