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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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有耳-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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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哭,其他凹室里的人纷纷向这里看了过来,麻木的脸,眼睛里大面积的眼白,缩小的表达不出一点感情的瞳仁,还有骷髅般的骨架。那一瞬间,我仿佛面对着一群地狱里的鬼魂,恐惧的感觉让我全身抽紧,险些连马灯也拿不住。

  我焦急地问道:“地面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福来哭了片刻,慢慢躺回了地上:“不知道,没人敢去地面上看。从上面下来的人一来到地底就好像失忆了一样,怎么也想不出镇子里发生的事。他们害怕去想。唉,咱们在地道里生活了多久了?一年?两年?……我也不知道。地面上的东西忽然变得很模糊,我常常感觉自己好像一生下来就这样子生活在地底下。长华啊,咱们是因为什么住到地道里的?我怎么总是想不起来?”

  我向他解释了一下丹河水被新抗生素污染的事,这我早就跟他们讲过。

  “我们的眼睛为什么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沈福来白花花的眼睛盯着我,“为什么你好好的呢?”

  很多年以后,我知道了自己悲哀地亲身经历了一场人类基因变异的过程,眼睁睁的看着人类身体在污染的水源下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我不知道。”对沈福来的疑问我也不大明白,我也喝过丹河的水啊。

  “那你为什么不发病!”沈福来恶狠狠地瞅着我,仿佛露出一种狞笑。

  “我……”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的确,都是喝着丹河的水,可有些人并没有发病,这个问题恐怕只能林幼泉来解释了。可他已经死了。

  李澳中猛然一惊,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丹河水!抗生素污染!基因改变!早在第一本笔记里,我就应该想到这种可能。神农镇的人都经受了新型抗生素的污染,虽然有的人发病,有的人没有发病,但这种能够引发人类基因变异的污染,绝对有可能让下一代患上进行性肌营养不良这种基因病!

  李澳中呆呆地张大了嘴:原来……原来我的家庭悲剧,根源在这里!

  他痴呆一样望着这些文字,忽然想哭。

  4

  “为什么我们发病你不发病!”沈福来从地上跳了起来,冷笑着说,“都在地底下,你凭什么不发病!胡说什么水污染,狗屁!是不是你在我们吃的东西里投了毒?……我记起来了,第一次偷东西就是你去的!而且你不吃你偷来的东西,离开我们到别处去住,你一定是想害死我们!”

  人没有黑色眼珠时的表情竟然这么可怕,我注视着慢慢朝我逼来的沈福来,两腿颤抖着后退。他的可怕并不在他的力量,而在于那种让人恐惧的思维,我从没想过人竟然会这样思考问题,我心寒的同时有一种彻底的绝望。脊背靠上了洞壁,我这才发现,刚才蜷缩在凹室里的人竟然都站了起来,瞪着惨白的眼珠向我逼了过来。手里的马灯晃来晃去,地上的人影飘来飘去,仿佛一群魔鬼将我包围。

  他们移动得很缓慢,脸上没有表情,但我感觉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疯狂的欲望,我毫不怀疑他们会将我撕成碎片。我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们的动作,手下意识的摸摸,铁锤早就扔掉了。这些人似乎在冷笑,每当灯光一晃,他们就不住地眨眼睛。我惊疑地看看了地上的马灯,难道他们不能适应强光了?

  我想来想去还是保命要紧,我抓起地上的马灯,朝他们眼前一晃,他们纷纷闭上了眼睛,我拼命一撞,挤开人群,朝着黑暗的深处亡命般飞跑。地道里纵横交错,我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马灯早已碰毁,身体和洞壁不住碰撞,撞得我晕头转向。我现在已经不管身后还有没有人追,只听见咚咚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刚转过一个岔道,前面好像到了尽头,嘭的一声,我整个人撞在了洞壁上,像死鱼般甩在了地上。

  我艰难地挺起身,紧张地听了听,没有脚步声了,说明没人追过来。现在一团漆黑,我被困在狭窄的黑暗里。黑暗把我围裹,这样我觉得安全。我宁愿面对地狱也不愿面对人类。我真的成了一只老鼠,一缕幽灵,凭着感觉在黑暗里行走。脚下的泥土渐渐软了起来,潮湿的水汽越来越浓,我知道已经接近了河边。

