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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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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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这信!这君达太不可恕了,这小孩子专一做这种勾当。去年你说的那笔事情我们并没有和他计较,不想他的胆子越闹越大了!不过灵珊怎么也变得糊涂起来呢?……你有什么妥当的方法?而且也请你公正无私地批评一下看?”他把个大头摇来摇去说。 

  但是何梦飞一听到这不期而来的消息对于自身却有了一个莫大的希望,他决计来替他们辩护: 

  “这事情闹得太滑稽了。那封信明明是另外一个人的妒忌的证据。我以为他们的恋爱是很正式的,我可以担保其间一些龌龊的经过也没有,而且我正安排替他们证婚呢。” 

  他这一次的口吻怎么忽然变换了呢?校长先生可又模糊了。不过他倒也因此得到了一个较为正当的理由——可以做事实的后盾的理由,他的怒气就平下去了。 

  “但是人家不知道正式不正式,我们不能不为舆论计。”他变为迟疑的态度说。 

  “那你太不彻底了,现代男女的结合无论如何要经过这一个阶段的。”何梦飞一贯地说。 

  校长先生便由怀疑的态度变为肯定的态度,也决然说道: 

  “我想也只有这种办法,那么你赶紧替他们订婚吧,反正要这样的。” 

  何梦飞回到自己的房里,一院子绿澄澄的树叶全向他露出稀微的笑容,他把窗子打开,深深地呼吸多时,又在房中踱了一回步,就抱着一个不折不回的志向,用自信的态度拟起他的计划来。 

  待到他一番心血告终,就有一对替别人打抱不平的信送到章太太的房里。其时她正形容瘦削带病似的坐在藤椅子上,这椅子从许多天之前早由回廊上搬到房里来了。 

  不过一个多月工夫,她已经变得和先前大不相同,面孔好生苍白,神色好生颓唐,她的心里很悲寂的。她对于君达已经无所冀希,所存者,就只希望君达用外一种方法去爱她,就是那晚上对君达说的“我也管不了你许多闲事,只希望你心中还有我”的话了。 

  在她这怨愤之余,音乐教员的这封信就被她认为乘人之危的卑鄙手段,纵使那字句美丽得和诗一样,而粗笨的笔迹毫不能得她的欢心,因此,明天通告处就出了一件新奇之事:一封情书高高贴着,信上的上款下款都已剪去,有关系的字句也用墨涂了。于是一连几天,学生们全到那里来打听新闻,而女学生们也远远地侧目而笑着。 

  何梦飞完全绝望了。他费了一晚的工夫来想那理由,什么理由?自己费了这许多苦心竟得不到对方面一丝一毫的反响和同情,甚至受着无理的拒绝,难道说他这一生中竟不能在爱情中略略占一席地位吗?他于是在那淡淡的灯光之下,对着镜子照看,用哀伤的手抚摸哀伤的面孔,自己对自己发生出无底的同情,心深处来了一眶无际的悲哀,眼中就流出两条从来没有流过的热泪,最后胸腔中忽然又涨满一股没来由的愤怒,自己把自己当仇人而痛恨,拿出锋利的剃刀来,将一撇上唇留了几年的仁丹胡子削去,然后不胜其灰心地,不胜其疲倦地,一头撞到枕头上去。 

  这就结果了他的爱情! 

  这些时候黄梅时节又起始来临,连日不住的下雨,湿风吹得到处阴气沉沉。 

  万事都是连贯一起的君达,正为着那学生的阻碍忧心,这闷人的天气又来得这样的扫兴,其中更有一天,那秋香又毅然决然地,被梅雨淋得湿漉漉地奔到学校里来,比从前越发瘦削越发可怜地想来诉说家中的苦景。 

  尤其很不凑巧,她来的时候灵珊正在君达的房里。君达一看见她的不堪入目的愁容,好像要把他的面孔撕下来似的,他就赶紧到楼下来。 

  她说了许多更其愁苦的话之后,重复地述说道: 

  “你这次怎么样也要回来的了,你再不回来我就一天一趟来看你,并且我一定要陪着你母亲来找你了。你与其等母亲来找你,你还是自己回去。”似乎她觉得除掉用这种带有哀求的恐吓话以外,再没有别的话好对他说了。她说了之后,便又很驯服地冒着梅雨回去了。 

