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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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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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闓运把左手边一叠已抄好的纸拢了下,顺手拿起一块龟形黑色大理石镇纸压在上面,问杨度:「几时启程,一个人去吗?」
  「先生既然同意了,我明天就动身,代懿和我一道去。」杨度见书桌上砚台裡的墨汁乾了,便从旁边一个精緻的小瓷瓶裡倒出一匙清水来,拿起那支径长一寸粗的徽墨,为先生轻轻地磨起墨来。
  「代懿也去,他为什麽不自己来跟我说?」
  「他怕先生不淮他去,骂他。」
  王闓运望著杨度手中慢慢转动的墨柱,心中陡然沉重起来。儿子想出远门,竟然自己都不敢说,要托别人来讲,已过花甲的老父亲心裡很是难过。代懿是他四个儿子中最小的一个,人长得跟父亲年轻时一样的风度翩翩,但意志较脆弱,读书不用功,心思不沉静,至今还只是个秀才,王闓运不大喜欢他。前些年蔡夫人在,代懿尚不觉什麽。蔡夫人死后,王闓运跟周妈关系亲密,代懿和他的哥哥姐姐妹妹们一样,腹中有非议,加之父亲又不太关心,他虽也来到东洲,但平时很少去明杏斋,父子感情越来越疏淡了。王闓运想起了夫人临死时的情形。那一刻,夫人从昏迷中醒过来,死死地握著他的手,反反覆覆地说,「我所生的四子四女,仅只有代懿未成亲了,你一定要为他找一个贤慧的姑娘。」王闓运儘管娶了莫六云为妾,但对夫人的挚爱并未少衰。他始终感激夫人在他贫贱时所奉献的纯洁爱情。
  四十年前,王闓运还只是一个穷秀才,城南书院的山长丁取忠赏识他的才华,欲把亡友的女儿蔡艺生许配给他。丁把此意跟蔡母商量。蔡母说:「把王生带到我家裡来看看。」王闓运来了,蔡母仔细审看了小伙子,又和他谈了一席话。王闓运走后,丁取忠问:「这后生子如何?」蔡母说:「王生长相谈吐都不错,就是家裡太贫寒了。」丁取忠尚未来得及劝说,蔡艺生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红著脸对母亲说:「贫寒要么子紧!」说罢羞得赶紧躲进闺房。丁取忠大笑道:「小姐自己都同意了,你还怕她吃苦哩!」蔡母本来就对王闓运满意,见女儿不嫌他穷,就定下了这门亲事。洞房花烛之夜,王闓运笑著对妻子说:「见你的前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汉代的大孝女缇萦,这是一个好梦。我以后就叫你梦缇吧!」妻子含笑点头。四十年恩恩爱爱、苦乐与共的岁月一溜烟过去了,莫六云先走,梦缇也跟著走了,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个孤老头子。此刻,夫人临终前的嘱託又浮起,他深为自己这两年对代懿关心不够而负疚,决心要尽快地为儿子寻一门好亲。
  「你要代懿到我这裡来一下,我给他五十两银子,你帮他在长沙买一套像样的衣帽,过两年做新郎倌时好穿。」
  「好!」杨度十分高兴,看看墨也磨好了,便说,「我这便去告诉代懿。」
  「慢点。」王闓运从博古架上取出一函书稿来,说,「这是叶德辉撰写的《经学通诂》,上个月打发僕人送来,要我给他做篇序。叶德辉这人虽然脾气古怪,人也长得丑,满脸铁丝麻,但做学问却肯下功夫。这部《经学通诂》的确不是覆瓿之作,你在路上可以翻翻。」
  「是。」杨度答。
  「我叫你送书给叶德辉,还有一层用意,你知道吗?」王闓运捧著书稿,不忙交出来。
  「知道。」杨度答,「先生是要我借这个机会认识叶先生,日后好向他请教。」
