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曾经听到的一位长辈教育自己孩子的话，他打了一个寒战。
……理想和现实，到底哪个更重一点？
他问自己，却仍然得不到答案。
世界上的为什么太多了。
就像是他曾经不明白为什么学校里面的同学看着他的眼神会是下层人看着上层人的那种羡慕和嫉妒，或者是为什么老师对他总是独特的——后来他慢慢长大，慢慢明白。
慢慢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
……人情世故。
权利，金钱，地位……所有人为他们着迷，所有人为这些东西沉醉，为了它们，无数的人放弃了自己原本所追求的现实的或者不现实的梦想，奔赴世俗的洪流。
从此溺亡在滚滚的长河中。
父亲，你是不是也有过什么梦想？
他拿这个问题去问父亲的时候，男人的笑容不变，眼神却慢慢凌厉起来。
如同是母鹰将雏鹰推下悬崖时刻的眼神，像是利剑一般穿透了他的身体。
“你必须分清现实和理想，无数人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最终饥寒交迫，同残酷的现实相比，理想一文不值，竟知，分清你所处的界限，走我为你铺设好的道路。”
一字一句，狠狠扎入心脏。
明明不疼，却如同沾了麻醉剂一般，毫无知觉。
理想。现实。
现实。理想。
“……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必须采取……”
女老师的声音还在耳朵边聒噪地响个不停，而后声音戛然而止，涂着甲彩的手指点上了钢琴的琴盖，刻板同流水账一样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把我刚刚说的重复一遍。”
他盯着黑白的琴键，不说话。
那些琴键如同变味了无数的字符，现实，理想，理想，现实……在他眼前交织，最终结成一张巨大的网，紧紧裹住，他在那张网中挣扎，窒息，濒临死亡。
——“你到底在听些什么东西！”
这是女老师所说的话，歇斯底里，恨铁不成钢。
——“你还没有分清自己的道路吗？”
这是父亲所说的话，温和，却又一次将他逼入绝境。
我想要的人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生？
我想走的道路到底是什么样的道路？
不，或许应该改为——
我该有的人生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生？
我该走的道路到底是什么样的道路？
“我想要走我想走的道路。”
他这么告诉父亲，男人还是微笑，笑容依旧凌厉和冷漠，然后打了一个电话，电话的噪音在他的耳朵里面回响，同时响起来的还有男人漠然的命令：
“拿着机票，去印度旅游，回来后再告诉我你的决定。”
旅游？是为了散心？
他不认为自己的父亲有这样的好心，如同是在商业的战场上，总是能一边微笑一边把敌人逼入绝境，这将是一个陷阱，而他必须跳下去。
跳下去，或许可以生还，如果不跳，就会被彻底束缚在家族的囚笼中。
他深知这一点，拿着机票，搭上了飞往印度的飞机。
到了印度，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国度，对于从来只到欧洲旅游的他来说，不同于莱茵河的富饶美丽，不同于荷兰的风车旖旎，不同于德国的啤酒节热闹喧嚣，不同于巴塞罗那的浪漫现代，不同于罗马的浑厚古典——这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印度，这个国家，凭借着电子产业飞快地崛起，因为印度教的信仰，人口猛增，这里的富人和穷人形成了极端的两极分化，越穷越生，甚至发出了‘要在人口上超过中国’的狂妄宣言，土地面积不及中国的印度，人口增长率是全球第一，穷人的数量也是全球闻名。
在这里，金钱和贫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富人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穷人则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世界被划分为鲜明的两面，天堂和地狱只有一步之遥。
父亲给他安排好的行程果然有着极其明显的心机。
