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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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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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彼此互相了解之后,便不见得不能成为永久的夫妇,或者由于她们那种悲厄的境遇,一旦从良之后,爱情还许格外来得浓厚呢!况且我几年之前在长沙便找到了一个适当的例,那是住在苏家巷的一位教英文的教员,他的妻子便是一向在汉口当妓女的,他们的家庭不是很好,她的招待朋友的手段以及一切的交际不是很高明的吗?我这样一想之后,便替他想到银宝姑娘了。我认为银宝姑娘倒也是个孤僻的女子,许是一段姻缘就在那里也说不定?我凭空生出一片慨然的恻隐之心来了。我便常常地对易庭波说,不妨和银宝姑娘亲热亲热,便是有什么特殊的费用,我也可以帮一点忙的。 

双影
双影(4)

  四 
  人类是感情复杂的东西,任是怎样悲哀的人,他也不会一年四季终日愁眉苦眼的,除掉一时的感伤以外,其余的时候当然还是普通的快乐。易庭波也是这样。在我知道他历史的人看来,他的心境固然不免悲郁,但在不知道他的人看来,他也和许多人一样在这平凡的生命之路上安静地走着,不过他那沉默的态度有点古怪罢了。自从我正式替银宝姑娘鼓吹之后,他和我到潇湘馆去的次数果然增加了。银宝姑娘呢,虽然冰冷但也不真是冰做起来的,在我们去了七八次之后,也渐渐地受到了我们的热气而露出将要融化的样子来了。也许是我的鼓吹之力吧?也许是庭波自己合意了她吧?也许是银宝姑娘不冷冰冰了吧?有一次他便自打主意,邀我去约了几个朋友,到她那里去打一场牌,替她捧捧场。 

  在奉天,替姑娘打牌倒也成了一件可以闹动院子的事,当我们几个人带个这种使命走进去的时候,那茶壶的声音仿佛格外尖朗得像轮船上的汽笛一般。掌班的也眼睛闪闪地立在天篷底下欢迎我们。全院子的姑娘们,便把我们当做至亲好友一样,用手指指点点地向我们挤眉弄眼了。 

  而那华妈——她像个三朝元老一般并没有掉班子——却更来得有劲了,羊蹄似的小脚数着地上的方砖似的咯咯地走到银宝的房里来,在稀疏的白麻脸上吹过一阵软化客人的春风哈哈大笑道: 

  “啊呀呀!易老爷呵!我们这银宝姑娘多么想你哦!今天知道你们要来,一起来就立在门口风口里等着了!她是个急性人儿,一分钟问我一遍道:‘怕是不来了吧?怕是不来了吧?’我说:‘来的,易老爷是挺老实的,有话说话,能说能行的人。’可不是,说着曹操曹操就到,这不来了吗?真是的,我原说,易老爷是不失信的。哈哈哈,老爷们请坐吧,让我把炉子旺一旺……”于是又把小脚抬到房门口:“水呀!他妈的,你们这班东西,像死人一般,按年按月的,老爷们赏你们为了什么?真是……”说着便又回头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银宝姑娘并不像她说的一样,也未见得会立在风口里等我们,她对于这捧场的事由也未见得引为荣耀,仿佛是淡然处之一般,坐在一边陪我们谈话。不过这一次,我倒又忽然在她那冰冷之中找出艳丽来了,要说是怎样艳丽自然是过分的夸张,但是那天她好像也浓妆艳抹了一点,在那冷的带孝似的丧气中,有了些热的结婚似的喜气了。眉毛像近来的明星一般居然也细而且长,头发也像欧化的女留学生一般居然烫得十分鬈曲而且像王尔德描写的沙乐美一样吐出一些妖美,灰色旗袍显然是名手裁缝做起来的,而高跟鞋也好像是上海货,于是,近乎是一位女社交家,全身显出有美术思想的姿势来了。 

  自然是有目共赏,同去的两位北言阔佬——我的同事——也做出似乎是用糖做起来的面孔,仿佛因爱好过度而想把她装在大肚皮里带回去细细咀嚼似的,连连张开刚吃过锅贴的嘴巴,喷出一阵大蒜气味来无了期地称赞道: 

  “银宝姑娘真好呀!你看多漂亮,可了不得!别说是在奉天,就是在上海怕也会选做花国大总统呢!老易真有眼光,咱们非得常常捧场不可,今天的不算,到时候儿咱们给你打他一场一千块钱的大牌好不好?” 

