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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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青-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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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脚?”她语气里有了惊惶。
  “喔,那是旧伤。以前跟楚国打仗,我跟一个前锋大战好几回合,本以为他倒在地上死了,不留神又被他砍一刀。”他轻松道。
  “痛!”他还没说完,她已蹲了下去,摸上他小腿的伤疤。
  她懂得伤疤,她手脚身体上就有很多。伤口越深,越是疼痛,新长的肉疤也越难看;而他的伤疤扭得肤肉变形,当初一定将肉都翻出来了。
  好痛!她的心好像也被砍了一刀,忙掬起水,将掌心里的一捧水抹上他的伤疤,欲借清凉的河水消除他撕裂的痛楚。
  水珠晶莹,掬起,滚落,再掬起,再滚落,指头也一再轻抚他的伤疤,柔柔地按压,仿佛这样做就能将那疤痕按回肉里消失。
  “泥泥儿……”他嘎声呼唤她。
  她抬起头,从下而上看他,那双有星光的眼里,有河水,也有她。
  “我伤口已经愈合,不痛了。”他握住她的臂膀,将她扶起,柔声道:“别蹲在水里,这会儿衣裳全湿了。”
  “湿,会干。伤,不好。”她看着他,急急地说明。
  “我现在不打仗,不会再受伤了。”他也是凝望她,目光好柔、好柔,有如从南方吹来的暖风,告诉她,天气暖和了,夜里不再寒冷了。
  风轻吹,水流动,两人站在河里相望,她的长发扬起,拂上了脸颊,他轻逸微笑,伸手为她拨开乱发,顺到耳后,衣袖便滑落了下来。
  “啊!”她瞧见他手臂上的血痕,再度惊心。
  “哎呀,我倒忘了这道新伤,让你瞧着了。”他刻意举高手臂,上上下下抬了几回,笑道:“皮肉伤而已……”
  “痛!”
  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爬满他的右臂,有的结了细细的血痂,有的犹有未收拢的裂口,正在渗出点点鲜红的血珠。
  她惊疑地瞪住伤口,又抬眼看他,想问怎么伤成了这样。
  “他们说我吴国人不会驾车。”他还是笑得轻松,语声愉快。“我说,怎不会呢,我还驾车打赢楚国,我这就驾给你们看。嗳,我是会驾车,却忘了已经好几年没站上战车,北方的马又壮又肥,我初上手,不懂习性,驾驭不来,翻了车,又让他们笑了好久。”
  他们是谁,她不知道。但她看过平原上跑过的马车,四匹马儿拉着站了神气军士的车辆,跑得好快好快,扬起好高好高的灰尘,轰轰隆隆地不知要去哪儿打仗。她站在小山头遥遥观看,差点就让那气势给震得站不稳脚,而他从那么快的马车上掉下来,应该就像她从山坡摔落,一路滚到了谷底,擦了满身血痕,痛得她几乎爬不起来。
  “这里的青铜车身打造得很坚固,幸亏没被压到,我没事。”
  受伤就是受伤,怎会没事?她不再迟疑,低头便吮上他的伤口。
  她常常受伤,白日忙活儿还不觉得痛,到了夜晚,当她安安静静躺在干草床时,伤口便一阵阵地发疼;那疼,不只在伤口,也疼入了心底,往往疼得她掉下眼泪,不知如何是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蜷缩起身子,以唇含住自己的伤口,吸走脓血,再细细舔舐,直到不再流血。
  此肘,此地,她也同样吮着他的伤口。她知道刚吸吮时,伤口会痛,所以她尽可能放轻动作,唇办轻轻含着,舌头柔柔舔着,将那腥味一口口舔走,再以唇熨压,拢合剥裂的皮肉,只盼能稍稍减少他的疼痛。
  他整条手臂都是伤,她一处处慢慢吮舔过去,唇舌始终轻柔。
  感觉有一只大掌在抚摸她的头发,也是慢慢的,轻柔的,温温热热的,她愣了下,抬起头看他,再一次看到他眼里的水波、星光,还有她。
  风依然轻吹,水依然流动,站在水里的两人,心情已经不一样了。
  吴青常常来看她,带来好吃的熟肉,帮她打水,看她捏陶,跟她说话,通常是过了正午来,黄昏就走。
  这天,他却是快近黄昏才来,她在陶盆里多放了一把米。
  他站在山壁边,跳望远方,沉默不语,看了很久,这才转过身。
  “你每天打水,来回走很远的路,没想在水边盖间小屋吗?”
