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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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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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达一进来那房里的空气就起了大浪。 

  “你现在幸福呀!”他的父亲头一个虎起面孔哑着喉咙这样说。 

  “君达呀!你知道我们还没有死呢!”母亲横在床上用感伤的喉咙说。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事!”君达只能这样说。 

  “你怎么知道呢?你大了,翅膀毛干了,远走高飞吧,哪里还想着父亲呢?不错,这也是新派,我们这般老朽哪里还在你的眼睛里?……不过你从哪里钻出来的?你不要忘了根!”父亲又大声说,他那带有烟色的面孔发了青。 

  母亲早已哭起来了。 

  “我实在不知道犯了什么罪?……”君达说。 

  “你在学校里拿多少钱薪水?” 

  “二十块钱!” 

  “早已听见过了!你这衣服是哪里来的?你能做贼吗?你这话打算骗谁,这就是你学来的本事!”父亲气极了,把手里的烟袋往桌上一顿,一只小杯子也跳了起来。惊动了那只在床顶上伏着的病猫,它烁地滚了下来,望门外溜出去。 

  “唉!君达,你少用一点吧,等你的母亲也享受一点,我这样一个病人,也不要问你讨多少时候债的了!……”母亲说着时哭得仰不起头来。 

  “对了,君达也不要太糊涂了心,一个人不应该忘本的,以后自己用一半,家里用一半, 这是很公道的,又不亏了家里也不亏了你自己。”胖姑母也和在里面说起来了。她再多说几句话怕要喘不成气。 

  姑丈不负责任地仍然把身体摇来摇去,然而他的眼睛也在大不以君达为然。 

  风波越来越凶险,父亲什么骂人的话都骂,骂了儿子又骂到妻子。丈夫因为儿子不孝把各种坏处全推到妻子身上去是常事,但君达的母亲受不住这冤枉,她哭得说不成话,眼泪像泉水一般流着犹如前两天下着大雨的一般。胖姑母说着又像劝告又像教训又像责备的话。姑丈不住地把腿动着像要把这事情踢开来的样子。君达呢,忍耐着,秋香呢,呆立着。 

  他们这房里的景象就是没有什么风波已经不堪入目的了。那窗上的破纸在迎着风飞,那地板在靠墙壁之处格外显出腐烂,那蜘蛛在墙角上结网,那蠹鱼在木器里造巢,再加上破帐子上的补钉,旧床衣上的油迹,再加上父亲的黄胡须,再加上母亲的肿眼泡,这许多东西!这许多东西!在别人家里决不至于这样的。 

  君达对于那新衣服失了感情,这衣服在大庭广众之间能够增加欢悦,在这地方却只能助长悲哀,他坐在这屋里不应该穿这套衣服,这衣服应该去当几个钱来买药!买老土! 

  但是那父亲这样蛮不讲理,那母亲这样不顾羞耻一味地哭泣,那胖姑母的话一句也不文明,那姑丈这样顽固,用这种手段这种排场来教训君达是不对的,和他的性格柄凿不相入,他反而变得忍心起来了。 

  在这风波里忽然又有一个大风浪,他的父亲喊道: 

  “秋香拿根门闩来。” 

  这不是要动武吗?可恨的父亲竟这样不顾儿子的面子吗?君达的忍心又坚定了一倍,他非但不服,并且恼怒了,他就不顾一切立了起来,用所有的胆气和毅力使出一个大威风,把头倔强地摇了一摇,向外面奔出来了。 

  他奔到大门口的时候听见父亲在后面叫道: 

  “你有本领从此以后不要回来!” 

  “好!就不回来!”君达怒发冲冠地也回答了一声。 

未亡人
未亡人(11)

  十一 
  君达实行了那一天的话,从此后不回去。 

  小姑母知道了这件祸事十分不安起来,她替君达着想替自己着想总觉得这是不大好的事情,她筹划了一通晚,趁君达的父亲怒气稍平的时候乘了一部车子到A路来,用了许多巧妙的话替他们父子之间议和,但是那顽固的老东西连连摇着手说:“罢!罢!我已譬如他死了,譬如没有这个儿子!”不给她一点用软功的机会。于是她也心灰了,她说这不是君达的错处,实在是那老头子的错处。 

  可是有一天,校长正襟危坐在校长室里挥动一枝大羊毫笔写几封和人家来往的信札,只见那位音乐教员跑进校长室里来低低说道: 

  “你知道我们这学校的名誉快要被一个妇人破坏了吗?” 

