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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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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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点头,失了平常的敬意,这大概都有了心事。 

  “唉!何必自寻烦恼呢!”她这样想着,就走进了音乐教员的小院子。 

  那小院子也被几次寒风摧残得萧条不堪,几棵树光着身子,黄叶堆满阶前,绿草死了之后砖缝便鳞鳞地赤露着,墙上的苍苔也几乎变成一片黄色的干皮了。 

  “何先生在里面吗?”她走进院子就问了一声。 

  “在这里呢,是章先生吧?”屋里一声回答,一个面孔便贴到玻璃窗上来。 

  何梦飞便赶紧开了门。 

  “天气怕要下雪哩,你看我这阴沉沉的房里更寂寞了。”他说。 

  “何先生这两天有心事吗?这风潮要到哪一天才得结果?”她说。 

  “我一点事儿没有,哪有工夫去管他们的事。”他说。 

  “对了,这是顶讨厌的事,我也觉得非常讨厌的。”她说。这种话在有心人听起来好像是种有意附和别人的。 

  “可不是吗?我只喜欢静静地做点自己的事情。”他说。 

  “我和你一样,最不高兴管闲事。”她说。 

  他们就起手来上课。她已经在学凡乌铃了。“何先生,怎么我的姿势总是不好看?”她笑着说,她的视线从那四根弦线上移到他的面部,刚刚对着他的眼睛。 

  她那姿势应该要先生来校正一下,他就走上去,左手从她的背皮上弯过去拨她那拿着琴的左手,右手却要来支配那只执着弓的右手,如此一来她的身体差不多已经在他的怀里,他的胸膛免不得和她的背皮紧紧地靠了一下。 

  这一靠之后两下都起了些作用,她感到背皮上来了一阵热气,面孔就红将起来,他这一边更厉害,那胸脯被她的背皮暖了一暖,心就剧烈地跳起来,面孔也红了。眼中便闪出了火光,那仁丹胡子也颤动了。 

  “这可不能再错过了,趁这混乱的时候!”他的头里昏了一阵,便突然进一步,紧紧地把她抱住,“你允许了我吧!”他的嘴唇跳动着说。 

  “啊!”她吃了一大惊,猛然把他推开。 

  “你这……”她退到墙角边,几乎把身体嵌进了墙头,面孔由红转了白,气喘着,眼角上滚出一粒泪珠。 

  “唉唉!你知道我把你想到了什么地步,请你救一救!”他伸出两只手,弯着腿,几乎要跪下去了。 

  “我请你再不要转这种念头,我们还可以把友情继续下去,假使不然,你和我的感情完全破裂了!”她睁着眼睛用一只手戳指着他说。 

  这还有什么办法呢,这不自量的音乐教员做出这件蠢事,碰了这一个钉子,还有什么主意好打呢?一个人遇到这种情形除掉想保存平常的感情以外当然没有别的解救方法了。 

  章太太说了那句话就走了出去,音乐教员直挺挺地坐到椅子上去,那凡乌铃还搁在他的钢琴上,像等人来合奏一曲爱情的歌呢。 

  一股怒气将章太太送到自己房里,便倒在床上,她的气还在喘,心还在跳,愤恨的眼泪止不住从眼角上涌出来。 

  “这欺人的畜生!”她恨恨毒毒地想了一想,心就一酸,伏在枕上哭起来了。 

  校长先生没有理会到这些小事情,他对付那风潮的方针想出两条路,第一条用提前放假的方法去对付学生,叫厨房里早几天停止伙食,支使学生们早点回去。第二条方法就召请全体教职员来开一个会。在那会客室里的一张大菜桌上摆上几盘茶点,再供好一大瓶的鲜花。等各位先生列席之后,他坐在主位上用一种旁观者的态度来说规劝的话。这计策实在很是巧妙的,他避开学生一方面的话自斟自酌地说这件事情并不是为了学校,为了他自己,他说他明白各位先生的心地,没有一个会反对他这仁正的人的。这风潮实在是同事中不和睦——教员里面不是有两派吗?有一派是他自己组织起来的——但这不和睦也不过是互相不了解的缘故,他就劝大家看他的面子和解了吧。这一片大道理明明是他的狡诈,但大家的嘴都被他塞了起来,于是那一大瓶鲜花便被他称为和平之花,那几位闹风潮的先生的心事便被他闷下去了。 