  于是那父亲,那母亲,那病猫,那房子又做出许多使他既推不开又不敢接受的奇怪样子来打恼他。于是他这几个月中的富贵气又暂时消灭下去,于是两年前的旧影又像穷的故友一般悠然来拜访他,于是那连日来春潮怒涨似的爱情就大大地褪了一点颜色,于是种种不满意的诸凡问题就一层一层堆积起来。 

  简直是最麻烦而最难解决的问题呀!——一直到现在何尝有法子解决过,一直到现在何尝敢把它正式提问过!——他的心中便有老大两个念头矛盾着,眼前切切实实展出两片不同的景象来——一片是许多繁华热闹的街道上载着不少衣服丽都的人,其中又有幸福的青春佳偶;另外一片却是那败落的房子里坐着一对老夫妻和一个丫头,那完全是一派衰颓的现象,和现在自身的享乐是绝端相反的! 

  究竟怎样的解决呢?他所具的能力只够自己一身作美满的开销,终于求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如果自己愿意苦一点!——然而那是何等的苦呵!——全个家庭就比较的幸福了!但如果把这些钱分派开来时!——银钱的支离是何等痛心之事呵!——自己就没有什么了!什么人也不理他了!什么事情也休想做了!那么究竟还是决计分一点钱给父母和那个丫头呢?还是硬起心肠来独自享受呢?他终于很痛苦地没有摆布起来。 

  全靠人们的利己心常常陪伴着良心,而虚荣心又老是钉在利己的后面而亘在良心的前面的,所以他终究把那后面一片衰败的印象索性让它衰败去了。尤其最有力量,侥幸得很,父亲对于他的印象更坏,他就很可以把许多罪名推到父亲身上去,那老东西不是想用门闩打他的吗?那真是野蛮而且可恨透了!还有一点父子之情吗?而且,刚刚从秋香口中听得来的,母亲要上学校里来责问他的一番话也很凑巧,很可以认为这是她想故意来捣毁儿子的面孔的。于是他说道: 

  “这吃鸦片的东西应该吃一点苦!他没有在我身上尽一点力,我也不能供养他!至于母亲,那是他的妻子,谁的妻子谁养活!” 

  那理由似乎尚不十分充足,他再补上一句道: 

  “现在的人都是自立的,每个人都有相当的享受,反过来说,假使我要他们来养活,他们又把什么来养活我!” 

  因为良心还有点儿责备他,他又转了一个较为顾全大局的念头道: 

  “如果一定要那样,那么暂且等半年吧,也许再能够多一些收入,就很可以给点他们了。” 

  他这样才把那问题解决了。他望着窗外一阵阵潇潇而下的大雨,对着人家房顶上飞散着的雨雾,继续去希望那天气赶快晴起来,好让自己和灵珊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消遣。幸福仍然没有离开他,仍然还给他了。 

  那一方面,校长先生犹还记挂着他们的事情,他深以为音乐教员是灵珊的叔叔,以长辈的资格去替他们订婚最合理不过,时时催促他去替他们订婚,免得再闹出意外的笑话,坏了学校的声名。 

  音乐教员便只得如“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般的,自然而然地由十二分的嫉妒之中迸激出十二分的慷慨,索性想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就真的取着严肃、郑重的态度,替他们一对小情人儿订婚。暗藏在他心底的最低的感叹是:“幸福也许就是不幸的根源,看他们将来怎样的快乐!” 

  那学生的一番破坏反而成全了他们,本来诸凡事体长此下去也终须一个正当的结局,君达就按照新式的老习惯,打了一枚嵌有玲珑小心眼儿和自己名字的金戒指,套上灵珊小姐的指头。

未亡人
未亡人(17)

  十八 
  全校的人知道君达和灵珊订婚的时候,正是天气晴朗起来的时候,许多手续都已告成,再没有别的阻碍来阻碍他们,那仿佛已经结了婚的夫妻生活便从此开始。许多人羡慕着他们,他们也深知人们对于他们的羡慕。光阴就在这羡慕中变换起来。 

  或者因为天气转变之故,也或者因为过于繁忙之故,君达素来睡眠不安的病态忽然增加,近来很有连宵不容易安眠的时候。为着这病态君达很焦心,灵珊也替他着急。有一晚上就由女宿舍那边的金二嫂送过几十个鸡蛋糕来,说是灵珊小姐给君达先生做半夜餐的,搁在间壁房里的桌上了。 

  鸡蛋糕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呢?那房里的一位先生便分做三晚把它吃了下去,又何曾料到来势这样的凶狠呢?第四晚上君达先生一上楼就到处寻觅起来: 