  “这不知道呀,出了什么事,我一点消息也不知道,又有什么风潮吗?”校长把那椅子转动过来,以为又有什么人来害他了。 

  “那舍监太太和一个人天天在来往呢。”音乐教员说。 

  “她和谁?……这倒……” 

  “这个人倒很漂亮的。那君达……” 

  “这小孩子吗?他……”校长直立起来。 

  “不,这是那个妇人勾引他的……” 

  “你从何而知之?” 

  “这是我的侄女灵珊对我说的,她也是许多女同学告诉她的。” 

  校长先生沉思了一会,说道:“好……我也早已看出来了……” 

  校长先生立刻穿上外套,立刻喊车夫,立刻坐上包车,立刻到公馆里来,那公馆的大门立刻开了,立刻又关上,他立刻走上楼。 

  但是他走到扶梯的最后一级他的脚步放慢了,他把外套耸了一耸。轻轻地把门开开,便看见铜床上横着一位太太。 

  “嗤!”校长先生齿缝里啸出一声,用只手指点到她的怕肉麻的地方。 

  那太太立刻翻转身来,用手去打他那只不规矩的手,皱着眉头笑道:“你总是这个样子,又不是三岁两岁。”那神情犹如两个小孩子在一起淘气的样子。于是校长先生把她抱了起来。 

  他又用一个指头点着她的鼻梁笑着说道: 

  “我告诉你一件新闻,我们那位舍监太太简直是一个不要脸的妇人,这就是你的好朋友,她现正在做着极坏的事情呢。” 

  “她做些什么事情啦?难道和你一样做些不正经的事情吗?”她把他推了开来说。 

  “啊啊!我和你正经说话呢,她和别人来往,这是于学校的名誉有关的。” 

  “你听谁说的呢?” 

  “那何先生,音乐教员,他是不会说空话的。” 

  “这不是又见了鬼!我现在什么人也不相信,只有你这耳朵根软的人动不动就相信别人的话。上次会有许多人来冤枉我,这次不会有许多人去冤枉她吗?随你去做吧,你时时说女子是靠不住的。”她恼怒地说着。 

  这时候那位姓周的庶务先生从外面走进来应着她的话说道: 

  “这事情颇费思索的。那何先生实在不大好,我上次听见英文教员说他转着她的念头呢。” 

  校长先生的脑筋有点用不周全了,他不愿意为了这一点小事情引起家庭中的不睦,便摆一摆手道: 

  “吩咐他们开饭!” 

  就在这里校长先生吩咐开饭的时候,那一对情人正在海边上洗涤他们饱含诗意的心胸,他们从清晨就出发了,从学校到海边去有三十几里路,有火车可通,那海岸上清新的空气,美丽的风景自然也像一般的海岸边一样,是被这地方的一般文明先生所常常提起的,也有许多年轻的情人,趁那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一对一对地到那地方去游玩,那一条铁轨上的一天开发几次的火车里,不消说常常有这种柔情幸福的人坐在里边。但是小姑母终究嫌那火车太喧闹了,她要求更清静,更定心,便雇了一辆讲究的汽车。 

  这有福气的汽车就一路发出骄傲的呀声,在一条平坦宽阔的大路上昂然驶过来。 

  已经到了可以穿夹袍的秋天了,在这夏天比热带地方凉爽冬天比寒带地方暖和的地方的秋天,简直算得一年四季中最可爱最有诗兴的一个时期。这汽车驶过去的田野中,到处是耐人寻味的好风景。那天空纯清而且高远,空气温凉而贴着人的肉,薄云在高处慢慢飘动,微风齐着地平线吹过来。田畴一绿无际,树叶有多种的色彩,道旁的野菊发散幽香,农夫在较远处呼啸,小鸟们像箭一般飞来飞去,一时钻到草里去,一时又飞起来,一时跳到树头,一时又清脆地叫两声。 

  因而那汽车也变得柔和了,虽则开动得极快,而因为道途平坦的缘故却颠顿得不大厉害,不过在他们屁股底下微微动着,犹之坐在钢丝床上那床因为人的动作而做成一种有节奏的柔和的震动一般。 

  小姑母的面色在不知道她岁数的人看起来很是年轻,她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她心里面无忧无虑。弥漫在眼面前的只有一片幸福,这幸福是她许多年以前年轻时候热烈地梦想着的,也是她一向梦着的。 

  君达也是很快乐的,但他的快乐和他姑母的快乐很有些儿不同,他是有点模糊的,只觉得他自己和几个月之前大不同了,只觉得这目前的境遇是这样在过着就是了。 

  汽车隆隆响着,坐在里面尽可以轻轻地谈些不可抑止的秘密话,她于是悄悄地说道: 

  “喂!你昨天晚上为什么睡得这样快,推也推不醒,你这两天很疲乏吗?” 