  风潮就这样过去,接着放了假,各个房子里西北风来吹着,什么事都过去。 

  但是那几位闹风潮的人不大安心,知道在这一个月之后他们的名字不复再见于教员一览表上了。小君达上楼下楼的时候总听见有人在一间房子里低低说话,他听了一会就走进去,他们的话就停止。这是种什么行为?小君达也是他们的同志,对于同志岂有把话隐瞒之理。然而他们不讲交情,小君达也没有力量去逼他们说,他只觉得自己的地位危险了,比什么人都危险。 

  他们都是饱经世故的人,朋友多,交际广,要谋些事情是容易的,离开这个地方自然就会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小君达呢,他的前途黑暗得很,万一被校长赶了出去只好回家,而那个家又是这样穷!他后悔极了,没有一个人来救他,小姑母也不见得有这种救他的力量,不想这个风潮闹在他的身上。 

  他的日子恶劣已极,冬天的寒气弄得他缩头缩脑终日呆坐在房里,除掉恐怖以外什么念头也没有,幸福也不希望,女人也不希望,一切都不希望,只希望校长不知道他在宣言书上签了字,希望校长忘记了这件事,希望校长不忘记师生情谊来特别看顾他,不要赶他出去,就是每月减掉他一两块钱薪水他也甘心的。他以后一定无论什么事都肯替这学校出力以报校长的大恩。然而校长怎样才会知道他这一片忠心和赤胆呢? 

  小君达无从得到一点消息,这两天学校里悄静得非凡,校长也不到校,天气冷得很,空气也像结了冰的一般,他每天到膳堂里去吃两顿饭,把那饭一粒一粒嚼进去,好像这东西不论明天后天就要和他绝缘了。 

  事情果然被他料到了八分,那几个闹风潮的人忽然不见了影踪,他们的房门上挂着一把大锁,不知道铺盖还在里面不在?还有那个曾经用大块文章做宣言书的人,已经接到了校长的信,厨房司务一天几次来向他要饭钱了。小君达在这几天一连几晚睡不着觉。 

  有一天黄昏时候——这就轮到他了——有一佣人大摇大摆地走到他的房里,留下一张条子,这是校长先生的大笔,上面写着几个很有魄力的字道: 

  “即来公馆一走。敦字。” 

  小君达的头里旺的一声响着,即刻滚下楼梯,沿着马路一直到校长家里去。 

  当他走上一部大扶梯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失去了知觉,两条腿不住地打着战,慢慢地把他抬上去。等到走到一间被红纱罩里面的灯光照着的房子里,他的头完全昏了,眼睛也看不出什么东西,仿佛他的视线触着一片黄晃晃的颜色,才知道这是一张绝大的书桌,于是他的腿立定,额角上流着汗,知道校长先生就在他的面前。 

  “我是极忠心的,他们害了我。”他心里念佛似的说着,背皮上的筋也抽起来。 

  突然有一声宏大的咳嗽,这是从校长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校长快要开金口了,看他要跌到哪一个地步。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那洪亮的声音说。 

  “……”小君达不开口,老实说起来他还没有听清楚。 

  “你既然现在这个样子,当时怎么昏了头呢?”那洪亮的声音说。 

  “……”小君达仍然不开口。 

  “我呢,也晓你是善良的,不过你不应该糊里糊涂跟着别人走路,现在吃饭不是容易啊!我倒觉得你可怜呢,现在事情还照常继续下去,不过你要去写一封忏悔书来,以后当心点吧。”那宏亮的声音说。 

  小君达还不相信这话听清楚了没有,只在心里说道:“他饶恕我了!他饶恕我了!”嘴里便赶紧答应道:“是!是!” 

  这件天一样浩大,死一样可怕的事情总算过去了,小君达恐怕校长想到他别的坏处又变了卦,赶紧走下楼来,不去惊动佣人,自己开了门,走出来了。 

  四个礼拜以来他到今天才知道那世界仍然没有改变,迈开大步走两步路,抬起头去望望上苍,那寒夜的空中尽是繁星在灼耀,显出平和而且幸福的景象。 

未亡人
未亡人(6)