  她摇头。她从来没想过另外盖屋,这里很好。
  “这山头的确好风景,附近没人走动,很平静,不像城里乌烟瘴气。”他终于吐出了心事。
  “今天跟‘三桓’辩论。我说他们过去不该为求自家的利益,挟鲁君以自重;他们却说我不是鲁国人,别管他们的家务事。我说,我既为鲁国臣,就是鲁国人,想的、做的也是为鲁国百姓;他们又说,他们才是正统的鲁国人,这里没有吴国人说话的余地。”
  他累了。她取来为他新编的芦苇垫,示意他坐下来休息。
  “很远很远看不到的那一头,是我吴国的家乡。”他盘腿坐下,又望向日暮暗红的南方,语气黯然。“谁不想为自己的国家效力?可只要伍子胥一天在吴国,我就一天没有立足之地。”
  她也坐在自己的芦苇垫上,盯住冒出滚水泡泡的陶盆。
  “伍子胥是楚国人,楚公杀死他的父亲和哥哥,他逃亡到吴国,鼓动我王伯对楚国用兵。我可以理解他报仇的心志。吴国赢了,他也挖出楚公的尸体鞭尸,可这样还不够吗?他还要继续出兵,欲借吴国的力量消灭楚国;他要报仇,我王伯要扩张领土,可他们有没有想过,吴国立国不到百年,却是连年征战,疲于奔命,能不能喘口气让种出来的稻米给老百姓吃,让男人留在家园陪伴妻儿,也让孩子学点诗书?”
  她怔忡听着,他说的不是遥不可及的神话,而是他的亲身经历。
  “我王伯不听我的劝,叫我回家守我爹的墓,我不愿当作是被放逐,便出来看这世面;到蔡国、郑国、宋国,见过几个国君和公子,盘桓几个月,又走了。原来,到哪里都一一样,在上位者只想要自己的好处。”
  他轻叹一声,她绞着的指头不觉用了力,指甲掐进了肉里。
  “总算在鲁国遇上阳虎。他是非常人,得用非常人的手段赶走自私专断的季孙斯,这才能为鲁国百姓做事。我们谈得来,有相同的治国看法,我愿意帮他,大概就永远待在鲁国,再也不会回去了。”
  应是实现抱负了,但为何他的语气还是忧伤呢?
  “可我想家。出来三年了,怎会不想家?”他垂下头,脸庞不见笑容,只有黑夜到来的沉沉暗影。“泥泥儿,你懂吗?”
  她懂。但没她点头,也没摇头,看到陶盆里的野菜汤滚沸了,她举瓢为他盛上满满的一碗热汤。
  他捧起碗,慢慢啜饮;她又去盛了两碗白饭,挖来两颗山薯,两个人守在炉边,默默地吃完这顿饭。
  “回去?”她指向隐没在黑暗里的曲阜城。
  “我今晚不想回去,反正那也不是我的家。”他依旧语气低沉。
  他在曲阜很辛苦吧。她望向他显得疲惫的神色,她是可以吮他的伤口,但她又要如何吮走他看不见的满腔心事?
  她焦急四望,只见夜幕低垂,星光点点,太阳公公早回家困了。
  天黑了,人累了,也该是好好睡觉的时候了。
  她起身走进山洞,推出她的干草床到洞外空地,拿手掌拍了拍,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也拍出了清新芬芳的野草气息。
  “咦!”他惊讶地问道:“你将床搬出来?”
  “热。”她收拢散落的干草,理了理床面。“外面。”
  “你夏天都睡外头吗?”
  她点头,开口问道:“吴国,北斗七星?”
  “有。吴国也有北斗七星。”他抬头仰望夜空。“不管你走到哪里,头顶都是这片苍天,同样的日月星。”
  “天。”她比了一个大圆圈,顿了下右手道:“鲁国。”再顿了下左手。“吴国。”
  “哈哈!”他笑了,伸手揉揉她的头顶。“没错!你说的对,既然都在这片天底下,鲁国的北斗,也是吴国的北斗,男儿豪情,四海为家,这片天就是我的家啊。”
  听到他恢复开朗的语气,她也笑了,又拍拍干草床,微倾身子,示意他躺下,再抬起眼,指向夜空。
  “躺下能看见什么?”他不解,但仍伸展手臂,往后仰躺在干草床上,当身体哗哗挤压干草的同时,他不可思议地长长吁出一口气。
  “好舒服!筋骨全松了。”他满足地道。
  她掩掉炉火,四野再无亮光,夜空原已星光闪烁,此时一颗颗星子更如引燃了火种,轰地绽出光芒,热热闹闹地在天上竞相时动星辉。
  “好亮!好美!”他语气兴奋,惊叹不已,伸长手似要抓下一把星星。“原来躺着看和坐着看不一样,像你说的,星星就在头上。呵,天为被,地为床,我这条被子还镶了珍珠宝石,任谁也没有的!”
