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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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骨令-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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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他醒来时,已是繁星满天,一钩新月,挂在一座高耸的山尖上。

他回忆起遇见那怪人的情形,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光是张大眼睛,不敢动弹。

这样过了许久许久,四周总没有什么声息,连野兽的叫声也没有,大概这些年来,早给夺魄郎君上官池用什么手段杀怕了,都躲得老远。

他本不敢动弹,可是内急得很,早先原本把裤子尿湿了,现在总不好在裤子里再撒,于是憋不住时,勉强挣扎坐起来。

半边身子有点不大管用,但他已无暇注意,赶快四下张望。

只见就在他旁边数尺之远,俯仆着一个人,姿势十分奇怪,乃是盘着膝,两个膝头生硬地支在地上,上身俯扒在地上,两条手臂向前伸抓,其中一只手已经深深没在泥中。

韦千里吓得差点儿躺下,他只消看一眼,便知道那姿势奇怪的人乃是夺魄郎君上官池。

这是幸亏他晕了过去,那上官池不过在垂死之前,想挣扎着爬过来,看看他是否已死,然后他自己才能放心地死掉。

可是他终于力竭而死,在他吐出最后一口气时,他已经对世事看淡了许多,也许是由于心力不支之故,是以那本白骨的秘籍,就在他双手前面不及一尺之远,他也没有剩余力气爬过去一点,将此书毁灭。倘若韦千里还清醒的话,这个倔强一生的魔头,可能仗着这一点要强之心,奋力过来将他弄死。

韦千里终于起身撒泡尿,于是整个人也变得平静许多。判断出这个可怖的怪人已经死掉,便稍稍安心地溜进那石洞去,就在树叶上坐下来,背脊无力地靠在石壁上,闭目休息。

洞中虽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但他一则自幼捱苦惯了,并不苛求这些小节。二则他的确太累了,早先是因为血脉不通而晕死过去,故此并不等于睡眠,反而更加感到疲累,现在他睡在石洞中,心里较觉安全,于是一下子便睡着。

清晨的风,带点寒意地刮过山头,那本紫府奇书静静地躺在地上,书页在风中不断翻动,拂拂作响。

一只手伸出来,把那本紫府奇书捡起来,晨曦中可以看见这只手满是青紫之色。

那是上官地扣他脉门而致使血液停下来的痕迹。这青紫之色,曾使上官池误以为他是中了书中页边附着的奇毒而死的征象。

韦千里本来对这本书没有什么好感,可是他又直觉出这本书里面载着极奇怪的秘密,以致即使像夺魄郎君上官池那样的人物,也视之如命,加之他素来性嗜读书,故此当他决定赶快离开此地时,便将那本书捡起来,藏在怀中。

对于高山大岭,他倒并不畏惧。只因他熟悉山中各种可以充腹的植物,晚上只要在树上睡一觉便可以,因此三五天是决不妨事的。于是他认定向北的方向,一直走去。

足足走了五天,他才算脱离了乱山丛岭的区域。不过他觉得似乎离榆树庄仍是太近了一点,故此继续往前走,沿途唯有以乞食支持,一直走到洛水。

他沿着洛水,慢慢往东北方走。起初他还得行乞度日,但隔了不久,对于水上各种操作都学会了一点,便偶而上船帮工,偶而又在码头觅食,倒是不必再去行乞了。

这段时间约莫过了半年,在这期间里,他几乎是毫不停歇地为了求得一饱而到处找活做,因此他什么也没有想,混混沌沌地过着日子。

半年之后,他已经学会了许多种粗贱的活儿,却不觉已沿着黄河到了开封府。

他在开封闲溜着,在一家客栈门前忽然遇到一个名叫鲁明的人。

这个鲁明乃是本府一家镖局的伙计,在本省各处来往,因此在船上认识这胆小勤恳的小伙子。

鲁明也知道他是个到处找活的散工,这时一见了他,便十分欢喜地告诉他说,要介绍他干一份差事。

原来在江南有家广信镖局,这次保了一注镖北来,已经交了差。可是这边有同行托他们另保一点货物回到南方。

然而他们的伙计有一个生病了,非得补充一个帮杂的人不可。

韦千里当然愿意,便由鲁明带他到广信客栈去。

那个姓汪名嘉的副镖师,见是熟人介绍来,便立刻应允录用。当下韦千里总算有了一席之栖。

临到晚上,正镖头回来,韦千里一眼便认得此人正是到过榆树庄的金童许天行。敢情金童许天行在董元任大演绝学,挫败了金蜈蚣龚泰之后,便转到南方的镖行去。

他并没有注意韦千里,第二天便率领五辆车子,六名手下,一直往南而回。

沿途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韦千里那种怯懦而勤快的天性,却在这一路上博得伙伴们的好感。

