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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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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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有吃一点东西,而其中有三个钟头是死尸一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希望在那上面看出一点什么诡秘的迹象来。“怕又要生病了吧?”我心里这样不安地想,将到薄暮的时候,我便走到他床面前去说道: 

  “何必这样子呢?这于你的身体很不好的,起来吧。我们同出去走一会散散心吧。” 

  我这句温和的话像很能够感动他似的,他似乎微微惊了一下,随即立起来跟着我到外面走去。记得那天却是个难得的美丽的夏日的薄暮,头上的长空正在慢慢地晦暗下去,干燥的晚风从西北角上缓缓地吹来。我和易庭波向那妓馆林立的地方走去。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说,我也想不出话来说。当那不快意的沉默之间,我偷看他的面孔,看见他的眼中充满了液体,把头低着,显然是生怕别人看见他的哭。我看见了他这样子心中也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周遭的人物,也似乎都悲哀起来。看看快要走到潇湘馆了,我低低说道: 

  “还是到潇湘馆去吗?” 

  “今天我不想去。……”他在喉咙里说着。 

  “那么喝酒去吧……” 

  “……”他只摇摇头,而头低得更下了,我知道他正在忍着眼泪,惟恐哭声随着说话冲出来。 

  南市场的后面有一块美丽的郊原,我们便向那里走去,太阳已经西沉了。但夏日昼长,郊原还躺在碧青的长空底下,因为强烈的日光已经收去,显出十分调和的色彩来了。碧绿的高粱叶子平铺在远处正像南方的麦田,成列的白杨站立在沙路的两旁骚动着,木棉亭亭直立,而许多不知名的野草便从剩余的地方探出头上来。我们一直走去,那神气正像数着树木的数目似的,结末却在一个坟墓旁边的一块青草地上坐了下来。 

  易庭波还是不说话,像不知道我在他旁边似的一味地用眼睛盯在杂草的隙缝中,像注意那在中间跳动的昆虫,但我却知道他的精神在另外一个地方悲哀地活动。我呢,便把半截香烟向草中丢去,看那黄浊的烟丝曲曲地升上来。 

  “你看出银宝有点和别的姑娘不同吗?”他在这绝端的沉默中突然说。但头却仍然低着。 

  “你怎么说出这句话来呢,她的不同之处我早就看出来了,不是我们常常说着的吗?”我说。 

  “并不是那种不同,她还有一点历史呢!” 

  “这我倒还不知道,她有怎样的历史呢?”我说,那时我忽然敏感起来,听到他这样突如其来而且郑重其事地提起历史两个字,我便想起了我从前那种对于她的推测,但我那时候承认我那种推测是一种小孩子空想似的罗曼斯,这时候听到他这样说着,却隐隐然像受到一种暗示,我想我又将听到一个人的特殊的历史了。 

  “是的,她有一段历史——”他说。 

  “我也相信她一定有一段特殊的历史的,但到今天还不知道……” 

  “从前,我只以为我的历史来得悲惨,现在我知道有悲惨历史的人太多了!从前我以为我非常之不幸,现在我知道不幸的人太多了!她便也是一个不幸的人,她可以算得一个孝女!” 

  “孝女!”这两个不合时代性的字眼很令我听不进去,但我却更清楚地想到了我从前对于她的推测,莫非真有那些事情吗?我的兴味便鼓了起来。 

  “什么?孝女吗?那倒‘颇愿闻之’。”我通文地说,表示我不十分相信。 

  “实在孝女这个名词在现在是不大好听的,我也不愿意这样叫她,可是她的事情却实在和书上所说的孝女一样。” 

  “那当然,我们不要固执着一定要怎样称呼她们,只要知道关于她们的事情,那么她有什么历史呢?” 

  “她不是此地人,也不是江浙人……”易庭波用带沙的声音说:“她是云南人,是个孤女,她的父亲在她未出生之时便死了,但她的母亲又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死了,她家里非常之穷,母亲死了之后连棺材的钱都没有,她便把自己卖了,葬了母亲。此后她就在重庆当妓女,后来到了汉口,由汉口到天津,由天津到北京,便由北京到奉天来了。她不大愿意留住客,只想跟一个客人从良。在去年这时候,有一个兵工厂里的客人,她要跟他从良,但那客人又在今年正月死了!……” 

