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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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姬-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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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最后选择默然,淡淡一笑带过。
  “重新变回鱼尾,习惯吗?”负屭见她坐卧墨绿水草间,鱼尾不动,海牢之中,只有柱上明珠散发光芒,微弱照耀一方幽暗,漂亮的浓金光辉,明明灭灭,流溢于浓纤合度的鱼尾上。
  “嗯。”她只是太久没变回氐人模样,尚在适应双足与鱼尾的差异,就像她舍弃掉鱼尾那回一样,拥有了双脚,却不知如何踩下第一步。
  “还会疼?”
  她摇头,不打算告诉他,她的鱼尾,仍未能使上力气,破坏重建的脱胎换骨,依然隐隐作痛。
  “你们何时要吃我?”她转移了话题,不愿听见他好似关怀的询问,她现在心绪混乱,不肯定眼前的负屭,是她想恨想忘又想见的男人,或是一个遭人冒充,拥有她爱过恋过的面容,却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他问她一句“还会疼?”的声音,足以将她拖回好久好久之前,相似的场景,只是不同之处在于,金鳞剥落,赤裸的雪白双足取代鱼尾,她蜷在那个人怀里,哭得倦累,他的唇,轻抵她汗湿发鬓间,也是这么问的……
  还会疼吗?
  她为这几字,几乎热泪盈眶。
  “……至少要等我兄弟们找齐药材再说。”
  “尚欠四种,对吗?”她做着确认。
  “对。”
  “那么……应该不会等上太久。”
  “你的口气听起来像在期待。”是他听错了吗?没有人在面临死期时,是心存希冀的。
  “我对任何事都不抱有期待,我学会了处之淡然,只是觉得……那样也很好。”她微笑,用着他在人界陆地,初见她时的那种笑法,一种明明已经好倦好累,却还是必须对周遭人漾开笑颜的自我刁难。
  “你不过是想逃避痛苦,求死解脱罢了。”而他,最瞧不起单凭一段感情,便自残了断的懦弱者。
  “我是吗……”连她自己也不确定。
  “你若不是,应该会想求活命。”
  “我这辈子,一直在求活命,所以我离开了海,踏上陆岸,用不同的方式吸呼空气,过起全然迥异的人类生活。我如愿活下来了,却失去更多……”她望向他,澄亮的眼,嵌有些些自嘲,“我认为,那是因为我违逆上天为我拟订的道路,所以受到处罚,他要我知道,误入歧途应该要得到教训……命中注定该死,强求而生,生不如死;命中注定该活,强求想死,苟延残喘,却求死不能……我不再求了,命运安排如何,我便如何走,生也好,死也罢……若真要求,我只想求……好死。”
  “求死何其容易。”手一起,刀一落,一条性命就此消失。
  “在某些时候却不然。”她淡笑,笑中苦涩。
  “不够勇敢的人才会有这种懦弱想法。”他嗤之以鼻。
  “我曾经很勇敢,曾经……”
  “因为被一个男人恶意欺骗抛弃后,便觉人生无趣、自怨自哀,你的勇敢仅有虾米一丁点大?!”负屭鲜少为谁的胆怯或逃避而动怒,那是别人家的事,他懒得管,每个人皆有权选择面临问题时的态度及作法,有勇之人可以正面迎战;弱小之人可以转身逃开;偏激之人,把责任推诿旁人……她当然可以消极看待世事,摆出一副任凭宰割的认命模样,但他看进眼里,就是愤怒,就是生气,就是感到胸臆有股怒火在烧!
  就为区区一个男人?!
  脱胎换骨敢喝!由鱼变人敢做!他是不清楚她还为那个男人做了哪些蠢事,他也不想多问,不屑去听她和另一个人的情爱纠葛!但他以为她很勇敢,不轻易被人打倒,即便感情结束,她亦能抹干眼泪,笑笑再站起来,继续坚强走下去。是他太高估她了?她不过是个懦弱女人,可以为爱坚强,也可以为失去爱而崩溃。
  “不要责备我,你不是我,没有经历我的经历,步过我的步伐,请不要评断我的对错。是,我为了他,已觉人生无趣,自怨自哀,所以我随你回来,愿意奉献鮻人身体,让海中龙主吃下补身,我得以解脱,你完成任务,龙主郁病康复,三大欢喜,你气什么呢?”她轻轻幽幽问道,不解他的怒气何来。
  你气什么呢?
  他气什么呢?
