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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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缘传- 第1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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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问的是这里徒夫。”李驿丞道:“为犯别事还可,这刺字的贼徒,可容不得情!”吕祥道:“小的虽是刺字,通是屈情,那里有点实情气儿?小的是个数一数二的厨子,觅给明水狄监生家里做活。狄监生选了四川成都府经历,先来家里祭祖,留下小的在京里领凭。小的领了凭回来,狄监生等不的,去了,把小的行李工钱俱没留下。狄监生的娘子合小的往前赶船,赶到淮安没赶上,没的小的的工钱行李不要么?赶了他两个骡,还没得卖出去,叫扬州府的番子手拿住,屈打成招,说我是贼。爷详情,这就是贼吗?”李驿丞笑道:“这是拐带,那是甚么贼。你且去,看我有处。”众人带着锁,依旧讨饭去了。
这李驿丞单身上任,不曾带得家小,止跟着两个家人,紧到年跟底下,把一个会做饭上厨的家人病倒,那高邮孟城驿的驿丞,虽是散曹,颇有交际,新年有来拜节的客,多有该留他坐的,卒急寻不着个会上灶的。这吕祥乘这个机会,便做了毛遂官人,对了那一个不病的家人说道:“闻说那一位管家极能做菜,如今有了贵恙,没人服侍老爷。我在下不才,这把刀的手段,也没有人比下我去的。我不惟会做饭,我且能会摆酒。我不止于会摆酒,凡一应这些拖炉油炸,我无所不会,李爷何不将我开了锁镣,把我当一个内里人使唤?本乡本土的人,不胜似使这边的生头?你若是说得李爷依了,凡厨下头一分好东西,我先敬了你,其次才孝敬李爷。”
家人应允,来对李驿丞说了。李驿丞道:“他前日自己说是个数一数二的有名的厨子,我也想着要用他;我但见他贼模贼样,是个凶恶不好的人,我所以不曾言语。”家人道:“他是咱同府的人,隔咱不足一百多路,他敢半点欺心,我赶到他家火底下,拿了那驴合他娘!咱如今年下见没人指使,怕他怎么?放他出来,叫他洗括洗括,当铺里查件旧棉袄旧棉裤叫他穿上,再买顶帽子,买双鞋给他。”驿丞道:“没见他怎么等的,这先使两数多银子哩。”家人道:“他要好,叫他穿着替咱做活,他要可恶不老实,呼顿板子,给他剥了衣裳,还叫他去做那徒夫。他说会炸果子,这年下正愁没甚么给人送秋风礼哩,这乌菱、荸荠、柑橘之类,都是他这里有的,咱炸些咱家里的东西送人,人看着希罕。”李驿丞道:“也罢。你合他说妥着,讲开一年给他两数银子制衣裳,这眼下给他扎括的衣帽算上钱。”家人将言都对吕祥说了,吕祥喜不自胜。即时叫人替他开了锁镣,跟着家人见了李驿丞,又将前后的言语申说了一遍。许他一年给他一两二钱工食,吕祥也不敢争竞。果然与他从头至尾换了衣帽鞋袜,专在厨房做饭。新年媳妇,也未免有三日之勤。
将次到了十二月中旬天气,李驿丞要叫他炸果送礼。开单秤的香油、糖蜜、芝麻、白面,各色材料俱全。定了十二月十六日开手。他果然做了七八样的果品,虽也不是那上等精致的东西,也都还搪塞得过。与人送礼,自家摆桌,“老婆当军”,充数而已。到了年下,叫李驿丞开了一个大半单,买了许多鸡、鱼、藕、笋、腐皮、面筋之类,一顿割切起来,把菠菜捣烂拧出汁来,染的绿豆腐皮,红曲染红豆腐皮,靛花染蓝豆腐,棉胭脂染粉红豆腐皮,鸡蛋摊的黄煎饼,做的假肉,假鸡,假猪肠,假牌骨、假鸡蛋,假鹅头,弄了许多跷蹊古怪的物件。那个李驿丞生在滨州涝洼地面,又住在穷乡远村的所在,乍见了这等奇怪的东西,不呵叱他一顿,逼他丢掉一边,倒着实的称起他好来。把个吕祥喜得就如做了几篇得意的文字一样,满脸带着那笑。
正月新年有来拜节的客人,多有不必留坐的,这李驿丞因要卖弄他的希奇肴品,狠了命款留。那高邮的人物,生在一个今古繁华所在,又是河路马头,不知见过了多少食面,一乍见了这个奇物,筷子也不敢近他一近。李驿丞又再三的话让,说是他家的小价的妙手。吕祥见李驿丞作兴他的手段,便就十分作起势来。天是“王大”,你就做了“王二”,把两个正经管家,反倒欺侮起来,开口就骂,行动就嚷,说管家是个真奴才,他是央倩的人客。那年扬州荒旱,米是极贵的价钱,他成斗的趱起盆头米来换酒换肉,日逐受用,只瞒得一个李驿丞不知。家人外边得点甚么常例,他乔做家公,挟制了要去分使。
