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落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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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落师门-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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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也不能见到她了。
  我把珠子交到伯方手中,冷冷地说:“把它丢回池子去,再叫人把仙瑞池给填平了。” 
  伯方愕然站在那里,不敢动一下。
  “叫你去!”我想想,咬牙又说,“再叫人用最大块的石头砌了,建个重檐八角攒尖顶,最重的亭子,和云上仙瑞一起做个双亭。她要离开,我怎能这么遂她的心!”   
  那珠子,我要让它烂在底下。
  我得不到她,我现在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我也要清清楚楚让她知道,她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就是这样简单。
  许是太过激动,我喘息了好久,才努力把气息平缓下来:“去锦夔殿。”
  夜半风来,冷得人几乎成冰。锦夔殿前面是开阔地,一抬头看见星垂平野。
  中天最明亮的一颗,就是北落师门,光芒苍白色,在周围的黯淡星芒中,光彩夺目,傲视夜空,却也尤其孤寂。
  到现在我已经遗忘了自己以前熟悉的所有星宿,可是北落师门,我却总不能遗忘。
  它在周围的星辰中,光亮而孤寂。
  北落师门,她与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笑指过的星辰。它不是牵牛,她却以为与织女相对望。
  我何尝不是也这样看错。
  
  锦夔殿外面点了数盏芳苡灯,那灯是紫光的,打在黑暗中,幽幽荧荧。
  现在里面寂静无声,几乎可以听到晚风吹皱小池的声音。我曾经那样热切盼望过的,小池旁菖蒲的浅碧颜色,大约我是看不到了。
  殿里熄了灯火,走进去只觉得冷清。
  我无比熟悉的地方。
  正南门进来不是正堂,是假山,从假山侧过,是垂着薜荔的游廊,前庭嘉肃,花厅揖棣,辰游池在殿后。她现在就在正殿边上的徊云阁。
  没有看到烛火灯光,想来她正在昏迷中。
  我慢慢走进徊云阁去,外面的宫女忙拜见了我。我让她们都出去,在静夜里,站在那里,似乎连她细微的呼吸也能听到,但仔细聚神,又似乎是幻觉。
  辰游池的波光在透漏九花的窗棂上闪耀,那银色的,动人的光芒,在以前的暗夜里,我曾经盯着它,暗自猜想自己的孩子多少次。
  到现在这深深浅浅都是梦。
  
