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巷说百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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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巷说百物语-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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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可是,您可是对阿龙说过这样一句话。您说,这店倒闭了也好。”
“哦?”
“即便生意做不下去也没关系,到时把店铺土地家财全部变卖,去江户过好日子。您是这样说的。”
是的。倒闭了也无所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想起什么来了吗?”
“不是想起来。我说的是,明白了。林藏——你是叫这名字吧。多亏你告诉我这些。这下子我全搞懂了。我……”一定是无法原谅父亲。贯藏低沉地笑了笑,随后看着林藏。这个叫作林藏的人不可小觑。“你怎么看?”
我没什么看法。林藏回答。屋内已经暗了下来。林藏的脸看上去有些模糊。“只是,正因为您的那些话,阿龙才留了下来。正常情况下任谁都会离开。这家店,虽然还没倒闭,但已经不行了,全靠我和文作连蒙带骗才得以勉强维持。方才提到的那个大名,也是因为您昏迷不醒,才暂不追究。如果他再有动静,那这里就什么也剩不下了。我之所以收拾残局,”林藏将那张模糊的脸贴近贯藏,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睛已分不清了,只有嘴还在动,“也是看透了您有所打算。我若真觉得无利可图,自然也什么都不会做。这种已经歪了的船,坐上来也只有等死。您手上肯定还攥着另外一艘不会沉的船吧?”那双薄薄的嘴唇里吐出了这样一句话。“我可是在等着您那艘船呢。”
“你还真是好心肠啊,打着如意算盘来帮助别人。”
“此言差矣。这是善良。可善良归善良,想拿点好处也不为过吧?”
“好处?你想要多少?”这是个精于算计的人。房间里越来越暗了。开始感觉到有些冷。
“唉。正因为我有此打算,这才跑去找那江湖术士,亲力亲为地替您照看打点。我开始觉得,这样下去似乎不行了。”说完,已完全变成一团黑影的林藏站起了身,从贯藏身旁走开。
“为什么不行了?”
“这或许真的是某种惩罚吧?”林藏道。
“你什么意思?”
“东家,您是不是做过什么可能招致报应的事?忽然昏倒,又昏睡三个月不醒,还忘记了那些重要的事情,这该不会是某种病吧?”
病?
“是啊。我可是看着您倒下的。那并不寻常,跟癫痫发作似的。不,您简直像是被雷给劈了一样倒下了。结果回来一问,才得知您之前并没得过什么病,一直体格健壮。”
招致报应的事……
“我知道。”黑影般的林藏说,“没印象——您肯定要这样说吧。那是当然了。人活着,从不觉得自己做的事龌龊。曾经做过,也不认为那有多么坏。就算那么认为,也不会说出口。不过,东家,这世上可还有一种无端的恨。”
“嗯?”
“我可是知道的。”林藏嗓音低沉地说道,“人会生出没来由的怨恨。轻松自在地过完一生,最后的日子里也怀着幸福和愉快的心情迎接死亡,哪怕是这样的人,还是会因为某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而留下怨恨。比如说,只因没能留下遗言,人死了也要回来兴风作浪。”
“遗言?”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遗言。林藏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临终之时,没能跟亲人说一声谢谢,只因这一句话,人就会流连凡尘。因过于流连而重回人世的也不是人了,而是像人一般的亡魂,无法以常理看待。”
只是想道一声谢,只是因为这种不温不火的感情,便可以让人心生仇恨。“只是这一句谢谢没能说出口,或是没能听到,由此而生的遗憾便足够凝固幻化成鬼。只是这一点点话语,便已足够将人变成鬼。如何?”林藏问。
“什么?”
“已去世的老爷,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
“不、不知道!”连父亲去世这件事都不知道。不过,“父亲不是自寻短见的吗?既不是急病也不是重伤,一封遗书应该会留下吧?他或许是有遗憾,可也不至于恨我……”
不会吗?
我不记得他记恨过我。贯藏道。
“就算是吧。那,对了,送终水呢?”
“啊?”
“就算是一个对今生凡尘了无牵挂的人,临终时若不喂上一口水就慌张送上路,也是要回来的。”
“回来?”