  还有一个简直动了蛮,伸出那只粗手把她一把拉过来,硬要叫她坐在膝头上。这于我却有点愤然了,然而有什么办法呢?她不明明是姑娘吗? 

  这期间大盆的水果和成听的香烟由茶壶捧到房里来了,我们的捧场便开始,在一张红木的方桌子的周围坐下,便算是诚心诚意替姑娘做面子了。华妈是不住地在我们旁边跑龙套,银宝是一直坐在易庭波的旁边,这样地直到一点多钟,才算休止。 

  经过这么一次捧场,显然是易庭波已经成了银宝的一位“客人”了。在下一个礼拜的一晚,银宝便留易庭波在她那里住。 

  在到潇湘馆去的路上,易庭波对我说:“她今天要留我住,然而我有点打不定主意,我很知道,我虽是个憎恨女性的人,却容易被女性诱惑,尤其是这种地方,我知道和这些姑娘们在一起,光是去谈谈笑笑还不要紧,如果住过一次之后,便完全被她们吸引住了,要摆脱是万难的,尤其是我这种意志薄弱的人。” 

  “唔?你怎么说出这种同前辈先生样的话来了呢?这好像是一个父亲对儿子说的话,怎么你这个身当其冲的人,尤其是你这种人,也说出这种不伦不类的话来呢?” 

  “呀,不是的,你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不是那种‘修身立命’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想永久守着我这种孤独不愿意再受女性的诱惑,知自己永远得不到幸福,又何苦再弄出些苦痛来呢?我知道我对于这上面没有好结果的,我不愿意再在心上加些创痛了。你还不知道,她近来已经能够诱惑我了,我有点不能自持了。” 

  我听了他这种新顽固腔调的迂腐之论,心里不禁有点暗好笑起来;但是一想到他那惨苦的历史,却体味到他这些话实在是出之衷肠,能使我更深一层去同情他的,为了要使他快乐起见,我便说道: 

  “这倒是……然而我想惟其这样才有乐趣呢,提开‘嫖’的一事,就说普通的恋爱,我以为那些讲精神主义的。实在也是自欺欺人的无聊态度,说得痛快点,所谓恋爱者其结果不过是想达到和女子睡觉的目的吗?人之所以会恋爱正因为他有这种本能的缘故,所以我主张与其和女子假装正经地谈谈笑笑,不如破开面孔去抱住了她。况且你说她近来已经能够诱惑你,你已经有点不能自持了,这便更有意思,本来正要由这种不能自持的路径去达到住宿的境地滋味才来得浓厚,那种自夸老手,说虽然女子抱在怀里也不容易动心的人虽然算得一个‘白相’客人,但那种硬做的手段到底有什么意思呢?还有你说的恐怕完全被她们吸引住了,摆脱不开的话,我以为这也无须乎念念于心的,我对于这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你真的摆脱不了,那么这摆脱不了之中就有摆脱不了的旨趣呢!一种是你一定能够摆脱得了的,因为这到底是‘嫖’,嫖过几次之后,自然会兴致淡薄起来,到那时候你自己会摆脱了……” 

  我的话正说得这样流畅,马车早已到了潇湘馆的门口,不容我再说下去了。 

  那天因为预备易庭波去住,那华妈格外有了兴头,看见我们一进房,便把两碟水果端了进来,另外还有一大包陈皮梅,她那天的神气也来得特别,好像特意来做一个有趣的丑角似的,除了那本来羊蹄似的小脚,面孔上稀疏的麻斑不算,一些稀薄的头发披在两边就像两角,这一来,她完全像一只山羊了。 

  “乖乖,易老爷哦!你和银宝姑娘真是了不得哦!你呢,这么早就赶了来,她呢,一起身就念着你,一天没有做生意,一张条子也没有出,怎么得了呢?火也似的热!”她哈哈大笑地说,手忙脚乱地空张罗起来。 

  “还有我在这里呢,要是我不许老易来,他也来不成,你们倒别忘了朋友!”我也笑着说。 

  一听见我说话,华妈笑声更大了,“呵呀呀!真是的,该打嘴!老爷,你真是个好朋友,我们天天在这里称赞呢,一提起易老爷,就提起你,哈哈哈,请放心,不会忘记了你的,喝茶吧,吃水果,剥几个陈皮梅吃吃,哈哈哈,高抬贵手吧!”像替自己捧场似的,她笑得全身打起战来。 