  “是的,我近来不大有精神,我觉得我们这样做去不大好,最好一礼拜一次。”君达轻轻地靠在垫子上说。 

  本来隔在他们中间那一点姑侄的礼节自然早已取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就你我相称起来,而且有时候连“你我”两个字也废止,常常用起“喂!”字来了。她恐怕他又睡了过去把自己抛在寂寞中,把他推一推道: 

  “喂!别睐着眼睛呀!放点精神出来。你怎么的啦?这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如一个女子呢!” 

  “让我倒一会好不好,我觉得睡在这里面倒好。”快要睡过去的君达在嘴唇上说。 

  “你睡着了叫我怎样呢!” 

  “你也睡着好了,否则你抱着我,犹如在床上一样。” 

  “去吧,这又不是床!” 

  她想使他兴奋起来,便把一只手悄悄地伸到他的大腿上来轻轻拧了一下。但是君达不肯张开眼睛,他有点讨嫌那只手,把它撂开了,一句话也不说。 

  她有点急了,再去咬一下他的耳朵,喊道: 

  “我请你不要睡,你看那天气多么好,睡了是可惜的。” 

  君达不能再亏负她,只得睁开眼睛,强打起精神来。 

  汽车的前面有一条狭长的镜子正对着坐在里面的人,这是预备那些有漂亮面庞的人来顾影自怜的。他们坐在里边一时望着外面的郊野,一时悄语低声说几句话,一时又静默起来。当这静默之际两个人同时不知不觉望到镜子里去,彼此望见了面孔,因而有一种不知道为什么害羞的心思在彼此心头上微微跳了一下,因而两个面孔上都露出会心的一笑,因而四只眼睛在那镜子里传了一会情。 

  但是那汽车夫的面孔也在镜子里面,当他们笑的时候他也陪着笑起来。他为什么笑,这真有点令人疑心,而且,他一笑之后立刻庄重起来,板着面孔竟像他这个人从来没有笑过也不知道笑的神气。 

  小姑母知道刚才那咬耳朵拧大腿的不正经的举动通通给他看见了,她不禁面孔有些发赤起来。君达更来得害羞,并且有点懊恼,他猜想他所笑的里面另有一种挖苦的意思,为了这意思他有时自己也有点轻视自己的,就好像有些人看见人家因为贪种种利益而买那种便宜的旧货而起了些讥讽的念头一样。 

  然而汽车已经到了马路的尽头了,轮盘停了之后那汽车夫就把那扇门开了。他们走了下去。小姑母关照那汽车夫到适当的时候再来这里接他们回去。 

  从这里到海岸上还有里许路,但从一片绿野望出去已经看见那躺在日光底下的大海,海面上是靛青色,一个浪头起来时像一条银带环绕到岸边来。他们沿着田间小道依着那田的形势曲曲折折走过去到了那根带有风旗的桅杆附近就到了海边了。 

  在他们以为还是朝晨,其实这地方已经是中午了,乡人们尽在家里吃饭,这旷野中十分静穆,小小的村庄悄悄地卧在树阴底下,连鸡犬的声音也没有,那浩浩大海也正静卧在悄静的长空底下,云在那里飘,风在那里吹,但都没有声音,只有些小浪打在矶石上发出汩汩的倦声。他们慢慢地走到一条沿海而砌成的石砖岸上来,风就大起来了;他们的衣裳被吹在一起,那胸口上,背皮上,两腿上有点觉得寒冷了。 

  空气是很清人肺腑的,那带有盐质的风自然能够强健人的肌肤,这旷野,这浩大的自然的构造物比那校长先生的校园,那市政公园以前一切人造起来的娱乐场高超多了,宏美多了,拥大多了。但是他们在这石砖岸上走走就算了吗?难道果真为卫生起见来吸一点空气吹一点风的吗?他们此来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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