“是。往生之人,一定要好好地送走。这个家中,不是在短时间里接连死过人吗?东家,您好好想想。往生的兄长、父亲和番头,不管哪一个,有没有好好送他们上路?还是有什么疏忽之处呢?”林藏道。

【四】
贯助死后,总也不愿闭眼,而且,嘴还一直张着。众人都议论,肯定是过于痛苦和不甘。
应该差不多吧,贯藏也这样想。被钱箱砸,又被勒住脖子,脸憋得通红,口吐白沫,额头上暴出道道青筋,眼白因充血而变得鲜红,手指在空气中无力地划动,大小便失禁,勉强发出不成语句、甚至连人声都算不上的呜咽——哥哥就是这样死的。那应该是痛苦而不甘吧。
不过,他一定很意外。那个蠢货,直到临死肯定都没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才会是那副模样。否则,那是一张多么讽刺的脸。
不想再见到他。所以,贯藏没再多看兄长的尸体一眼。对了,送终之时,贯藏并未给兄长奉上一口水。
这一带的葬礼有个习俗,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须以樒草沾水,滴到逝者的嘴角。除了父亲,和贯助有血脉之亲的只有贯藏。父亲卧床不起,那事自然便落到了贯藏头上。
那时,店里还有许多下人,生意兴隆,客户繁多,来吊唁的人也多。所以,葬礼办得十分隆重。当然,一切行事过程都是按规矩办。只是,贯藏并没有往哥哥那窝囊地半张着的嘴里滴上一滴水。贯藏心里有恨,不想再看见那不愿闭上的嘴和浑浊的瞳孔。所以他只是装了装样子,水其实都洒在了一边。
活该。贯藏这样想。看见自己泼洒的水并未滴入死者口中,而是落在了浮着乌黑青筋的喉头上时,他轻蔑地哼了一声。
这些——对了,那个女人阿龙,看见了这一切。给哥哥办葬礼时,阿龙已经是下人了。她看到了我那张终于无可抑制地露出鄙夷之情的脸了吧?所以我才会接近她?不,所以我才占有了她。一定是这样。得到她之后,贯藏或许也有些假戏真做的意思……那些,都不记得了。
怎么?林藏问。“东家,您该不会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少在那胡言乱语了!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就是死了。管他什么临终什么喂水,尸体根本不会喝水。幽灵鬼魂之流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
“不,真的有。”
“你、你说有?”
“遗言幽灵、乞水幽灵,这些都存在。”
“就算真的有,也没理由来找我!”
有理由,有得简直令人发指。
“东家,您听好。行走在仁义大道上的人,活着时所做所说的一切,都好比是他们的遗言。所以死期将近之时,便没有必要再刻意说出口。心若留恋凡尘,则永世无法超生。不是吗?”林藏道,“想来也是可悲可叹。比如临终之水,信守佛法而辞世的人,死后亦会得甘露雨水浇灌,滋润他们枯竭的身体。慈悲笃厚、佛法贤明之人,无论发生什么都难以迷失。可是,反过来说,除此之外的人,若不得临终之水,便会令他们迷失自我,流连徘徊。”于是,便有了无来由的恨。“因迷失自我而作祟的,都是为了自己。迷失徘徊是他们自己的事,可遭报应的却是生者。对生者来说,这似乎是平添的麻烦,不过事实就是这样,东家。您昏迷失忆,那都是遭了报应。若是还有些记忆的话……”
“你、你想说什么?”
“若是还有记忆,那便要采取措施。刚才不是说过么,若是东家有个三长两短,我也要吃亏。我可不允
许那样的事情发生。”黑影说道。
“真是可笑。多么胆小怕事的恶鬼。不管作祟的是父亲、大哥还是喜助,与他们亲近的只有我而已。与你并无关系。”
“话不能这么说。东家若有闪失,我的买卖就白做了。东家,您不是早有安排,即便这家店倒闭了也可保自己平安无事吗?”
“安排?”那是……“若真有,这是假设,你方才所说的那作祟的幽灵会来阻碍我的安排。你是这意思吗?”
“这不已经来碍事了吗?”
“你指我昏迷的事?可是,你看,我这不是又活过来了吗?至于是不是靠那六道斋的救助就不得而知了。”
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已死的老爷?跟老爷和解,您心底的某处是否在抗拒?
啰唆!闭嘴!
“而且,东家,您还是忘记了很多事情吧?老爷的去世,还有那阿龙。那就代表您还被纠缠着呢,不是吗?”