  可是大家都是这样笑,银宝姑娘还是一直不肯笑,说也奇怪,刚才易庭波说了几句感伤的话,好像同时暗中也抬高了她,似乎他的态度是那么正经,她的态度因而也正经起来,因而我忘记了她今天留他住宿的事,倒反觉得她有点寒凛凛地庄严起来,那天她穿着一身黑衣服,朴素的神气,尤其显出一种严肃的表情,使我忘记到了妓馆里,竟像到了一个人家来了,而且因为我曾经对于她有过一种猜测,所以又觉得这人家好像是书上说着似的,那就是那些什么孝女,烈女,骗人似的书里所说的,我心里忽然想:“世界上难道真有竖牌坊的事情吗?然而现在的牌坊也大可以打倒了。”我的嘴自作自主地问起来道: 

  “银宝姑娘,银宝姑娘,嘻嘻,银宝姑娘……” 

  “做什么?你……”银宝说。 

  “不是的,我说,嘻嘻,陈皮梅倒不差……” 

  “为什么你也这样嬉皮笑脸起来?”银宝说。 

  “并不是,为的是,我想问问你……” 

  “问我什么呀!有什么事情问的呢?” 

  我忽然消极了,我看到她那老是不变的冷样子,我也就冷了吧。 

  为的要住在那里,易庭波便去叫了一顿夜饭,十一点钟的时候,我,易庭波,银宝姑娘便围着方桌子吃起来。在那时候,银宝姑娘忽然拘拘乎守着礼节,让坐布菜的,似乎专诚在款待我了,我心里苦恼地想:“你就真的是孝女,又何必这样拘拘乎的呢?”但是我也由此看出,虽则是一般的女子在做自由运动,而这姑娘阶级里还拼命在拘守古礼呢! 

  银宝姑娘却忽然对我做出一种殷勤的样子——可怜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子!——把一块冬笋夹到我面前,柔和地问道: 

  “我要问问你,老易到底有太太没有?” 

  “你们总该比我先知道了呀!”我笑着说。 

  “他说没有,但是我不相信。”她忽然又害羞地说。 

  “你何必一定要不相信呢,就是有太太,也可以马上离婚的,而且一离开,又可以马上和别人结婚,现在的事情痛快得很呢,只要打定主意时。”我说。 

  “我想,如果是没有太太,也应该结婚了,二十几岁的人,又是在外面,没有人照管。” 

  “没有什么要紧,自己照管自己,男子没有女子就会死了吗?”易庭波说。 

  “你看,他是这样一种怪脾气。”她说。 

  “他的确有点奇怪的,要是我,没有女子真会死,而同时我倒又喜欢他这怪脾气,所以要是我是女子时,我一定嫁给他。”我笑着说,简直想用出拉皮条的方法来了。 

  “银宝姑娘,银宝姑娘,你嫁了他吧,我看你俩倒是一对,你呢……”我说。 

  “我们有什么不肯的,只怕老爷们不要,其实我想想,当姑娘也真太不像人了,像被你们老爷们踹在脚底下似的,而且这种事情,像什么事情呢?”她沉闷地说。 

  “那不然,你听我说,固然你们这种职业近乎下贱,然而通盘说起来,倒也不觉得什么可耻,为的是你们出于不得已的时候,把自己的身体卖钱,也像苦力把力气卖钱一样,比那种骗钱的事情还强得多,你们不知道,外面有许多女子,正和你们差不多,而且更没良心呢!”我说出这种无理的话来了,这种侮蔑高尚女性的话,有时候我和易庭波相同,也就是我所以会和他要好起来的一种道理。 

  一直吃了一点钟,已经有十二点多钟了,我愿意他们早一点睡觉,我便想走出来,但是银宝姑娘留住我,说是不如“打干铺”,于是我便到另外一个屋子去打干铺了。 

双影
双影(5)

  五 
  易庭波真有自知之明,而且话也很有道理,自从那次在潇湘馆住了一次之后,过了三天忽然又瞒了我去住了一次,第二次住了之后,我又陪他去一次,又住了。住了这第三次,好像过了三天,又忽然去住了一次,于是从此后,即使不是住,也天天去了,即使不是我陪他也忽然自己去了。 

  那样子也变得古怪起来,论理,这样天天嫖妓院,人生观该是金黄色的,但是他却反而愈加灰色了,面色好生苍白,苍白中深深地刻着忧愁,显然是非常之悲伤忧郁。凭我的经验,我知道有些神经质的人在恋爱的时期中是很忧愁的,那么他显然是恋爱着银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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