这些人比之榆树庄中的人,可好得多了,尽管韦千里是那么怯懦,他们却不会怎样欺负他,一种同伴互助的感情,使得韦千里觉得十分快乐,虽则在路上甚苦,但他宁愿忍受一切,他的确太容易满足了。

广信镖局便在长江南岸的江宁,这个古地曾是六朝故都,明成祖迁都燕京,改名为南京,脍炙天下的秦淮河如今风光正盛,每当华灯初上之际,夫子庙前,游人接踵,王子王孙,名商巨贾,都征逐流连,画舫中风月无边。

然而不管这石头城依旧是六朝金粉,繁华蕊隰,但这一切都与韦千里完全绝缘。他变成专为许天行管马的人,当然同时也得做其他杂务。

他开始又沉迷在书本之中,这是因为生活安定下来之故,不久便搏到正如在榆树庄中的外号书呆子。

那本紫府奇书再也不是空摆在囊中,而是他每当夜阑人静时必读之书。

在这本书的一页,本来粘合在一起,即在那被撕去的第一页上写明页达附有奇毒的那一页,现在是他最主要翻阅的一页。

上面用朱笔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把这本书的来历和各种武功的炼法,注得明明白白。

原来这部紫府奇书源出道家,本来世代相传,甚是秘密,后来被一个道号明月的弟子偷携离开崆峒,并且入世还俗。仗着这部秘籍所练的功夫,横行天下。

直到后来,这位明月道人忽然彻悟前非,重返玄门,却无面目再回崆峒。然而这部紫府秘籍本是镇山之宝,因此必须托人带回崆峒。

可是此书乃是天下武林人俱欲得之的至宝,唯恐所托之人,生心觊夺,便弄个狡猾,在第一页原本空白之处,另注炼法。

这种炼法最易走火入魔,然后将书中道装之人细细勾改,弄得阴阳怪气,甚至多加一支白骨令,加上含有深意的按语。

又在首页注明这末后的一页,页边附有奇毒,触之立死。估量即使流落在江湖中,也将无人敢于揭开。弄好之后,便着一个人送去崆峒。

这个送书的人是谁,再也无法查究,但崆峒却从此永远失去此书。

数百年后,江湖出现了白骨门一派,武功精奥奇毒,称绝天下。

一直到七步追魂董元任的师父西门阳冰这一代时,白骨门才遇到挫折,就是那三危老樵金莫邪,力折西门阳冰的凶焰。

这三危老樵金莫邪,便是崆峒派一脉相传下来,唯一能够以本身绝顶的颖悟天资与及特异禀赋,将仅有那点秘传心法,炼得成功的一人。

他们本是同源而异途,各有所长,在江湖上同享盛名。只因三危老樵金莫邪乃是俗家人,不太受门规和玄门种种约束,加之这种绝顶天聪的人,行事不免稍为奇特。故此他会自己订下只要有人认出他的姓名来历,便离开当场的规条。究其实他的名头虽可比之白骨门的西门阳冰,但江湖上竟是极少人认得他。

两人在鼎湖峰初阳洞外一片矿场上,展开数百年来未曾得睹的恶斗,直斗了三昼夜,三危老樵金莫邪以正宗功夫而气脉悠长之故,胜了半招。

韦千里当然不知这些武林秘事,他每晚夜静之后,总要按着紫府奇书最后那页注明的各种口诀,独自练习。

他之能够这么热心地暗自练习,乃是当他只练过一次之后,翌日便大觉不同,不但没有因睡眠的时间减少而眼困,反而精神奕奕,心神舒畅,于是,他一径按着那秘诀练下来。

他先练坐功,按着后页的秘诀,以心驭气,依照书中第七、八页所画的坐功图样,丹田之气,沿着图中那人身上的红线,走遍百体经脉,穿透十二重搂,复归气海。起初,他不过是自己冥想着有这么一道气穿行不息而已,但到后来,因为练那行功五式而得到助力,很快便见灵效。