  垂着烟云般纱罗帐的床里,她安静地躺在里面。
  犹豫半晌,过去隔了薄帐看她。在夜色中,她的脸在珊瑚色的枕上,颜色似乎鬼魂一般苍白。
  此时才觉得以前的缠绵沉迷都像抽丝一般从心上剥离。那坚韧锋利的丝线在皮肉上生生割开血口,眼看着那血就珠子样迅速渗出来,滴滴坠地。
  我凝神看了她多时。她在昏迷中,气若游丝。
  不知道她现在做梦没有,在梦里又后悔了没有。
  是命中注定吧,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上天不让我遇见可亲可爱的温柔女子,给了我的是这样的狐狸,于是我只好爱了,我爱了她啊,我有什么办法。
  即使我真想,想喜欢上其他什么人,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了。
  爱了,拼尽全力。然后,换得半生的模糊记忆。
  在幻觉中,似乎听见外面的梅花簌簌地落下来,那浅淡红的花瓣白白落了满地。就像我十四岁时偷偷从延庆殿翻墙出来见她,被我脚尖振落的那些梅花瓣,全落在了遥远而不可知的过去。
  我就这样白白喜欢了这一场。
  我本该把自己手里的珠子放在她枕边,从此我们再无瓜葛。
  可是我舍不得,我如何舍得她。
  我伏下身,将自己的脸埋在她肩上,任凭自己的眼泪,全都流在她的衣服中。反正即使她醒来看见了,也只会以为,那是夜来风雨,不小心沾湿了她的衣襟。除了此时夜风,谁也不知道,我如何埋葬自己卑微的爱恋。  
  远远又是一声惊雷,春天,无可避免地要来临了。
  那样的蜂蝶缠绵,杏花春雨,我不知道要怎么躲过才好?
  我常常风露中宵,站在锦夔殿外就痴了。十年来的一切,我还记得这么清楚,只要一个小小契机,就能把所有回忆连根牵扯出来,连着血肉筋骨,一旦触碰到就是所有疼痛,却从来也没有勇气进去,而今日本想看看自己的以前就悄悄离开,却不偏不倚,她也没能安睡。
  这样的夜深海棠中,明月在天,万籁无声,我们都是彻夜不眠,上天让我们撞了个正着。
  夜色笼罩下,她的颜色似乎要融合到身后的粉墙上一般苍白。
  我的喉口一下抽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周围一切都淡得失了颜色,只存了隐约的轮廓,镀着月华的冷暗白边。仿佛我们的以前,已经风一般吹了过去,再也没有任何渣滓留存。
  所有的一切,冰冰凉凉。
  她在这里已经很久,不能出去,人生一片凝固。我不知道她心里的感受,那无数暗夜晨昏重重叠加的无望。等待,等待,直等到人都要朽烂,等不到一缕云烟。就好象我的等待,同样没有出路,她也不会知道我的感受。 
  我们站在那里,互相看着彼此,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眼睛里湿热难当,我长久以来积聚的悲哀,象决了堤,涌上来淹没了我。
  整个世界成了幻觉,染得星空上的星宿诡异。
  隔了好久,我狠命吸了一口气,低声叫她:“艾悯。”
  她猛然一怵,抬头看我,逆着光,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们能说什么?  我十年的迷恋,早已成了尘埃。我逼自己拔足。
  现在,我们也已经再没有什么话好说。
  此时外面的内侍突然齐声惊呼。
  她一扬头看天边,神情诧异,那眼睛里忽然有奇异的光彩流溢出来。
  我回头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满天无数的星星,在天空里划出轨迹,争先恐后地流逝在黑暗中。
  整个天空,都是流星。
  不像星星,倒像我们头上的苍穹都在流泪。
  似乎连上天也知道,我们再没有缘分了。
  我们站在一天陨落的星星里,沉默地看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大变故。而我们的世界里,这遥远的惊心动魄没有一点声音。
  夜风猎猎。我偷眼去看她,她却只看着天空出神。
  我把眼睛转回去看天空。
  内侍在远处启禀:“皇上,天雨星,可上步天台观之。”
  我点头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她,她慢慢走到辰游池边,那里满栽迟海棠,本应是重瓣粉红,但上面悬着一盏晕黄的琥珀灯,映衬得那一树的花朵都成了暗淡的烟灰紫。她一身昏黄。
  走出锦夔殿,旁边突然传来小兽的穸索声音,一个小黑影猛地自我身边窜过,没入去年的枯草。 
  那行动极其敏捷,我还以为是什么,却见两个宫女匆匆跑来,低声叫着:
  “雪奴,出来看个星星都要乱跑,看我们回去怎么收拾你!”
  我转身要趁她们没注意我时离开,却听到她们轻声商量道:“等下可别告诉娘娘跑这里了,娘娘一定会说染了晦气,还不是要拿我们是问?”
  “就是,连个孩子都要在册封前一刻没掉,可见就是命!不知道官家还要把这女人留在宫里做什么?”   两人渐渐走远,我站在那里,觉夜风又细又硬,钢线一般。
  这世上,大约没有人知道,我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吧。
  这样也好,至少,我还留有自尊。
  我恨她,又舍不得她,所以我只好把她困在自己身边,我要明明白白地看着自己少年时的梦想腐烂干枯,我才能够甘心。
  若只有初见的那一刻,世事也不会有那么多不如意。
  我在步天台上,恍然想起我们以前的第一次见面。
  在这步天台,她轻快的笑容,眉眼清扬。她用她的手轻轻拍拍我的右颊。
  小弟弟。小弟弟。
  假若我们真的只是停留在小弟弟这刹那,我们哪里还有这么多的龃龉龌龊?
  可惜我这样爱她,我怎能做她的小弟弟。
  我以前的愿望,是永远看着星宿变化,不用知道世间寒暑。
  但是现在忙于国事,居然已经忘却许多,便召了当值的天监灵台郎过来,在我身后侍立,指点我分野。
  他忽然想起什么,说:“几月前某天,天色也未见异常,臣在那夜上步天台,捡到奇异物事一个,现在还存在天监呢。”
  “奇异物事?”我让他取来让我看看。
  是个黑色的方形东西,薄薄如纸,中间是一片平滑的灰色凹面。
  翻来覆去也看不出什么。
  我便让伯方收起来,说:“朕明日给大学士们看看。”
  下了步天台,天色已经快要亮了。
  “伯方,你把那东西送到锦夔殿,就说……大约是她故乡的东西。”

