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平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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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平移-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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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工追上来:“小高你停一下,我对你说句话。”
    高士朋和卓尔停下,看着陈工的眼睛在灯光阴影中发亮。陈工说:
    “有一个秘密,我原想永远藏在心里的。既然林总说了你的一半秘密,我就把它说完吧。”
    “一半秘密?”
    “嗯。小高,你不仅是第一个人造人,也是第一个‘无生命权个体’,原是用来做试验的。不过那时候还没有后来的‘快速化成长手段’,是在你出生一年后林总和我才搞出来的。此后,因为用‘快速化试验个体’代替你做试验更有效率,所以就让你退出试验,按正常人那样成长。正好,对你所做的基因手术完全成功,是难得的首件合格。所以——你真的很幸运的。”
    高士朋一向反应锐敏,但这次他顿了片刻,才艰难地说:
    “你是说,我原来是要被销毁的,是不是?”
    “嗯。但在确认你的成长完全正常后,林总和我不忍心那样做。好在那时的规章还不严格,我们偷偷抽掉了你的档案,让你爹妈对外说你是自然分娩的。正因为这个原因,28年来一直没有公开你的出身。现在它已经不敏感了,可以公布了。”
    卓尔的目光更复杂了,把目光转向别处。高士朋冷冷地看着陈工的满头白发,问:
    “陈工我问你一件事,卓尔比我小半岁,她是否也是人造人?”
    陈工看看卓尔:“不是。她是自然孕育方式。”
    高士朋沉默良久,突兀地说:“陈工你今年60岁了吧。”
    “是啊,年底我就退休了。退休前能吐出这个秘密,我也心安了。小高,你这么健康,这么聪明,我真高兴28年前我们的那个决定……”
    高士朋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头:“你老这么大年纪,记性干吗这样好。这些事你为啥不忘记呢,那样无论对你,还是对我,都会好一些。”
    他撂下这句重话,拉上卓尔转身离开,留下陈工一个人发呆。小两口儿默默地走着,一直到马路对面的家属区。前面就是两人住的简易宿舍。卓尔停下来,勉强笑着说:“士朋我心绪很乱,今晚想回我爹妈家住。咱们在这儿分手吧。”
    高士朋冷冷地说:“是不是永别?没关系,你直说就得。”
    “哪能呢。士朋你知道的,我对人造人从来不歧视。只是——这个消息太突然了,我想这点情绪明天就会过去的。”
    卓尔离开了,在陈工——他真是个不识时务的老傻瓜——这番话后,高士朋心情也很烦乱,想回去质问爹妈——有关他的出身秘密,应该二老告诉他更为合适吧。但在这个微妙的时刻,他又不愿回去面对父母。想了想,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妈妈接到电话,立即高兴地说:
    “朋儿,会议开完了?林总说要在会上宣布你的秘密,他宣布了吧……当年我和你爸都有遗传病,所以同意林总的意见,采用新的生育方式。感谢林总,给我们一个健康聪明的孩子。那次成功也带动了咱厂的转型,从医疗器械厂转成婴儿工厂……朋儿,虽然没有十月怀胎,你仍然是妈身上一块儿肉……”
    高士朋说:“我知道。妈,你们休息吧,我也要睡了。”他想了想,为了让妈妈安心,又说了一句谎话,“卓尔已经睡下了。”
    他挂断电话,信步走出家属区,来到厂区大门口。他忽然想去看看成品车间,那儿原是他设计的产品出厂的地方,现在才知道也是自己降生的地方。门卫看了他的证件,让他进去。其实成品车间没有多少可看的东西。为了便于运输,胎儿并不在厂里分娩,当发育成熟后,直接从机器子宫送到地下管道,管道里面充盈着羊水(这时的胎儿仍能在水中存活),胎儿随着水流安全送达各个大城市的配送中心。胎儿的分娩实际是推迟到各个配送中心才完成的。