  “鸡蛋糕!鸡蛋糕!”那声音一直从那房里透到这房里来。 

  “不是那四十个鸡蛋糕吗?我吃了!哈哈!”这边的先生回答。 

  “你凭什么偷吃了我的鸡蛋糕!”只见那彼此相通的门砰的一声向墙上出击,又像人家烧毁了他的衣服一样,怒火在君达的咽喉中燃烧着了。 

  “这是我不知道是你的夫人送给你的,所以我吃了,明天我赔给你吧。”这边的先生说。 

  “不行!你非把那原来的还我不可!”君达愤怒地摇着头,面孔分外涨红了。 

  “那么叫我怎么办呢?难道吐出来给你吗?”这个声音无可奈何地回答。 

  “无论如何,那鸡蛋糕是不配你吃的!”君达由怒极而声音颤动。 

  “吓!鸡蛋糕又是什么东西,我吃了便吃了!”那个声音也由怒极而颤动。 

  “这就是你的话吗?” 

  “是的——为了那几块鸡蛋糕!” 

  忽然地,君达的眼睛发出锐光,箭也似的向一面镜子射去,迅速地,那镜子上的水银玻璃便水也似的在楼板上飞溅起来。 

  “你也不必赔了!”他的声音有点嘶哑,同时混在碎玻璃的声音中。 

  本来一个邻居已经因衣服之故绝了交,这一个邻居因此一来也和他生了无穷的怨恨。他为稍消心中之恨起见,便把那扇彼此相通的门用张书桌来抵住,表示永远不相往来。 

  受了这样一种气苦之后,君达便真的病了起来。 

  他现在身价似乎更其增高了,所以一切的痛苦对于他倒也显然是幸福的表示,既有小姑母,又有灵珊小姐,更有那位当校医的朋友,差不多一礼拜之中,有两个女人和一个医生轮流走到他床面前去。一切汤药俱归小姑母料理,灵珊小姐却终于因为怕闻见奇怪的药味常常只能坐在窗口陪伴他。 

  然而究竟是什么病呢?只见那医生有几次凑到君达的枕头边来说道: 

  “你应该好好的养息呢,而且痊愈之后也要当心。” 

  君达便觉得真的身体虚弱不过,无力地点了一点头。 

  他这病的日子并不短少,待到渐渐复原的时候,暑假快到了。 

  暑假中,炎炎的夏日把花园的树木染得郁郁苍苍。许多学生,许多教员都已回去。校长先生和太太到M山上避暑去了。音乐教员也搬到外面去了。只剩下君达和小姑母和几个无关紧要的人住在校里。整个学校终日静得像大厅一般,每天,园角上,时有辘轳哑哑之声,是门房里的几个佣人常常去取水浇抹身体,吃不起冰淇淋、汽水的他们,只好用井水来消消暑气。至于那陈妈,洗过衣服之后,就掇条长凳到那绿屏底下去睡觉。 

  灵珊小姐因为自己的母亲的身体不大健康,暑假中不大到学校里来。 

  君达的不成样的家庭不敢让灵珊小姐去走动——他早已对灵珊说他已经和家庭脱离关系了——他单方面到灵珊的家里去。 

  其实灵珊的家里也没有什么富庶的现象,一宅半旧的房子五十年以前就建筑在孔庙的间壁,门口两棵大柏树森森地盖着那房顶,那旧房子里就住着灵珊的母亲,灵珊的小妹子,和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妈子,以及灵珊自己,男子是一个也没有的。 

  君达天天往这棵大柏树底下来,去那扇旧式的板门上敲了两下,那个老妈子就来开了门,随后,他就看见了灵栅,看见了灵珊的母亲和那小妹妹。 

  灵珊的母亲也快有四十岁了,是一个瘦削的妇人,她的风采近乎小姑母,而她的感伤的表情又和君达的母亲相仿佛。君达一见到她时,就想起了小姑母,想起了母亲,他常常暗暗地想,把这三个妇人比较起来,也不知道她们究竟哪一个的命运来得好。 

  灵珊住在一间小小的厢房里,里面背墙有一张小床,披着洁白的被单,靠窗口是一张马鞍式的桌子,放些应用的东西,和桌子正对面,沿墙而立的是一副茶几靠椅,茶几上供着一盆鲜艳的“月月红”,“月月红”的上面便是一个小小的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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