流星过后,今天天气晴好,四月里,天空清朗。
  那云朵薄得如丝絮扯碎,纷扬飞散。
  本不用视朝,但因为去年京东、淮南、江东都有饥谨,我召了几位重臣,议定将宫里的供米百万斛赈江淮饥民,结果对到底谁负责此次转运都有议论,两派人各自相护,争吵不休。我知道谁都以为这是美差,心里暗自恼怒,但也没有办法,派遣了两派中意见最相左的几个人督视,希望能彼此制肘一下。  如此为政,真是无奈。
  可母后的势力,我还是不得不顾忌的,我现在也没有办法忽视。
  幸好各派虽然意见不合,但是他们都未尝不怀有士子理想,愿辅佐得天下安宁,自己得以留名百世,并没有大奸大佞之人。这也是我朝幸事。
  
  下朝回来,皇后已经率众宫人在穆清殿外等我。
  今日惊蛰,要在后宫辟田地示春耕。
  皇后今日穿了青衣,上面只有袖口裙角有宝相花,用缅绢布扎了头发,比平时相比,格外清致。
  我对她笑道:“今天你我做田舍公婆去吧。”她低头掩口而笑。
  才刚刚举起锄头,母后就到了。
  她自从称病退居以后,似乎人也就迅速老下去了,仿佛我夺她权力的同时,也夺了她的精力。
  我作势锄了半畦,就丢了锄头,过去扶了母后坐下,她有一半的身体重量都压在我的手上。
  伯方像以前一样帮我把地整平,奉上麦苗。我再下去插了三把,觉得也挺有意思的,让皇后与各宫的人都下来和我一起种。
  伯方忙拦住我,说:“皇上不宜多触农事,请罢了。”
  我只好丢了东西上来,仔细把手洗净。扶母后离开穆清宫。
  
  走到华景亭,我停下与母后小坐,抬头看着禁苑中开始上灯,火光隐约中,各个屋檐墙角光芒红艳,衬得宫苑象梦幻一样。
  宫人侧身站在亭外,其中有一个无事,拿了几个铜钱出来扎毽子。那个宫女十指纤细,脸嫩得圆憨可爱,还看得出上面茸茸的细毛,十几岁的年纪,自然是爱玩的。
  母后颇有趣味地看了一会,让人拿了那毽子过来,在手中轻轻丢了许久,微微笑出来,说:“母后当年很喜欢踢毽子,你父皇还特地叫人弄了彩金钱来给我做……好象就是昨天一样。可惜我的大好年华,一瞬就过去了。”
  毽子被母后皱裂的手抛出,铜钱在地上‘铮’地一跳。那女孩儿忙捡走。
  母后此时突然回头对我说道:“我朝每年铸钱是以前大唐的十余倍,到你父皇朝时,年额已达四、五百万贯,用铜近三千万斤,铸钱跟不上生产,几乎闹了钱荒,偏生倭国的人不善铸钱,又偷运我朝许多钱币出去。自交子务设立后,既减了朝廷矿冶,又方便万民,真是大利。”
  我知道母后能把朝事记得比自己少年时的事情还清楚,她是习惯于政治的,而我真是不如她。
  “天圣元年在益州设了交子务,前几日大臣商议说可移至开封,便于控制各路钱货。母后有所耳闻吗?”
  她微笑道:“交子是纸墨的东西,切勿滥发,宜与户部斟酌行之。”
  我在旁点头。她又说:“闻听皇上有意将区放达出于地方,母后觉此非祖先惯例,现交子务新设,皇上可以斟酌,虽暂留在京中,也算是计较。”
  区放达,此人不足一提,但母后亲自对我吩咐,我不由犹豫。
  母后缓缓说:“皇上不用多心,他以前给母后进过家乡的东西,母后偶尔想起。” 
  我忙笑道:“母后吩咐下了,孩儿自然遵命了。”
  她看着我的神情,又笑了,伸手来细细地摸我的颊,仿佛我还是以前的小孩子:“受益,母后真希望你不要长大。” 
  我也真希望自己不要长大,永远都是受益,那个夜里起来看星星到通宵,被你逼着回去睡觉的受益。
  她微微一笑,执起我的手轻轻说:“我现在最亲的人,只有你了……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那个艾悯带你去看了她了……知道了自己身世了吧?”
  原来母后早已经注意了艾悯与我的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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