  负屭被问得哑口无言。
  气她乖顺地喝下他交给她的“脱胎换骨”而不曾反抗?气她恬静地由他带回海牢等死而毫无怨言?气她安然地面临九样药材齐全后,所将遭遇的命运却不做任何积极争取?
  还是根本只是气她为了一个男人,不懂爱惜自己,放任绝望蚕食掉她?!
  “我没生气,你从哪里看出我动怒了?”此话多像欲盖弥彰,极力否认方才失去冷静淡然的人,是他。
  “他生起气来,与你刚刚的反应很相似,本来极少起伏的冷嗓会微微扬高,比平时说话速度更快些,眸子好像点燃小小文火,所以我才以为你也在发怒——”
  “我不是他!”负屭蓦地大吼,用着连他自己都不曾听过的失控咆哮。
  “……”她险些要开口说抱歉,唇瓣轻蠕,没有吐出声音来。
  是她心里仍拒绝去接受“我不是他”的这番强调,抑或她还怀抱不该有的希冀?也许希冀早已没有了,至少在她等待死亡的这段时日中,她情愿假装他是她的负屭,她爱过的那一位“负屭”,因为独自死去太孤单了,他若能在她身边,目送她走,她就满足了。
  她静静的,不开口,不去回应他的否认,负屭扭开头,旋身离开。
  兴许,他真的不是。
  他若是,她会恨他。
  恨他面不改色地扯着漫天大谎,故意装做不认识她。
  但,她希望他是。
  她希望,死在他手上……
  因为一个人孤伶伶死去,身旁没有熟悉的人相伴目送,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他变得很怕看见她。
  怕?
  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鮻鱼,他竟然用到“怕”这个字眼!
  原来最可怕的眼神,并不是恶炯炯的狰狞怒眸,而是一股静静凝视,琉璃般的眼眸,美得晶莹灿亮,她看着你,又并非只看着你,你以为自己被她觑入瞳心之中,殊不知她眼中所见是你,还是另一个与你极为相似的男人?
  那个应该碎屍万段的男人!
  他究竟给过她哪些承诺,又为何弃下她一人,在人界陆路孤单生活?!
  既已不爱,就站出来说个清楚明白,断个彻彻底底!无声无息的消失算什么?!一点担当都没有,砍他个十刀八刀还算便宜他!
  负屭冷凝着面容,银白色龙鳞密布双鬓,延伸到下颚处,不受控制的逆鳞,随他情绪翻腾而浮现。数日后,九龙子与八龙子相继归来,同受怒火波及,被他押去海牢见她,他仍没释疑,到底是不是兄弟在恶整他。
  她见过两名龙子之后轻轻晃首,免除了八、九龙子惨遭怀疑的命运,他的兄弟只只出色,有其独特之处,难以仿效,九龙子与负屭有着较为相似的外形轮廓,仔细去瞧更会觉得眉眼部分高达七成近似,然而九龙子没有负屭偏冷的疏漠,倒像富奢人家的么儿,最受宠爱,也最孩子气,手中时时拿着食物吃,偏又不见虚胖壮硕,打量她时的眼神充满新鲜好奇——也因为九龙子死不挪开的探索眼神,害他被负屭拧着耳朵给揪出海牢去。
  她可以清楚感觉到,负屭不愿在海牢久待,匆匆领两名龙子来又匆匆随他们走,只字不留,仿佛不想再把时间浪费于她身上。她看进眼里,虽想淡然视之,不该产生的失落仍是满满溢开。
  他可能不是你爱过的负屭。她告诉自己,偏偏她的自我说服;永远不敌他一个眼神,一次凝眸,一记小小动作来得震慑。
  他若不是,眼神怎会那么像?他觑她的模样,他说话的特殊清澈,以及不说话时的冷敛孤傲,甚至是海潮扰他一头长发飞散,滑过鬓旁的一瞬嚣狂,都很“负屭”,她的“负屭”。
  怎能有人模仿他仿得唯妙唯肖,连举手投足也学得如此神似?
  他或许根本就是你的负屭。她不是没有这样怀疑过。
  他若是,为何不认她?为何去人界陆路寻她的目的,不是信守承诺回到她身边,而是要她以“鮻”的身份,为他父王入药治病?
  她等了他一辈子,人类的一辈子,而这段漫长守候的日子,足够让他将她忘得一乾二净,即便她站在他面前,亦勾不起他些些回忆?当他看她饮下“脱胎换骨”,承受剧痛发作的情景,他不觉得似曾相识吗?