  易庭波这样说着,我不禁奇怪而又快乐起来了,我从前那种推测原是自己也觉得好笑的,不想真的有了这种事!人有感情真是微妙的东西,往往要离开现实的景象到幻想里面去活动的,当易庭波这样说了之后,他这虽然是几句简单的话,其中并未有十分动人的曲折,但我的心里却在无中生有地生出许多形象来了。在极短的时期中银宝那种冷冰冰的面孔便格外显出愁惨而沉闷的神气来到我的面前,而许多布景似的形象便在她后面依着我的想象而各个时间变幻起来,真的也许因为从前看过传奇小说的原故吧?她像个小说中的主人公在各种背景中——而且都是悲凉的——走动了,其中也有她母亲的面孔(如同一般可怜的母亲的面孔一般),也有许多各种不同的面孔,凶顽的面孔恶毒的面孔,寒酸的面孔,同情的面孔……又有险峻的山路,平坦的大道,漠漠的荒郊,稠密的都市,污秽的贫民窟,……又有抽人皮肉的鞭子,恶毒的咒骂,拼命的号哭,忍耐的啜泣,病的肉体,而且仿佛又夹着成堆的洋钱,……又令我联想起孟姜女千里送寒衣,花木兰代父从军等等的事情……但是我说道: 

  “这是她自己对你说的吗?” 

  “有许多是曾经知道她和那兵工厂里的客人要好的事情的人对我说的。” 

  “但是我以为此地人是晓得天高地厚而不知道世界之大的,也许他们过甚其辞吧?” 

  “不会,她自己也把一切对我讲过了……” 

  “这或者会真有其事的……” 

  “她是知道了我的历史之后告诉我的……” 

  “你把你的历史告诉过她吗?” 

  “是的……”易庭波到这里再不能说下去,只见他忽然扑翻身子,伏在草地上呜咽起来。 

  到这里我也没有话好说了,一时想不出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悲伤,但我自己也觉得内心中充满了悲伤了。我一转念间又忽然很明白他所以这样悲伤的道理,但我却没有方法止住他的悲伤,我只默默地呆坐在他的旁边,看他的背皮一上一下动着,啜泣的声音闷在他的喉咙口,而浑身仿佛正在用力,像要把全身的悲哀挤出来……而银宝的冰冷的面孔又忽然闪过我的脑中,也似乎立在他的旁边看他哭……而天气却在暗下去了,我看见星星在闪出光亮,金钱似的白杨树的叶子,也在悄悄地抖动起来…… 

  有了那一天的事情,易庭波像个悲剧的主人公在那坟墓的旁边表演过一次之后,我觉得他和银宝的来往十二分庄严起来,竟不容我把顽皮的思想掺进去了。进一步说,我非但对于易庭波同情,对于银宝姑娘也深切地同情起来了。我有时还是同他到银宝姑娘那里去,在她那冰冷之中,便寻出许多悲哀的酸味来。但是我这个顽皮的人终究脱不了顽皮的气氛,我往常曾读过许多文学家的作品,其中自然着实写了一些不幸的人,我由此想到他们这两个不幸的人,我想他们这两个不幸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没有别人在他们旁边时,如果他们在无拘无束彼此诉说不幸的生涯,交换悲哀的感情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呀?然而这是不容易知道的。 

双影
双影(7)

  七 
  日子仍然水也似的流去,我和易庭波照样分居在两个地方,夏天过去,自然秋天到了。在北国,一年中春秋的节季最短,而秋季好像更来得短,往往只见树木上的叶子摇了几摇便即落下,而一落下之后却又即刻剩了枯枝,于是北风吹起来,空气冷起来,雪也来了,冰也来了,炉子也生起来了,俨然是冬天的情形了。 

  这些日子里,我们的生活还是照常继续下去,在那时候,人一看见那种死气沉沉的景象,快乐的也会兴起悲观,热闹的也会变成寂寞,何况易庭波那种素来悲观一向寂寞的人,幸而有一个银宝姑娘羁绊着他,使他常常到潇湘馆去坐落一会,但是他的形容显然比先前更其瘦削了,我看他的身体里面一定已经有了一种难于救治的病症,一种内心的苦闷,精神的挣扎所酿成的。其所以能够酿成的道理,当然是他和银宝两下处于又即又离之境,是一种不能使人痛快又不能使人绝望的阻隔,把两个人平分在两个难堪的境地,而靠着一种乏味的手续,时常见面罢了。他们的恋爱当然已经确定,但照他们那样的恋爱,却也是非常痛苦的,无法摆脱的恋爱,如果银宝是平常女子,那么事情不消说是很容易办的,但是银宝既是个妓女,她的身体便不是自己的,要使得她身体自由,便要拿出相当的金钱。我想到这里,也有一次纠集了几个朋友,想相当的帮他点忙,把银宝赎了出来,但是无奈那数目来得太大了,绝不是我们这种靠薪水养活自己的人所能办到,是这样一种爱莫能助的苦闷,结果我也只好陪她苦闷下去了。 