    所以,成品车间里完全没有小孩的哭声,最多有几声微弱的宫啼。机器子宫的仪表盘上,各种红绿灯有条不紊地闪亮着,显示一切正常。值班工人与高士朋相熟,过来问他有什么事。高士朋说没事,刚开完会,来这儿看看流水线是否正常。两人闲聊了一会儿,高士朋告辞走了。他想起来,这条流水线实际上不是自己降生的地方。早就听陈工说过,第一个人造胎儿出生时一切还不正规,是在试管和试验瓿中诞生的,现在才知道陈工津津乐道的“第一个胎儿”就是自己。
    在车间熟悉的环境里转了一会儿,他的情绪转过来了,心平气和,于是回家睡觉。第二天,他和卓尔都没提昨晚的那个小插曲,因为一上班,小王就送来了林总的正式授权书,两人立即启动了“无毛儿项目”的工作。忙了一天,晚上回家时,卓尔从后边追上他,很自然地挽住他,一块儿回到那个小小的两人世界。于是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四年后,两人的爱情结晶,也是世界上第一个无毛儿,在本厂的流水线上下线。小家伙和他爸爸一样幸运,也是首件合格。
    
    
    ☆和上帝对话
    卡尔·萨根死了,死于上帝之子耶稣诞生两千年后,公元1996年12月20日。
    他的灵魂,或曰他的精神,或曰他的思维,缓缓离开了那具肉体,那具使用了62年后被骨髓癌毁坏的躯壳,开始向天界升去。实际上,“升”和“降”的词语用在这儿已不合适,冥界中没有上下左右之分,没有过去未来之别。无数亡魂拥挤着,碰撞着,纠结着,向那个不不可逃避的归宿奔去。
    只有卡尔·萨根的“思维包”还保持着独立,保持着清醒。他尽力团紧身体,抵抗着周围的压力和亲和力,进行着必要的拓扑变形,但最终保持了自己的特征和完整性。终于,他从急流中脱身,刹住了脚步。
    
    他睁开眼睛,向这个世界投去了第一瞥。这是在哪儿?是在什么时代?自他辞别人世后又过了多少时间,是一秒钟还是一万亿年?远处有一个幽深的黑洞,它正贪婪地吞食着周围的一切:空间、星体、光线、精神化的物质和物质化的精神。萨根知道那儿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那里面是绝对高熵的混沌,不允许丝毫的信息传递。宇宙将被抹去一切特征一切记忆,在黑洞中完成一个轮回。
    所有亡魂都在向黑洞中坠落,只有他例外。他高兴地发现,自己具备了抵抗黑洞吸引的能力。
    我当然不能沉沦,我的思考还未完成呢。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对面那个老人。老人深目高鼻,瘦骨嶙峋,简陋的褐色麻衣遮不住枯干的四肢,长发长须飘拂,遮没了半个面孔。老人同样超然于急流之外,卓然而立,双目炯炯。他向萨根伸出双臂:
    “欢迎你,我的孩子。”
    卡尔·萨根微蹙双眉,冷静地打量着他,在嘴角绽出一丝微笑:“我想,你就是那个大写的他,是主宰宇宙万物的上帝?”
    老人平和地微笑着:“对,那是我的一个名字。孩子,我特意来迎接你进入天堂,跟我来吧。”
    萨根却没有回应上帝的热忱,他冷静地说:“那么,我想你知道我的名字?”
    “当然知道。卡尔·萨根,20世纪美国的科学家。你一生无私无畏,弘扬科学之光,鞭挞伪科学、邪教和一切愚昧的东西。在民众心目中,尤其在青少年心目中,你已成了科学的化身。”
    萨根应声道:“那你当然知道我对上帝的态度!非常遗憾,我从不信仰上帝,甚至在我的绝笔中,我还尽己所能,抨击了圣经的伪善和道德悖乱。在圣经这本书里,你似乎算不上一个仁慈的牧民者。你毁灭了诺亚时代的人类,毁灭了所多玛城和俄摩拉城;你纵容雅各,让他欺骗示剑城的男人行了割礼,又趁他们割伤未愈屠灭了全城;你为一个金牛犊(所谓的异教崇拜)杀了三千以色列人,又唆使以色列人屠灭了耶利哥城、艾城和亚摩利五国……圣经中到处是仇杀、灭族、通奸、乱伦。我很奇怪,你怎么好意思把它留给尘世呢。”
    听着这些刻薄的评论,上帝微笑不语。萨根想,他很快就会恼羞成怒了,也许他会把死人再杀死一次?但他一无所惧,冷笑着继续说道:
    “你派到人世上的牧羊人更说不上是道德的楷模。是否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中世纪的教皇福尔摩苏斯被他的继任者从坟墓中挖出,砍去手足,游街示众。教皇本笃六世、本笃七世、约翰十四世、约翰十六世都被继任者杀死,甚至割耳剜舌。教皇格里高里和英诺森成立了凶残的宗教裁判所,在它肆虐期间,估计有500万人在宗教火刑柱上被烧死,其中包括成千上万的所谓‘女巫’,也包括科学家阿司柯里、布鲁诺、塞尔维等,另有培根、伽利略等科学家被判终身监禁。直到20世纪80年代,罗马教皇才为伽利略和布鲁诺平反……尊贵的上帝呀,我的列举没有谬误吧。请你替我想一想,面对着这些血淋淋的事实,我怎么才能建立起对上帝的信仰?”