先是参观了印度的富人窝，然后居然到了印度有名的贫民窟，拉维那，这里距离他刚刚游览的孟买只有六公里的车程，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挣扎，痛苦，生命的脆弱在这里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呈现出来。
破草搭成的房子，他低头从那矮矮的【屋檐】下走进去，黄色皮肤被晒得发黑的小孩子睁着大大的黑色的眼睛看着他，那双眼睛里面有的不是那个孩子应有的天真和无邪，而是一种被生命所折磨的沧桑，骨瘦如柴，面黄肌瘦……几乎所有用来形容人穷困潦倒的词语都可以加于这些孩子身上。
他被震慑的胸口发痛，这是一番何其苦痛而苍凉的景象！
他如同这些孩子一样大，却坐在明亮的房间里面接受最高等的教育，他不为衣食住行而奔波，他享有世人所追求的一切，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如此陌生！
他们吃的东西连他养的那只拉布拉多犬都不屑于吃，他看着这一切，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从破草房子里面出来，父亲派来的人微笑站在外面，西装笔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名贵的衣服，一种强烈的羞耻感油然而生，这附近的孩子都纷纷跑出来盯着他看，他突然觉得累。
附近的垃圾堆里面，爬着一个个孩子，破烂不堪的衣服和乱糟糟散发着异味的头发，【羞耻感】这种东西似乎已经距离他们非常遥远，从垃圾堆里面随手捡起的一块面包会引来好几个孩子的争夺，长满了霉菌的面包甚至是他们难得的美食。
他又去了恒河，古老的恒河，被誉为是人类文明的发祥地，在这里，他所想象的美丽景色被完全扭曲，刺鼻的臭味，附近的焚尸场嚣张地工作，地上躺满了等死的男男女女，污浊的河水伴随着他的期望，一同滚滚而去，他霎时间觉得手脚冰冷。
父亲的用意已经非常明显了。
从天堂到地狱，如此近的距离。
竟知，你是要过天堂的生活，还是要被放逐到地狱里面去？
他突然发觉，没有了父亲，他什么都没有。
他不能想象自己呆在贫民窟里面的生活，名牌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别人羡慕的目光也不是说割舍就可以舍弃的，他发现自己被奢侈的生活打上了标签，无法放弃。
是的，他无法想象自己离开了父亲的生活。
被安排好的人生是无奈的，而离开了轨道的人生，是不能想象的。
他从孟买坐上飞机飞回东京，上飞机的时候，脸上已经有了父亲常年的微笑。
藏蓝色的眼睛微微上挑，一切情绪隐藏在眼镜下面，嘴角上扬，笑容没有温度。
我终于成为父亲想要我成为的人了。
“那么，你想好了吗？”
依旧是那个书桌，男人眼镜下面的眼睛含着笑意，还有一种势在必得的自信，男人从他的神色中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他是一个优秀的猎人，给自己的猎物张开了网，不费一兵一卒，甚至不需要说教，猎物就乖乖地自投罗网。
他明白生活所带给自己儿子的东西，一旦适应就很难舍弃，在天堂和地狱的选择中，会选错的人都将被世界淘汰，他了解自己的儿子，如同了解自己。
这种了解，何其讽刺，何其沧桑。
“我……”
他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眼神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盯着男人的脸，一字一句，说出了男人所笃定他会说出的话，最终走上了为他铺设好的道路：
“……我会成为最优秀的人。”
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清晰听见，自己的身体里面，什么东西破碎了。
……疼吗？
……早就已经麻木了。
他如此想着，戴上了眼镜，把一切思想压在了生活下面。
步入世俗的红尘，他舍弃的是自由的自我，把自己关在了囚笼中，去过金丝雀一样的生活，尽管那不是他想要的，却是最适合他的，人生。
——走你为我铺设好的道路。
——父亲。
……
……
忍足竟知开始喜欢电脑。
在父亲为他铺设好的道路上，他一步一步地走着，不会痛也不会累，只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学习，成为最优秀的人，然后死去，如同他的父亲一样。