  脚下突然绊住了一件软软的东西,我一下子摔倒在地,伸手一摸,是湿漉漉的被褥,还有盛水的罐子。这就是我的栖身之所,它们还在。水罐是林茵送来的,。我已经接近了林茵家的出口。

  我潜入林茵的家。屋里漆黑一片,院子里铺着厚厚的落叶,蛛网交织,似乎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门用一把铁锁锁着,锁上是一层厚厚的灰尘。我用刀子卸掉门板走进屋里,看来久已无人居住,居室里空空荡荡,杂乱不堪,充满了陈腐的气息。她们到底去了哪里?我不敢擦亮火柴,退出屋子,决定找卢婶的弟弟卢宗佑问个明白。

  卢宗佑家离我家不远,熟门熟路。我摸到他家房后,从后墙翻进院子里,走到门口,大模大样地拍门。

  “谁呀?”卢宗佑的老婆喊。

  “桂云嫂,于书记有事找老卢。”我说,“快点。”

  屋里嘟嘟囔囔地点亮油灯,床板咯吱咯吱地响,卢宗佑穿上衣服出来开门。一开门,我的刀子顶上了他的喉咙,一把推进屋里,反手插上门。

  “谁?”卢宗佑惊恐地喊叫道。

  “白长华。”我低低地说道,把他推到床边坐下,“我来打听个事情,你们别喊,我是不会伤害你们的。”

  “白长华!”夫妻俩同时惊叫,身子抖成了一团,“长华,我……我没害过你,咱几十年的邻居……你想问啥都说。我……不喊,也不跑。”

  我点点头,影子在油灯下像个鬼影一样忽闪忽灭:“你姐姐卢婶和她女儿林茵去哪儿啦?”

  “她……她……”卢宗佑张口结舌,突然间瞪大了眼睛,“啊,原来……原来……林茵的孩子真的是你的!”

  “孩子!”我全身一震,“你说……你说她生下了孩子?那现在她的人呢?”

  “死啦!”

  “死啦?”我两眼一黑,险些昏倒,“卢婶呢?”

  “也死啦!”

  “我的孩子呢?”

  “谁知道,估计……也……也死了吧!”

  “放屁!”我发怒地大喝,刀子重重地插在床板上。卢宗佑一声惨叫,后来发现没插在自己身上,这才惊魂稍定。

  “它……它是这么回事。”卢宗佑咽了口唾味,说,“林幼泉被你杀死后,不知怎么回事,那瞎姑娘林茵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公社里知道后就把她娘儿俩抓起来逼问是谁的孩子,唉,又是开大会批斗,又是挂破鞋游街,听说公社还动了私刑,可她俩就是不说。”

  “动了私刑!”我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

  卢宗佑小心地瞅了我一眼,说:“后来于富贵想起了从前你闯进王东枝家要打胎药的事,推测孩子会不会是你的。后来他一试,骗林茵说你在深山里被乱枪击毙,那姑娘场时昏死了过去。这下子再也没疑问了。奇怪的是知道孩子是你的后于富贵倒不动她们了,把母女俩人软禁在家里送吃送喝,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孩子生下来了?”我急切地问,虽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结局,我还是想给自己一点安慰。

  “生下来了。”卢宗佑说,“孩子一生下来,于富就把我姐抓到公社,逼她进山给你送信,让你投案自首。我姐不答应,他们就把她吊起来打,关起来几天不送吃的,饿她。我姐参加过革命,骨头硬得很,怎么折磨也不答应。后来林茵听说她娘在挨打,可怜一个瞎姑娘,竟然抱着孩子摸到了公社……”

  在卢宗佑的叙述里,我仿佛又看到了那悲痛终生的一幕。

  5

  林茵抱着孩子在街上走,全镇的人都来围观。他们站在街的两边,像两座长长的人墙,通往公社的方向。但是林茵不知道,公社在她失明的眼睛里毫无概念,她不知道它在哪里,也不知道怎样到达它。她听见了周围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流着泪向他们求救,求他们指给她去往公社的方向。呼吸声平静地起伏着,人们默不做声。

  林茵抱着孩子跪倒在坚硬的青石街上,她不知道具体的人在哪里,也不知道谁能够帮她。她四面八方地磕头,声音哭得嘶哑,额头的鲜血沾上了青石路面。终于,她听见一个方向有人发出了轻声的咳嗽,她迟疑地站起来,向那个方向走去走过了一段路,不远处又有人咳嗽,她朝着咳嗽处走。在她走向公社的过程中,一直有人咳嗽。

