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吃东西的动作停下了，询问的眼神看向猪八戒，口吐人语：“你把他找回来的？”
猪八戒点头。
猕猴王上前一步，冷冷一笑，“师父，我来送你上路。”
猪八戒似乎明白了什么，大惊失色。
唐僧倒比猪八戒镇定，用虎爪擦了擦嘴，舔着爪子上挂的肉丝，道：“上什么路？西游取经路么？”
猕猴王走近铁笼：“黄泉路。”
猪八戒“嗖”地一声挡在唐僧面前。
猕猴王掣出铁棒，高高跃起，对准猪八戒，当头劈下。
猪八戒横钉耙相拦。
铁棒结结实实劈在钉耙正中，猪八戒接不住，“噗”地一口鲜血喷出，右膝跪地，砸碎了铺地面的石板。
铁棒从下向上一挑，挑飞猪八戒。
猪八戒庞大的身躯像断线的风筝，重重摔在墙壁上，又顺着墙壁掉下来，不再动弹。
唐僧担忧地叫道：“八戒！”一转头，猕猴王的铁棒已到面前。耳听铁棒带着风声，“呼”地一下，扫过自己头顶，唐僧连看都看不清怎么回事，铁笼的锁链已断。
唐僧从笼子里面爬出来。
猕猴王怕弄错，施法念咒，将唐僧恢复成本来面貌。一阵黄雾过后，一个黄衣光头和尚站在猕猴王面前了。
见老虎果是唐僧，猕猴王再不犹豫，将手中的铁棒奔向唐僧头顶劈下。
就在这时，从外面冲进来一匹白马，撞飞唐僧，以背脊生生承受了猕猴王的铁棒。
唐僧叫得撕心裂肺：“小白龙！”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到白龙马身边。
白龙马侧躺在地上，口中涌出大量鲜血，眼睛凄楚地盯着唐僧，似有千言万语要跟他说。
唐僧心中大恸，眼泪滴在白龙马的鬃毛上。
远处猪八戒的呻吟声响起，他竟然醒了过来。白龙马却渐渐支撑不住，闭上眼睛昏了过去，只有微弱的呼吸显示他还活着。
唐僧放下白龙马，站起身，向猕猴王走去。
值此生死存亡之际，他反而平静了下来。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唐僧念起了心经，双手合十，一步一步，镇定地走向猕猴王。猪八戒在后面伸手想阻止，又因受伤过重而无力地垂下手。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他的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神奇的魔力，猕猴王听得很舒服，一时迷惑在他悦耳的念经声中，没有任何动作。有时他的声音很大，简直振聋发聩，震得猕猴王脑海中一片空白，产生一种向唐僧下跪顶礼膜拜的冲动；有时他的声音很小，猕猴王要仔仔细细地听，全神贯注地听，才能听得清，轻轻的念经声，像母亲的手，温柔地抚慰着猕猴王冷酷的心灵。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随着念经声，唐僧走到了离猕猴王两步远的距离。
这是一个近到让猕猴王感觉很危险的距离，他猛然从唐僧的念经声中回过神来，大喝一声：“住口！”
唐僧的念经声被喝止，向后退了一步。
猕猴王有点明白了，将铁棒一指唐僧，怒道：“你在施什么邪术？为什么我刚才竟任由你走近？”
“阿弥陀佛。”唐僧双手合十道，“贫僧不会法术。”
猕猴王懒得再多说，右手一抡，铁棒带着风声砸下。
唐僧眼看着铁棒即将砸到头顶，却展颜一笑。
这一笑就好像春风拂面，猕猴王满腔杀意与怒火一下子降了下去，情不自禁想起一生中最快活之事。仿佛看到一只猴子蹲在水帘洞正中的宝座上，将手里的酒杯向上举起，大喝道：“同生！”底下包括自己在内的六个人一齐举杯，自己左边的牛魔王和右边的大鹏王动作太大，不小心洒了很多水在自己身上，但没有人理会这些，六个人仰望着高高在上的那只猴子，一齐举杯高喊：“共死！”
猕猴王双目通红，眼神激动而迷离，他的铁棒稳稳地停在唐僧头顶，无论如何砸不下去。他在战斗的时候不可思议地走神了，陷在回忆里的沼泽里无法自拔。
唐僧亲口说他不会法术。唐僧身上确实没有一丁点法力波动，他怎么看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只是唐僧笑得太迷人了。