    他讥诮地端详着上帝。
    上帝仍微笑不语,许久,上帝才断喝一声:“那是我吗?那是你们自己!”
    卡尔·萨根突然愣住了。
    卡尔·萨根沉思着,放眼四顾。黑洞在吞食,空间在流淌,时间在浓缩,光线在扭曲,天尽头露出星系的微光。良久,萨根绽出笑容,迎上去拉住上帝的手:“好啊,你说得对。你用一句话让我顿悟了。我列举的其实并非你的形象,而是我们人类自己,上帝只是人类精神的折射和聚焦。当人类处于野蛮时期时,他们信奉的无疑是一个嗜血者;当人类进入文明时代,上帝也会变得开明和仁慈。我想,此刻在我面前的这一个上帝,一定是非常开明的。”
    上帝仍笑而不语,但萨根随即又机敏地转入进攻:“但是,照你的说法,也就否定了上帝的实质性的存在。所以,你只是一个虚幻的偶像,是一个符号和象征,对么?”
    上帝狡黠地笑着,避开了正面回答:“我知道不少科学家笃信上帝,他们认为唯有上帝才能管理这个无限的宇宙,使宇宙处处充满秩序与和谐。你不认为宇宙需要一个创造者和管理者吗?”
    “一个至高无上的管理者?”萨根答道,“我和所有科学家一样,敬畏大自然简洁的美,相信宇宙到处存在着普适的、严密的、精巧的秩序。比如说,宇宙在150亿光年外的部分仍和太阳系有同样的物质构成,以至于我们用分光光谱就能了解遥远星球的化学成分;那儿的星体同样严格遵循引力定律,使我们可以依据某个星体运行轨道的异常,推算出它身边的黑暗伴星;宇观尺度的星云涡旋和微观尺度的粘菌的集合形状,还有让化学溶液自动变色的别洛索夫——扎鲍京斯基反应,都源于相同的自组织过程;圆周率,这个用割圆术艰难算出来的无理数,可以用一个非常简单的无穷数列1-1/3+1/5-1/7+1/9……来给出精确值,这说明数学‘深处’一定有某种未知的联系;宇宙大爆炸时的极端条件已被物理学和数学所征服,现在,物理学家们可以用电脑模拟出大爆炸的10-35秒后的物质构成,算出最终产物氢氦的丰度是4∶1,算出大爆炸150亿年后宇宙将冷却为-2。7开氏度,而这些理论计算结果都已被观测证实……看看这一切吧,只要了解这些,就会由衷地相信,在冥冥中有一个尽职的、万能的上帝在管理着这一切——当然,这个上帝未免太辛苦了。”
    上帝假装没有听出他话中隐含的微嘲,笑着说:“好,那么你已经确认了上帝的存在?”
    “不。”萨根心平气和地、但非常坚决地否认。
    上帝不悦地嘟囔着:“你真是一个不讲情面的、执拗的家伙。那么,你认为……”
    “我不承认是上帝之力。当然,人类还没有能力破译宇宙最后的奥秘,幸运的是,另一个巨系统,即地球的生命系统,人类已接近于认识清楚了。它的复杂性并不亚于整个宇宙。生命系统中同样存在着严密的、精巧的秩序:所有生物的遗传密码都是由DNA(RNA)组成,而DNA归根结底仅仅是腺嘌呤、鸟嘌呤、胞嘧啶、胞腺嘧啶四种代码的不同排列;所有生物,追踪到细胞水平都是极其相似的,所有生物(动物、植物、细菌)的细胞都能互相融合……所以,看来,它们是一个上帝用同一种办法造出来的。据圣经上说,那是你七天的工作成绩。七天!上亿种生物!我想,”他调侃地说,“即使大能如上帝你,那七天也一定累得吐血。”
    上帝隐去嘴角的微笑,模棱两可地说:“那是我的本分。”
    萨根毫不留情地转了口风:“你先不忙居功吧。很可惜,在20世纪已经没有一个科学家相信生命是你创造的。因为按照奥卡姆剃刀原则,我们只能选取另一种更为简洁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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