那行功五式他是听过夺魄郎君上官池说过,每一式的部位都要按着图中减少五寸。其实书后的秘诀里载着的,却是照练无误。这是因为坐功练法不同,故此大有差异。

还有那套复杂之极的掌法,起初他很用过一番功夫去揣摩,后来因太困难而放弃,只练会其中十余式。

这可是因为这套单法名为九阴掌法,虽仅共有九招,但每一招之中,变化甚多,是以复杂繁妙之极。

韦千里没人指拨,本身又没有武功底子,自然难以领悟。故此他仅仅学了十余招能够贯串的动作,便自作罢。

光阴茬苒,转眼又过了年余,韦千里依旧在广信镖局中充任贱役。生活如一泓死水,平淡得连他自己也不复能够记忆,生像是一片空白,既不寂寞,也不欢乐的空白。

广信镖局生意蒸蒸日上,这期间以得到金童许天行为镖师主要原因。须知许天行本来已是名镖师,只因在豫省被挫,是以移迹东南。但有本领的,终能有出头天,居然在两年之间,使得广信镖局信誉日隆,生意十分兴旺。

韦千里开始觉得自己有点不安,他的怯懦不肯担负任何责任的天性,使得他永远不能迁升。

长年做着刻板乏味的工作,以前他渴欲要求安定之心,如今已因过份的稳定而完全消灭,他对于这些毫无意义的粗贱工作,屡屡会情不自禁地悄悄问自己,是否真个这样再于下去中,以至于老死?

他知道自己已具有不同凡响的身手,譬如他日常接触许多武林中人,可是他知道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够跃到两丈之高,然而他提一口气,却可拔升三丈以外。

还有许多什么以硬功出名的人,叫做什么铁砂掌黑砂掌之类的名堂,却无人能像他那般一掌能够把石头拍碎,虽则未到击石成粉的地步,却也震裂为许多小碎块了。

然而他有武技又有什么用呢?他怕和陌生人说话往还,要他去交涉一件事情,那便是办不到之事。

这一点许天行也深深知道,故此即使是传个口信,轻易也不命他去办,唯恐会出纰漏。他,就是这么的一个人,没有丝毫自信,偏偏又身负超迈当世的绝艺。

然而年龄渐渐大了,他也像普通人一般,本能上要求着些什么。

平静得有如一泓死水般的生活,任何人都会为之苦闷。

这世界在本就是欲望所组成。纵使怯懦蕊冥千里,也有点不安现状起来,不过他并不知道自己何以不安。

有时他会幻想自己是高官或富豪,但当他发觉做个大官或富豪也不是件快乐的事时,他便惘然如有所失。

大户人家总不免会有些丑闻秽史,同时这些能够爬上显达之位的,许多都需要毒辣和卑鄙的手段,这一点韦千里最为反对。

他读的书不算少,因此他知道人格是什么一回事。

一个人必须有所不为,才能算是个人。

譬如是个守财奴,他尽可以做个守财奴,但假如因为他贪钱的性情,因而为了钱什么都肯干,或者拔一毛而利天下都不肯为,这就变成卑鄙下贱,要受世人唾骂。

这天他清晨起来,独自炼完一会儿内功,想起那本紫府奇书中曾提及踏石如粉的话,自个儿忖思道:“一个人能够把石头踏碎,真是说出去也没有人相信。我何妨试一下,瞧瞧我炼的功夫究竟炼成什么程度?“

想罢跳下床,就光着脚板,在房中走了一圈,然后低头察看,只见砖地上一圈足印,明显易见。

这时自家反而大吃一惊,只因他不过是好玩地试上一试而已,倒没有想到自己已经能够将内家真力,完全聚在脚板,借着一踏之力,便留下一个脚印。

那些脚印都深有半寸,足迹内上面这一层,完全变成粉末,轻轻一吹,便完全吹起来,剩下那个明显的脚印。

这时外面十分寂静,这倒不是因为局中伙计偷懒,而是本局人手差不多都调遣出去,连总镖师金童许天行也亲自押了一支镖,到四川去了。

他发了一回怔,便匆匆忙忙漱洗,走到街上买了十几块青砖,也不劳别人帮忙自个儿挑回局中。

原来他就是怕让人发现砖上脚印,故此准备趁无人之时,把那些有脚印的青砖都撬起来,换上这十多块新砖。

哪知刚刚回到房中,院子里便有个破锣般的嗓子大声喊道:“韦千里,你这呆子还未起床么?快起来……”

他认得乃是帐房先生的声音,赶快出去,那帐房先生长得高大壮健,虽然穿着长衫却仍然露出粗扩味道。

“王先生,有……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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