  「正是,正是。」王闓运高兴地直点头,「老杜说转益多师是吾师,这话是很有道理的。叶德辉精于版本目录之学,这方面的学问,我便不及他,他也可在这点上充当你的老师。他住在赐閒湖,早几年代懿跟著我到他家去过,代懿找得到。」
  王闓运说著把书稿递了过来,杨度双手接过。
  「先生,我去了。」
  「去吧,路上多注意安全,代懿不懂事,你多留点心。叶德辉讲过这篇序言,他要送我二百两银子,你叫代懿收下莫讲客气。叶麻子的老子做过大生意,家裡有的是冤枉钱。」
  杨度和王代懿一到长沙,就为江面上兴旺的内河航运业所吸引。码头上人声鼎沸,装货的卸货的上船的登岸的,把个零乱的河岸闹得热火朝天。时序虽是初冬,那情景让人看得似要热出汗来。他们在小西门码头上了岸,穿过下河街,从南正街进入闹市区。
  街市上各色各样的公司、厂矿、局所招牌照得行人眼花缭乱,商店裡货物充塞。往年冬季长沙城裡所缺乏的香菇、玉兰片、红薯粉,现在填满了市场。平素稀罕的鱼翅、鲍鱼、乾墨鱼、对虾等海味,也能在寻常南货店裡见到。尤其是煤炭,以往一到冬季便令长沙市民发愁,煤炭既少又差且贵。此时杨度在南正街上看到两家煤炭店,堆得小山似的煤炭乌黑发亮。店门竖著黑漆大牌子,用白粉写著「耒阳白煤」四个大字,买煤的人也不拥挤。他们试探著问了几家伙铺,店家都摇头说客满。问哪来的这麽多客人,回答说让各地来省城办矿产议修铁路的人包了。杨度感触极深地对代懿说:「想不到右铭中丞的新政给长沙带来如此生机!」
  走完了南正街就到了又一村,又一村乃巡抚衙门所在地。过去,这裡的气象严肃阴冷,老百姓宁肯绕道走,也不愿意通过衙门前那块空荡的大坪,惟恐遇到什麽倒霉的事。今天杨度看到这裡的行人不少,脸上并无惧色。高大仪门两旁的木栅栏上,挂上了四块五尺见方的大木牌,上面用红漆刷上四个宋体巨字「有耻立志」。杨度早就听说,这是抚台大人为时务学堂创办典礼的题词,不料竟以这样隆重的规格移到巡抚衙门的前门。这四个大字犹如四把烈火,日日夜夜在长沙城裡燃烧,象徵著爱国复仇之火永不熄灭;这四个大字又如四道警钟,早早晚晚在官吏缙绅士农工商心裡长鸣不止,警告大家莫忘国耻,立志兴邦。杨度又在心中感叹:「倘若十八省的巡抚都像右铭中丞这样,大清帝国的中兴真正是指日可待了。」
  正在这时,他看见大坪的一角围了一堆人。有一个人站在人堆中间,高出大家一个头,像是站在凳子上,正不时地把手臂挥舞著。杨度和代懿都是好热闹的人,便朝人堆走去。
  「皙子你看,那不正是刘霖生吗?」王代懿惊奇地指著人堆中高出众人的那个人说。
  杨度一看,不错,那正是他们要找的同窗刘揆一!只见他站在一条长凳上,往日胖胖的孩子脸上流露著严肃的神色,此刻正弯腰与旁边一个年轻人在说话。
  「我们叫他一声吧!」王代懿说著便要喊。
  「慢点,看霖生说些什麽。」杨度制止王代懿,牵著他的手挤进人圈中。
  「父老乡亲们!」刘揆一昂起头来,响起洪亮激越的湘潭官话,「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刚才李君对我说,江学台已奉调即将进京,皇上要与他商议全国变法大计。」
  「江学台一定要高昇了。」
  「皇上英明!」
  一旁听演讲的人纷纷议论著。
  「江学台是个大有作为的好官,此番进京,皇上必定会有大的委任。百年大计,人才第一。江学台在我们湖南办起了时务学堂,为湖南的教育事业打开了新路子。我和李君进时务学堂还只有几天,就学到了许多有用的新知识。我希望有志报国的年轻兄弟们,都到时务学堂去听听课。」
  「请问,去时务学堂听课要交学费吗?」听众中有个十八九岁的后生子发问。
  「只要不住学堂裡,旁听不交学费。」站在刘揆一身边的李君回答。
  「时务学堂收学生有什麽要求吗?童生收不收?」又一个青年提问。
  「收。时务学堂收学生不论出身,只要有志向学,一概收。」李君又答,「秀才、举人编高班,童生编低班。」
  杨度拉著代懿的手说:「我们走吧!」
  「霖生就在这裡,我们跟他说几句话吧!问问他是不是还回东洲。」代懿急著说。
  「还问他做什麽?」杨度浅浅一笑,「他正在为时务学堂做宣传拉学生,自己还会回东洲吗?我们还是先到时务学堂去吧,晚上再去见他。」