  “负屭……”她咬住嘴里轻喃的名,已分不清自己喊的是谁。
  不要在意,不要去想,是他非他,真的不重要……是他,他既已抱定主意不与她相认,所代表的涵义若一心追究,只是自取其辱;不是他,他便与她毫无瓜葛,她的恩恩怨怨,她的爱恨情仇,都和他不相干。无论答案为何,眼前这个他,她皆该漠然看待,不受他的举止影响而情绪起伏,不因一日不见他到来便怅然若失……
  她害怕自己因为移情作用,而不顾他的意愿,把他当成她爱了许久许久的那个人,这对他不公平,他被人冒名已经相当吃亏,还招惹上麻烦如她,易地而处,她也会感到困扰呐。
  她该要默默藏起自己的心事,却无法压抑渴望见他的心情。
  时间越是逼近,她的心,越像藏有一只无法餍足的饕餮,更加贪婪。当听闻四龙子带着他寻获的药材归来,距离她被下锅熬汤之时又近了一些,她细数日子,一天过一天,一日添一日,只到二龙子取得灵参那时为止。将死之期,她不想顾忌,不想委屈,更不要再欺骗自己。她有多渴望见他,她的百年相思,多想尽数倾倒,让他知道,她是怎生思念着他,在他遗忘了她的时间里,她仍是那样痴、那样傻地想念他。
  哪怕他只是外貌神似于她的“负屭”……
  哪怕他自始至终,都不该是她倾倒相思的人……
  负屭……
  “为什么不吃东西?!”
  不是她发自内心呼唤的呐喊召来了他,而是她整日未进食的消息由鱼婢口中传入负屭耳里,他才会在此时伫立海牢之外,神色不悦地看着她。
  只是不饿罢了。
  这个真正的理由,她没说出口。
  看着他,她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心跳卜通加快的重击。她蠕唇,以为自己乖顺地告诉了他“只是不饿”,岂知声音脱口而出,却变成任性至极的答案——
  “不是你亲自送来的食物,我不吃。”
  她看见他挑动眉峰,对她的回答似乎大感惊讶。怎能不惊讶?她并非一个骄姿蛮横的女人——他与她们相处时间何其短,但他却很清楚,她不是,这种女人耍性子的娇蛮话,不该由她嘴里吐出。
  他皱了眉,眉心层叠着难解蹙折。
  “你说什么?”定是他听错了,再问一次好了。
  近来被她干扰得心神不宁,老是处在双眸一闭,她的身影便嚣张浮现,占满思绪的状态,听错一两句话很正常。
  “从今天起,我只吃你亲自送来的食物,你若忙,漏送一顿,我便少吃一顿无妨。”她轻轻说着,话已离唇,毋须再说谎圆饰。原来,任性一点也不困难,只消顺应自己的贪念,摒弃对他人的同情及体贴,就能做到。
  他的双眉挤得更近,蹙折更深,像是对她的每一字一句,充满困惑。
  “我要看见你,哪怕你是丢了食物便走,不再开口与我说话,我都要看见你进海牢来。”她补充着。
  心里的贪兽,变得无比巨大,催促着她:说吧,反正再活也没多久,再任性亦不过剩下短短几日,过分的要求又怎样?惹他厌恶又怎样?顾及了他的喜恶,你的呢?谁又顾及过了?
  即便强逼他日日臭脸前来,冷淡喂养一条狗似地抛食给她,那也可以。
  让她看见他,就好。
  “看见我?看见我做什么?!你想看见的,并不是我!”负屭很清楚她的用意,她拿他当替代品!想从他身上榨取那男人的虚影,用她那双漂亮但又该死深情的眼,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
  这是他不愿多留海牢一刻的原因!
  这是他每回踏入便匆忙要走的缘故!
  这是他只敢在夜深之际,当她闭上分不清是瞧着他还是那个男人的双眸,沉沉睡去后,他才会伫足在海牢外看她的理由!
  不屑成为别人的影子,冠冕堂皇的藉口,龙子的自尊,总是高傲。
  嫉妒。多清晰的两字指控,才是他警觉到的真正危险。
  他嫉妒起那个冒牌货,那个顶着他的名号,变身成他的外貌,诱骗她付出真心的“负屭”!
  “就当做……你同情一个已经癫狂的女人,降贵纡尊地给她一些怜悯,让她在等过漫长百年之后,还能说谎欺骗自己,她终于盼回了情人。对你而言,一切都是假的,她却可以将它视为梦想成真——”
  “你自己说过,不再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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