猪八戒在唐僧背后没见到他的微笑，却依然想起自己最快活的事，仿佛见到一个白衣仙子在月宫里翩翩起舞，一个背生双翼的俊美阳刚的天神在一旁抚琴。两人偶尔对视，眼中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大殿内静了下来。
猕猴王的杀意渐息。
唐僧的笑容更柔和。
倒在地上的白龙马昏迷中觉得疼痛难忍，忽然呻吟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惊醒猕猴王。
猕猴王远远跳开，心中的惊讶翻江倒海，想不到杀唐僧最大的阻挡不是唐僧这帮徒弟们，而是他自己。心知唐僧的笑容肯定有问题，赶紧闭眼，循着唐僧的气息，再次挥棒。
猕猴王决心不看唐僧，猕猴王相信这一次再没有谁能救唐僧了。
铁棒挥到半途，却被一股大力拦住。猕猴王睁开眼，见真正的如意金箍棒架住自己的假棒子。然后才听到惊天动地的兵器相交声传来。
金箍棒握在一只头戴紧箍圈的猴子手里。
是猴子形态的孙悟空。
猪八戒是最先反应过来的，指着孙悟空惊道：“怎么又出来一个孙悟空？”
孙悟空跳开，怒道：“兀那妖怪，为何变成我的样子？”
猕猴王五百年没见孙悟空了，他心情激荡，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激动得整个人都傻掉了，喃喃地重复着：“兀那妖怪，为何变成我的样子？”
孙悟空更怒：“你是谁？”
猕猴王傻傻地道：“你是谁？”你居然问我是谁，猕猴王心想，我从你还是一只小猴子的时候认识你到现在，你怎会不知道我是谁。
“我是孙悟空！”孙悟空跳脚。
猕猴王想起二郎神的吩咐，命自己假扮孙悟空与唐僧西天取经，于是他也说道：“我是孙悟空。”
猪八戒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样的雷公脸、虎皮裙，一样的紧箍圈和金箍棒。猪八戒转头去看唐僧，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明白了对方跟自己想的一样：后来的那个是真的孙悟空，先前要杀唐僧的是假孙悟空。
这时殿外传来一个严肃的语声：“你们两个之中，有一个是六耳猕猴。”
孙悟空急跳出去看，猕猴王紧随其后，唐僧安顿好白龙马，与猪八戒一同到外面。
云端上，盘腿端坐一个胖大和尚，宝相庄严，满面威仪，他身后跟着一个侍者，竟是观音菩萨。纵观三界，能让观音服侍的只有一人，这人只能是如来。
孙悟空不管这人是谁，一见观音，他就跳出来叫道：“菩萨！你骗得我好苦！”孙悟空指着脑门上戴的紧箍圈，道，“当初你说戴上它我就自由了，怎么我戴上之后老害头疼？”
观音并不理孙悟空，垂首站在如来身后，没有如来的命令，她便不听不说不动。
如来笑了起来，转头对身边的观音道：“多年不见，这猴子还是跟以前一样性急啊。”忽然一指孙悟空，正色道，“六耳猕猴，你还不乖乖伏法？”
所有人都愣住。
孙悟空道：“死和尚，你胡说什么？你家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孙悟空是也！”
观音说话了：“大胆！岂可对佛祖如此放肆！还不跪下！”
如来对孙悟空道：“三界内有一种神猴叫做六耳猕猴，此猴若立一处，能知千里外之事，凡人说话，亦能知之，故此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①假扮孙悟空者，六耳猕猴也。孙悟空乃下界小妖，对玉帝不敬被关在五狱山地牢中，我怜他悲苦，命他保唐三藏西行取经，事成后位列仙班，你这个猕猴王却胆大包天，假冒孙悟空，多伤人命，还不束手就擒，更待何时？”
孙悟空大怒：“凭什么你说怎样就怎样？我自己还不能证明我是谁？”
孙悟空这话几乎有些可笑了。
如来是三界的统领，当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世上本无真假与对错，如来说真就是真，如来说对就是对。事情的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来怎么认为。现在如来认为孙悟空是六耳猕猴，那么孙悟空就是六耳猕猴，没有人能改变这个“事实”。