 
 

 
 
 
四 一方菊花砚,凝结了维新志士的友谊
 
 


  位于贡院大街的时务学堂,从早到晚,门前车水马龙,冠盖如云,抚台臬台学台时常前来学堂授课,南来北往路过长沙的官员士子、关心国事的商贾们纷纷前来参观,本来应是安静的求学之地,实际上成了政治活动的中心所在,这正符合中文总教习梁启超的心愿。他主持时务学堂,并不是要把它办成一个纯粹的读书讲学的书院,而是把它作为宣传维新思想,发现并培育维新人才的重要阵地。他的教学方式与众不同,正正规规的讲课时间不多,演说才是他的主要内容。对于每一个学员来说,他主要是通过批阅其札记来启发思维,传播新知。梁启超今年还只有二十六岁,热情高涨,精力饱满。他要求学员每五天交一份札记。札记内容不限,大至对朝廷举措的议论,小至关于身边琐事的记载。他对每个学员的每篇札记都悉心批阅,动辄数百上千言,常常是他的批语比札记本身还长。他很娴熟地将札记所写的内容引导到维新变法的大主题上。昨夜有个名叫蔡艮寅的邵阳籍学员交来一篇论重建海军的札记,梁启超看后大加赞赏。

  蔡艮寅字松坡,出身贫寒而异常聪慧。十三岁那年,学政江标到邵阳主持岁试,蔡艮寅的史学、词章答卷出奇的优秀,江标亲拔为秀才,又勉励他以乡先贤魏源为榜样,讲求经世之学,不可埋头试帖之中,功名不在科举。两个月前,他应考时务学堂,在高班中名列第三。梁启超认定蔡艮寅是大器之才,着意培植。他用一个通宵为蔡艮寅的札记写了一篇三千五百字的批语,超过札记一倍多。快要天亮的时候才搁笔,和衣在床上躺下。开早饭时仆役叫醒他,不到一个时辰的睡眠,他的精神就完全恢复过来了。吃过早饭后,他把蔡艮寅叫到自己的备课室兼卧室里来。

  蔡艮寅小小瘦瘦的,个头不及梁启超的耳根,但举止庄重,没有通常的未成年的孩子的羞怯感,使人觉得他有一种既聪明又稳健的禀赋。梁启超十分喜爱这个年轻的学生,热情地招呼他坐下,说:“你这篇札记写得很好,不过也有不少不妥之处,我为你写了一段长批,你回去好好看看,有不同的意见,尽可以提出和我争辩。《 中庸 》提倡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又说辨之弗明,弗措也。时务学堂要贯彻这种学风,师生之间要有争辩,多争辩,则必然豁朗。”

  蔡艮寅接过梁启超递过来的札记簿,说:“梁先生的批改,我一定认真研读,若有不明之处,我也会再来向先生请教。今天我想趁这个机会向先生讨教几个问题,行吗?”

  梁启超说:“当然行,你说吧!”

  蔡艮寅扑闪着黑亮的眼睛说:“孔夫子主张大一统,因为大一统可以泯杀机,而现在朝廷却要官员们督其督、郡其郡、邑其邑,请问梁先生,这不是与孔夫子相违背吗?”

  梁启超说:“你这个问题提得对。古今万国所以强盛之由,莫不是由众小国而合为大国,见之美国、英国、意大利、奥斯马加、日本、瑞士都是这样。孔子大一统之义,正是为此而发。泰西各国,其大政皆为政府办理,如海军陆军交涉之类,其余地方各公事,则归地方自理,政府不干预,这是最善之法。而中国却相反,大事如海军,则南北洋各自为政,一小小的盗案却要送到朝廷去审定,这真是笑话。中国的法律若不整顿,不徒复为十八国,甚至有可能变成四万万国,国家权力之失,莫过于此。朝廷对此也没有办法,只好责之于督抚州县,希望一省一县自己去治理。”

  蔡艮寅点头说:“梁先生是说这是朝廷无奈之法,我懂了。我还想提一个问题。孔子讥世卿制,以为它导致民权不伸,君权不伸。自秦以后废世卿而行选举之制,二权略伸,这是孔子的功劳,但流弊无穷,假使易之以泰西议院之制,则可能尽善尽美。请问梁先生,是这样的吗?”

  粱启超微笑说:“你说的有道理,但不完全对。首先,说孔子讥世卿主选举,使君权民权略伸,但有流弊,这话就不对。凡行一制度,必须全盘实行才可,仅取其一二则不可。孔子选举之制,一出学校六经,遗规粲然具见,后世仅用其选举,不用其学校,徒有取士之政,而无教士之政,怎么可以得到人才呢?至于议院之法,不必尽向西方求教,孔子在当时便已深知其意而屡言之,见之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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