  到了公社门口,她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前面,企图走进大门。门口的民兵大枪上上着明晃晃的刺刀,喝令她离开。她不听,流着泪,像失去了思维般一步一步地前行。两个民兵端着枪,刺刀向前挡在门口,她看不见他们的存在,仍旧一步步走过来。

  民兵们发了呆,他们看见姑娘的小腹碰上了刀尖,她似乎凄楚地笑了一下,轻声呼喊着自己的母亲,迎着刀尖继续走。

  我不知道林茵在小腹碰上了刺刀后想了些什么,那围观的几百个人也不知道。他们默默地看着。民兵们在林茵的身体前慢慢地退,当他们脊背顶上紧闭的大门时,他们退无可退,而林茵似乎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她只知道有咳嗽声告诉她公社就在前面,母亲就在前面。刺刀陷进了身体,或者说身体包容了刺刀。而林茵居然仍旧在一步步地走着,任凭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把刺刀吞没,然后她轻轻地喊了一声:“妈,我去见长华了。”

  她的嘴角淌出一缕鲜血,滴到孩子的脸上,孩子哇哇大哭起来,随着母亲的身体摔倒在冰冷的地上。

  “这时候公社里的人都跑出来观看。”卢宗佑说,“我姐姐趁机也跑了出来,她一看见女儿死了,哭喊着抱起孩子转身就跑。她跑了半天民兵们才回过神来,一起在后面追赶。我姐姐像发了疯一样把他们远远甩在后面,于富贵不准开枪,我们……呃,不是,是他们只好在后面死追。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又在山坡上看见了她,一起追了上去,一直跑了十几里,把我姐追到了一座悬崖边。奇怪的是她手里却没有孩子。我姐回过头冲着他们笑,说于富贵,你想找白长华,就跟我来吧!说完转身跳下了悬崖。”

  卢宗佑停了下来,胆怯地看着我,不住咽唾味:“就是这样子。”

  我完全丧失了思维,似乎身体已经干枯了一样。我想让自己感觉到痛苦,我插了自己一刀,有血奔涌,却没有痛苦。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就这么呆呆地瞪着前方,走了出去。

  我像个木偶一样在空旷的镇子里行走,不知道走向哪里,只是往前,走在有路的地方。

  这一晚没有月光,神农镇呼吸着黑暗在我的脚下沉睡不醒。

  6

  从此以后我就不知道自己曾经经过了哪里,乡村,市镇,农家,山野。我在各地流浪了一年。后来我来到一座山村,把在山上采到的一株何首乌送给一户人家,向他们换一斤盐。他们热情地留我吃饭。

  这时候山外传来消息:文革结束了。进山收购药材的人说:“四人帮倒台了。妈的,怪不得国家这么乱,原来是四人帮闹的。”

  我对四人帮倒掉的反应远远不如当初听说林彪死掉那样激烈,对我来说哪里都一样,从此我就停留了下来。

  他们仅有一个女儿,一年以后招了我做女婿,我就娶妻生子,在这个小山村里平静地生活。一后以后,妻子生下一个女儿,我给她取名叫思茵。就是那一年,改革开放了,我开辟了二十亩荒山,种上了满山的桃李。春天花开的时候,满山红艳,像是有漫山遍野的希望在向我微笑。

  现在更使我感兴趣的是收购药材的男女身上穿的花花绿绿的衣服。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人们居然可以不穿黄军装,居然可以穿其它颜色的衣服!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我决定到山外的世界去看一看。这一去使我狂热地对各式新潮、鲜活的衣服着了迷,把开发的果园卖给了集体,带着老婆孩子来到西安卖衣服。我从广州等地低价进来一批最新潮、最让我心动的衣服,运到西安诱惑文革后的人们主动剥掉他们的黄军装和灰中山装。一开始小打小闹,没想到人们对新潮服装的热情比我还狂热,短短几年,让我的腰包疯狂地膨胀。

  这实在是一件没有想到的事情。

  有一年我带着家人到杭州游玩,正好听同行一位朋友说当地一家私营的服装厂要卖掉。我心里一动,实地考察了一番,斥资盘下了这家服装厂,从此开始了我的另一个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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