  冬天果然出其不意来了,以南方人的资格,我便不大出去,因此和易庭波见面的时候也就消减,我常常闷坐在煤火的旁边,把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咀嚼,愈咀嚼愈觉得可悲,而愈可悲却愈来得有味,我便私下替她们两个作些宽慰的解嘲,我想那些平常的恋爱有什么意思呢?那些圆满的恋爱有什么意思呢?正要他们这种恋爱,正要他们这种“不知后事如何”的恋爱才显出恋爱的真味来呢!我又想易庭波既是一个艺术家,许我将来很有成就的艺术家的生活都是充实的,都是在人生的纠葛之中走过也有荆棘也有蔷薇之路来的,不是蒙过莫大的压迫,便是经过出奇的恋爱,人生虽然纠葛,而在纠葛中正能够发现本相,荆棘虽然刺人,而出了血便见沉痛,蔷薇固然可爱,而所以枝梗上一定有刺的也是要可以刺人的缘故,那么易庭波既然有那样的历史,现在又有这样的恋爱,也许能够造就出他的将来吧?也许愈蹲得下便愈跳得高吧?然而他的病态又怎样呢?如果一旦因病而丧了生命,又何所恃而成就呢?如果环境一定要用苦痛来培植天才,那么何以又使苦痛来摧残这开天才之花的身体呢? 

  由于这样的挂念和一种好奇之心,我到底要想看一看这对不幸人儿在一处时是个什么模样?于是在一个晚上,我又到潇湘馆后面的夹弄里去私行察访起来。我悄悄地走到那里,生怕又遇见那个山羊的脑袋,先老远地瞧了一瞧,窗槛上显然没有什么东西,而因为关了窗又蒙了绿纱之故更便于我的张望了。我便走近一步,把脑袋伸了上去。啊!也许是他们天天这个样子的吧?也许是碰到我之所谓“巧”字吧?我看见的是这么一副形相:他们两个人正并坐在床沿上,易庭波的上身俯倾在她的怀里,脑袋搁在她的腿上,他的样子正在哭着,背皮的动作正像那天在坟墓旁边的时候一样。她,眼睛直视在前面,用一只手慢慢地抚摸他的头发,他们在说什么话?为了什么哭?都听不见也知不道,但只见易庭波的啜泣显然是很伤心的,而且长时间之后,只见银宝的眼中,也忽然有两条晶亮的东西流下来。 

  我看了,不知道什么缘故,也似乎想哭出来了。也不知道可以名之曰同情呢?还是感动?也不知道为了他们呢?还是自己?我只觉得也有点无处诉冤的光景,我只觉得悲运笼罩着人类,我只觉得我需要哭,需要出眼泪,而且同时想走进去对他们说道:“你们相爱着吧!你们相爱着吧!”而且更想把他们抱起来说道:“我们大家都相爱!”然而事实上又怎样的呢?我可仍然不能给他们以帮助,与他们以安慰,我仍然悄悄地走回去了。 

  当我偷看他们事情的后几天,易庭波到我那里来。记得那是个出类拔萃的寒冷日子,是南方人再也梦想不到的。外面并没有风,而冻雪却有一尺来高,堆在墙脚上的更是齐着人的腰身,几尺长的冰箸帘子似的挂满檐头,空气便像凝结的一般,我房里一具炉子的热度,那熊熊之火只能在周围五尺之处发生效力,其余地方仍然浸在彻骨的寒冷中,因此我们便又买了一些酒,围着火炉来吃。当那时候,由于我这无有含蓄犯着不深刻的毛病的性格,很想把我“偷看”的事情告诉他,但我一想到“眼泪”,便终于忍耐下去。然而谈话却终究不能离开银宝,我便又开始提出种种想把她赎出的法门来。但是易庭波却是一味地闷着不开口,那沉闷的态度便是酒也不能医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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