  六 
  这样,小君达就准备来过年了。 

  前几天,家里打发秋香来接小姑母回去,说他的父亲母亲请小姑母到家里去过年,等开学的时候再搬到这里来。但小姑母住惯了一个地方不愿意搬来搬去,仍然住在学校里。君达本来不大愿意回去,见小姑母住在这里也住在这里。小姑母自从被音乐教员欺负了一次之后,常常觉得害怕,生怕再有人来欺负她,她现在这宿舍里的人差不多走完了,吴妈一定要回去过年,隔壁小房间里也没有人,她又寂寞又害怕,便叫小君达搬到旁边一个空屋子里去住。小君达搬过来的时候,她看见他的被头太薄了,就从自己床上分一条被头给他。 

  小君达晚上住在那间空屋子里;日里过来陪小姑母谈天。她的房里有一具小煤炉,上面可以弄东西吃,窗槛上还有两个大玻璃瓶,里面不断地装着蜜饯,靠着这些东西消遣他们的日子。小姑母有些时候又爱喝一点酒,她把珠兰花浸在上好的高粱酒里面,造成一种芬芳润舌的美酒,君达不会吃酒,闻了这个味儿也要喝一杯。小姑母喝了酒之后面孔就比平时红润了。君达喝了酒之后别的地方不红单红眼睛旁边的一带,当这半醉状态中,他们也就说些笑话。小姑母每天睡得很早,但上床之后不容易睡着,那时候又要君达坐在床沿上陪她谈天,谈了一会然后他再到那边去。 

  廿五的晚上,小姑母到校长太太家里去吃晚饭,被一个仆妇送回来,她已经很醉了。 

  “君达,你不来扶一扶你的姑母吗?”她走上楼时喊着。 

  君达听到这声音走出去,看见姑母的眼睛也有点停滞了。他走上去扶她,她便扑在他的肩头上,于是进了她的房。 

  “你怎么喝这样多呀,这真喝醉了,姑母。”他一面说一面扶她到床上去。 

  “谁喝醉呀,你才醉呢!”她睁着醉眼笑骂君达,一伸手,一个巴掌打到君达的面颊上。 

  “是我呀!姑母!你怎么打我呢?”君达着急地说。 

  “这不是你吗;我打的也是你呀!”她仍然睁着醉眼说。 

  “你为什么要打我呢?姑母!” 

  “你那天为什么把我抱住,你这个不怀好意的人!” 

  这一来把君达呆住了。这话从哪里说起呢?然而小姑母再也不说话,她睡着了。 

  君达回到空房子里,那一枝老早点在那里的蜡烛——这是校长先生的经济办法,放了假之后各房子里的电灯泡都收去了——点剩了半枝,摇摇晃晃的光把床架子的影子射在墙上动,他睡了下去,一心想着姑母刚才的举动,再也想不出什么道理,他怕什么时候得罪了姑母,心里很是难过。因为这一来千头万绪的念头又上了他的身,血液往脑里冲着,又睡不着觉了。一会想着现在的苦况,一会想着以往的不幸,一会又想着未来的渺茫。那一次的风潮和到校长公馆里去的事情是他近来最新最深的大创痛,于是他又用这件事来触类旁通地证明他的种种苦厄。那闹风潮是他受了别人的利用,那在校长公馆里的事情是他受了别人压迫,凡是被人利用受人压迫的人自然是最没有用最可怜的一世也不得翻身的人,他竟成了这一种人,他的命运可以在此一举上决定了。 

  他又想:他也是和别人一样具着五官,具着百骸的人,为什么别人能够利用人压迫人而自己则被人利用受人压迫呢?这都是因为穷的缘故,假使有钱的人,便有所恃而无恐而可以肆无忌惮地不受别人的钳制了。他又想:所有的人并不都是有钱的人,有些穷的人也有能够做出大事业来的,这又是什么道理呢?这是精神和魄力的缘故,有精神和魄力的人,一定胆子大,面皮老,决不畏难决不怯弱的,那些又畏难又怯弱,像他这样的人就被他们玩弄于手掌之上了。他又想:这种精神和魄力是从哪里区别出来的呢?这完全是地位的关系,地位高的人总是胆壮的,像他这样的人无从胆壮起来。他想来想去,那道理循环着成了一个大圈子,那些幸福的人占住了这个圈子,不幸的人就被拒绝在圈子之外,一句话全说完,幸福的人越变越幸福,不幸的人越变越不幸。 

  这样自问自答地想着,他的神经越想越跳动,血管都紧胀着,他的胆量忽然比清静地时候壮了,他突然觉悟,想从此以后再不要去怕别的人,也尽其所有地拿出一些手段和人家奋斗,这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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