“佛祖请听弟子一言！”唐僧站了出来。
猪八戒在后面一拉他的僧衣。
唐僧挥开，给猪八戒一个放心的眼神，继续走了出去。
“佛祖在上，请受弟子一拜。”唐僧恭恭敬敬跪下行礼。
如来佛祖很满意，这个人，终于对自己卑躬屈膝了，这个人已经什么都忘记，对自己再没有威胁。
观音在唐僧走出来的那一刻便提起了心，见唐僧如此恭敬才长出一口气。是的，他不是当年的金蝉子，他现在只是一个凡人，要取如来所著真经的一个礼佛之人。不用担心。观音悄悄抹去脸上的汗。
唐僧行完礼后，站起来，神色依然很恭敬，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恭敬的。“弟子认为，此人不是六耳猕猴，是孙悟空。”
观音刚放下的心又提起。
如来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看错了？
我也会错？”如来眼中精光大盛，死死盯着唐僧。
唐僧毫无惧色，坚定道：“是的，佛祖错了。”
猪八戒闻言，心中大急，在后面阻止道：“唐三藏！”
唐僧回身，对猪八戒道：“难道你也要说悟空是六耳猕猴吗？”唐僧悲愤道，“如果他被判定为六耳猕猴，从此后还有什么自由！”
猪八戒一咬牙，扑通一声跪向如来，朗声道：“佛祖远来劳顿，我看不如吃杯水酒，休息片刻，再作打算，哪怕他真是六耳猕猴，即便惩处，也不急在一时……”
如来挥袖打断猪八戒的话，对唐僧道：“我有一个分辨的办法，六耳猕猴变成孙悟空的样子，只要杀了他，就会恢复原形。他死了我们就能看出他到底是谁了。”
☆、第三十四章
如来说孙悟空死了就能分辨出他是谁，这哪是什么分辨的办法，这只是如来想杀孙悟空的借口罢了。
如来佛祖是真动了杀心。
事情已经越来越脱离他的掌控。
若能趁此时杀了孙悟空，一了百了，孙悟空的命运还是始终掌握在他手中，没有一刻逃脱过。
很多时候，拳头就是道理。
如来掌中发出红光，笼罩住孙悟空。
一直未动的猕猴王动了。他见如来要动手，一把拉过孙悟空，护在身后，将手中铁棒一横，虎视眈眈看向如来。孙悟空的法力被禁锢，外传的好听，说剩不到一半，实际上猕猴王从刚才跟孙悟空的交手中看出，孙悟空现在的法力与最鼎盛时期相比，能剩三成都算多的。这样的孙悟空，西游路上吓唬吓唬小妖怪还成，对上真正的高手，必然身死魂灭。在场众人，法力最高的就是自己了。所以猕猴王明知不敌，也还是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如来心中恼怒，一个小小的六耳猕猴，竟敢对自己摆出对战的姿势，真是活腻了。右掌下劈，一个巨大的手印从天而降。
猕猴王拔地而起，身子化作一道白光，迎向手印。
半空中一时间光芒大作，如来的手印击在猕猴王前胸，猕猴王从天上掉了下来，摔倒在地，口吐鲜血，而如来依然端坐云床。
只用一招，胜负已分。
孙悟空奔到猕猴王身边，急道：“喂，你怎么样了！”
猕猴王与孙悟空重逢，还没有真正说上几句话，到此时才得了机会，咳了几声，在孙悟空的搀扶下坐起，道：“七儿，你就是孙悟空，顶天立地的孙悟空，没有人能操纵你替代你。今天见你不肯屈服，五哥心里不知多么高兴……咳咳……”
如来闭眼念咒。
猕猴王立即又咳出鲜血，却不肯停止说话。他再不说就没机会了。“这么多年，他们都死了，我要去找他们……太累了，咳咳咳，不停地杀人，都不知道为了什么就杀人，可是不杀人我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再说兄弟们都死了，他们也该死……我要杀尽三界众生……”他说得语无伦次，语音急促中带了疯狂，神色狰狞而痛苦，好像一个神智混乱的疯子在随口乱说。“七儿，五哥很高兴还能见到你，见到你好好的，无病无伤，五哥太累，撑不住啦……七儿你以后要照顾老牛和大鹏，剩你们仨了……报仇！给兄弟们报仇啊七儿！血债血偿！屠尽神佛！你要做到当年你说过的……”
孙悟空拍着他的背，为他输送真气，“你不要说话了，你歇一歇吧，还有你自称什么五哥，什么七儿，我都听不懂，我跟你第一次见面，你肯定是认错人了。”
“我没认错，花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