电脑这种东西，是虚幻的，在网络的世界里面，没有人知道他叫忍足竟知，也没人知道他是忍足家的大少爷，将会继承家业，没有人会巴结他，没有人会鄙夷他。
是的，在网络的世界里面，他只是沧海一粟罢了。
也许是在那个时候，他开始对航天感兴趣。
家里有一台天文望远镜，空虚的晚上他会用它看星星，看月球，月球上的环形山在他看来像是生物学里面的细胞，一动一动，月亮在两分钟就会换一个位置，他需要不停调整。
呵，学的太过头了吧。
每天挣扎于家族医学的内容，过早地被灌输太多的知识，在人体的构造和细胞的构造中来回行走，然后回到现实中的时候，会觉得自己不像自己。
……早就不像了吧。
……有什么关系。
在现实里面，他是天之骄子。
而在网络里面，他什么也不是。
黑客这种东西，就如同是病毒，侵蚀的是名为【电脑】的这个东西，而黑客界里面最出名的，是一个名为【OB】的黑客，实力强大到可以出入瑞士银行和美国国防部如无人之境，却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唯一的建树是经常帮助中国方面抵御外来黑客入侵。
被誉为世界上最出色的黑客，却相当低调。
而让他对这个黑客感兴趣的，也仅仅是因为这个黑客曾经说过的，流传在网上的一句话。
初次看见那句话的时候，他如同被五雷轰顶，瞬间丧失了思考的机能。
今天不按照自己的思想去生活，明天只能按照自己的生活去思想。
那么，他的思想，再次回归到了两个词语上面。
理想，现实。
现实，理想。
他在选择中选择了现实，抛弃了自己的思想，而在看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已经麻木的心灵突然开始颤动，跳出了久违的旋律，冰冷的已经死去已久的思想，瞬间复活。
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的，是我的思想，还是我的生活！？
他一遍遍问自己，如同三年前一样，一遍一遍。
忍足竟知，你要的是作为一个人活下去，还是作为一个工具活下去？
你要的是光辉的明天和行尸走肉，还是惨淡的未来和活生生的人？
你到底要的是什么！？
你要的是理想还是现实！你要的是未来还是自己！
你要的是金钱还是快乐！你要的是荣耀还是自由！
你到底要的是什么！？
你到底要的是什么！？
你到底要的是什么！？
那天晚上有一场盛大的宴会，来的都是上流社会有名的男男女女，衣香鬓影，香水和饭菜所有的香味在空气里面交织，他原本对这种味道习以为常，那天却觉得难以适应，满心烦躁。
他跟着父亲来到会场，门口停着很多很多的名车，他看着那些随便一个保险杠就要几万美元的名车，脑海里面突然浮现出来的是印度孩子那双眼睛，迷茫的，挣扎的眼神。
他突然觉得呼吸困难。
他对于那种场面游刃有余。
而不知为何，却突然疲于应付，不想违心地去说任何夸奖的话，不想看着那些上流千金们爱慕的眼神，不想把自己打上‘忍足少爷’的标签，不想被任何人当做一件可以用来炫耀的商品。
……把自己贱卖了的人，是自己吧？
他问自己，然后自嘲一样的一笑。
那场宴会里，唯一记得是迹部家的小姐，迹部景米，迹部老爷疼女儿是出了名的，那位景米小姐没有任何大家千金该有的样子，明明是在温柔地笑，可是任何人都知道这个女孩子脑子里面想的不是那么一回事，迹部老爷也只是一笑置之。
忍足竟知知道这是为什么。
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早晚是要出嫁的，而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偌大的家业压在他的肩膀上。
所以，当别人惊奇于迹部老爷对于迹部景吾要求严格对于迹部景米却不甚在意的时候，他只是微笑，用那双洞悉一切的深蓝色瞳子看着这个荒谬的世界。
也许会记得迹部景米，还有一个原因。
她看自己的眼神没有任何爱慕的意思，只是一种单纯到极点的眼神，甚至在看见自己被一群千金围着的时候那眼神还带了一丝怜悯。
……怜悯？
为什么要怜悯我？我什么都有！
……自由。
……我有自由吗？
他从会场里面走出来，凉风吹打在身上，一阵刺骨的寒冷和疼痛，麻木了许久的心灵慢慢苏醒，那种疼痛直达灵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