“这……”
“我所担心的是,东家,您如今不是记不起当初那重要的安排了吗?东家,您当初胸有成竹,即便这家店倒闭了都无所谓,都能带着那女人去江户过上快活日子的如意算盘,如今,还记得起来吗?”林藏问。
什么记得起记不起。贯藏瞪着那黑影。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能为我所用吗?他究竟知道什么?究竟掌握了什么?
漆黑的影子不知为何突然笑了起来。
“这用不着你操心。”贯藏说道。他已下了决心。“你叫林藏是吧。我不知道你究竟在哪里听到了什么风声。是从那位大名那里吗?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这家店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我还不清楚,但既然已破败至此,不如干脆放任不管了。如何?现在,家中的金库是否已经空了?”
空了。黑影回答。
“欠债吗?”
非常多。黑影回答。
“把店铺和地皮全卖了也不够还?”
“那应该够了。可茶盏怎么办?对方可说了,那是无法拿钱来换的传家宝。”
“用不着你操心。只要把茶盏还上,还能要回当初借出去的三千两呢。”
“那是自然。对方原本就为了还钱而来过一次。可是东家,那……”
果然,原来他并不知道。“我明白了。林藏,你可否帮我些忙?不会让你去做什么坏事。”
“帮忙?只要能帮上,自然全力以赴。可……”
“很简单,孩子都办得到。你也想尽快平息风波吧?管他是幽灵作祟还是诅咒,早已让人烦闷难耐了。那臭老头和大哥,再怎么不甘,再怎么作祟,都只不过是可悲的执拗而已。正如你所说,迷失了自我,那是他们的错。那种贪得无厌又一无是处的家伙,谅他们也生不出什么事端。我也没打算今后去供奉他们,就趁早将这一切做个了断吧。”是的。错的是哥哥,是父亲,不关我贯藏的事。那些家伙,他们将永世无法超生。怎么能让他们超生?
“这样好吗?”
“什么好不好?”
“东家对去世的父亲和哥哥真的没有任何隐瞒?您是说,没对他们做过任何事吗?”
“你想要我忏悔?”贯藏盯着牌位,“那、那顽固的老头子,早被贪欲蒙蔽了双眼,是个十足的蠢货。大哥只不过是个听任父亲摆布、没有灵魂的傀儡。我恨他们。他们死了才让人舒坦呢。告诉你,我记不起这一年来的事,既不是幽灵作祟也不是诅咒。那只不过是因为,我根本不想跟那臭老头子重归于好。再怎么向我赔罪给我下跪,我也不会原谅那老浑蛋。我怎么可能原谅他?如果我原谅了他,跟他和睦相处,那一定是装出来的,是做样子,为了掩人耳目。所以,我如今才不愿意承认。仅此而已。而且,你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人吧。你装出一副和善的样子,其实也只不过是为了赚些小钱才赖在这里,对吧?”
林藏没有回答。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那张脸,”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你长着一张恶人的脸。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一件好事吧。”
大哥是我杀的。贯藏道。我,用这双手勒死了他。贯藏说完,笑了。“夺走三千两的,偷走茶盏的,都是我。”
贯藏站了起来。“当时,那臭老头子因为生意上的事刁难我,让我出远门去给客人赔罪。回来的时候,我就看到那蠢货,那傻瓜哥哥,贯助那家伙正得意扬扬地坐在里屋。”
大哥在笑。“傻呵呵地笑。我再也无法忍受了。贯助没有任何思想,他的人生只有吃和睡,根本没有意义,他本身就是多余的。于是,我搬起堆在一旁的钱箱砸向他。”狠狠地砸过去。“他眼珠子都瞪出来了,那蠢货。他想出声,于是我用绳子勒住了他的脖子。他的脸变得通红。”他很无助,也很痛苦。你就是个傻子——让你这样说我。你才是傻子!
四肢拼命挣扎,大哥简直就像一只虫子。你真像一只被捏扁了的虫子啊,我的好哥哥。那么简单就被杀了,真是笨蛋,蠢到了极点。你才是蠢货!贯助!真痛快!
“杀了他,等他咽了气,我才想起来那蠢货是在屋子里守着钱呢。父亲带着店里一些管事的出门了,让他看家。他正守着那三千两。真是条没用的看门狗,一无是处。”
我不停地踢他。“为了让世人都知道,这蠢货是个连家都看不好的废物,我才把钱藏了起来。当时,我把跟钱放在一起的木盒子也藏起来了,因为那看上去还挺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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