  她拿来放泥巴的陶盆,坐在他脚边,抬眼看星,想要捏星。
  捏出星星,给他带回城里去,无论晴天雨天,他都能瞧着星星,既在鲁国,也在吴国,他就不会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吧。
  可该怎么捏呢?泥巴不会发光,即使烧成了陶,那光泽也不像星星;她想了又想,索性撑起下巴,痴望星空,也恍惚坠入了满天星海里。
  繁星点点,无声移转,天际更远处,有一条起了轻雾的茫茫天河,她不知那儿是否有潺潺水声,但她听到了身畔如河水呜咽般的吟唱声。
  她侧耳倾听,那是她不懂的方言,想必是他吴国的歌谣吧;然而,她却听得懂那幽凄的曲调,就像暗夜的旷野里,受了伤被同伴抛弃的狼所发出的悲鸣,沉重,哀伤,无助,随着夜风绵绵缈缈地钻入她的耳际,揪住了她的心,令她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星光黯淡了,黑暗席卷而来,他唱着唱着,声音渐微弱,渐哽咽,曲不再是曲,而是转为低低的抽泣;原是仰躺吟曲的他,侧过身子蜷曲起手脚,将头脸深深埋入,压抑住那断断续续、不愿号出的哭泣声。
  她忧伤地看他,他是受伤了,他的伤口在很深很深的身体里面,她舔舐不到,但她可以像抱住受伤或畏寒的自己,去拥抱也是轻轻颤动的他。
  她躺到干草床上,伸手从他背后环住他,握住他紧捏成拳的手掌,脸颊偎上他的后颈,胸口亦紧紧贴住他的背。
  夜风轻抚而过,如水清凉,洗涤他曾有过的伤口,水掬起,滚落,洗了一遍又一遍,带走他的男儿泪。
  两人静静偎依,终于沉沉睡去,满天星光灿烂。
  她,无名无姓,不知多大年纪,也不知从何而来。
  她只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她生长在陶窑边,她有饭吃,有一个小角落可以睡觉,也似乎有爹娘,但就是没人理她;陶窑的人看到她就绕过去,不然就转过脸,当作没看见。
  她一天天长大,学人说话,也看烧陶师傅捏陶,跟着一起听如何辨识黏土、调和水分、刻划图纹、烧制陶器,她恍惚听着,似懂非懂,却也捏出了好多碗盆和泥娃娃,以及她所看到的牛、羊、猪、鸡各种牲口。
  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她缩着身子睡觉,忽然被人用力扯了起来。
  “走!这里你待不下去了!”一个女人拖着她走。
  “娘!娘!”她记得喊过她娘,仍是惊惶地喊着娘。
  “我不是你娘!我不会生出你这个怪胎!”女人很凶,拖着她一直走,走得好快好急,嘴里也没停过:“你什么不好捏,去捏那牛啊羊啊?巫师说,你捏泥牛,使妖法害死村里耕作的牛只牲畜,只有将你献祭,这才能阻止牲口继续死下去!”
  她脚步小,完全跟不上女人奔跑的步伐,跌跌撞撞的,好几次都要仆倒在地,又让女人猛拉了起来。
  “还不快走!再不走,他们要扔你到窑里烧死啊!”
  她吓得流出眼泪。窑很热,她才碰了下,就烫出一个好痛的水泡。
  “走!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回来!”
  她被女人扔进一艘小船,她哭喊着想爬出来,又让女人推跌进去。
  小船飘了起来,河水湍急,一下子将她带离岸边,她吓得大哭,也听到女人凄绝的嚎哭,她伸出小手,想抓住那哭声回去,哭声却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她的哭声和呼啸风声……
  她哭累了睡,醒了又哭,如此哭哭睡睡,迷迷糊糊地过了许多白天和黑夜,直到她的小船搁浅在岸边泥滩,她才摇摇晃晃地爬出小船。
  饿了,捡野果,嚼青草;累了,蜷缩起小身子,靠在树边睡;她走了又走,哭了又哭,也不知道渡过几条河流,穿过几个城镇。有人拿石头丢她,也有人丢给她硬饽饽,渐渐地,她不哭了,因为哭红了眼,号干了喉,她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见不到她的娘。
  她团起地上的泥巴,捏了泥人陪她;她的泥人是不哭的,她看着泥人笑,也傻乎乎地跟着笑了。
  她笑,可人们不想看到她笑,他们怒声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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