高邮州的吏目,敛解钱粮上京,缺官巡捕,这孟城驿的旧驿丞姓陈,虽升了大使,不曾到任,候缺空闲。府堂上求了戏子分上,替他讨来高邮代捕。到任以后,吏目驿丞,原也不相上下,可以交际往来。又兼陈大使原是这驿里的旧令尹,所以李驿丞合他相处,下帖请他,叫吕祥用心做菜,不可苟简。这吕祥心怀不善,记恨初来时节被他三十板之仇,想要乘机报复,偷空出去买了几钱砒霜,凡是陈驿丞的汤饭之内,都加了砒霜细末。幸得不甚多,不致暴发。待了片时,陈驿丞肚内渐渐发作起来,起初溃乱,后来搅痛,只得辞席回去。李驿丞见他病势凶恶,也就不敢固留。
陈驿丞到得衙内,唇口发青,十指扭黑,知是中了毒药。喜得名胜之地,多有良医,请入来诊视脉息,知是中了砒霜毒,即时杀了活羊,取了热血灌下,又绞粪清灌去,方才吐出恶物,幸得不死。陈驿丞疑是李驿丞要谋他的巡捕,所以下此毒手。病了几日起来,州堂上递了呈子,指名呈李驿丞,说他谋害人命。州官准了呈子,差人拘审。李驿丞指天画地,血沥沥的发咒。陈驿丞道:“我与你同桌而坐,同器而食,如何偏我中毒?这不是你的手脚,更是何人?”州官问道:“那日酒肴,是甚么人摆的?”这李驿丞忽然想悟,禀道:“实禀老爷:驿丞的两个家人,那个会上灶的家人病倒,没有做饭,徒夫中一个吕祥,原是个厨子,又是驿丞同府的人,是吕祥做的。”陈驿丞道:“据了此说,便与李驿丞无干。这吕祥配发到驿,大使因他是个凶恶贼徒,照例打了他三十板。定是他怀恨报仇。”
州官拔了一枝签,差人即时将吕祥拿到。他也自知事不可掩,脸都没了人色。州官问说:“药陈驿丞的毒药是谁下的?”吕祥平素刁佞,到这时,也便支吾不来。套上夹棍,不上五六十敲,从头至尾,招得与陈驿丞所说的半点不差。夹棍上又敲了一百,重责了四十大板,发驿再徒三年。将李驿丞问了一分米,因他不应擅役徒夫。李驿丞也就从此绝了照管。吕祥将养好了,仍旧带了锁镣,街上讨饭。恨李驿丞捻他出来,对人面前发恨,称言务要报仇。
一日,淮安府推官查盘按临,审录囚犯,点到吕祥跟前。吕祥禀说:“李驿丞卖法纵徒,雇他上灶做饭,讲过每年十二两工食,欠下不与,因要工钱触怒,以此昼夜凌虐,命在须臾。”李驿丞站在傍边,等他禀完了话,过去跪下,把从前这以往的实话,对查盘官禀了个明白。推官大怒,分付:“这等恶人,还要留他在世?驿官,带出去自己处死,不消回话!”驿官谢了推官,领他到驿,发在牢内,禁住人不许与他饭吃。他还想那起初有人轮流管他吃用,不以为意,佯长跟了下狱。谁知此番奉了推官意旨,又兼他恶贯满盈,阎王催符来至,禁不得三四日,断了茶水,把一条绝歪的狗命,顷刻呜呼。报了州官,将尸从牢洞里拖将出去,拉到万人坑边,猪拖狗嚼,蝇蚋咕嘬。这是那作恶的下场,完了个畜生的话本。再有别人,另看下回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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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回 薛素姐谤夫造反 顾大嫂代众降魔

红颜慢认是吾妻,狡毒有希奇。万狠莫堪比拟,豺虎合蜂蛇。
诬叛逆,谎兴师,耸刁词。官非明断,证不公平,九族诛夷。
——右调《诉衷情》
再说薛素姐从淮安吃了一场大亏回来,头一个恨狄希陈,这是要食肉寝皮,其仇是不可解的;其次就恨狄周,恨他回家,不该做成一路哄他;再其次又恨相大妗子不说狄希陈在京另娶,及至他自己到京,禁住了人,不许半星透露,都是相大妗子的主谋。日夜寻思,都要一个个从头报复。但狄希陈远在七八千里之外,狄周送狄希陈上了船,仍回北京管当,素姐不曾知道,只说都往四川去了,这目下怎能报复得着?心里想着:“‘义不主财,慈不主兵’。必定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不怕他远在万里,可以报我之仇,泄我之恨。”夜间千思万转,定了这个主意,起了个五更,叫了个觅汉跟着头口,一直径到绣江城内县门口,寻了店房住下,访了一个极会写状的讼师,合他说道:“我要在县里递张首状,央你写得详细,我送你一两纹银。”讼师说:“你且将情节说来,看系何事,我好与你写。”
素姐说:“我是薛氏,嫁与监生狄希陈为妻。狄希陈不安本分,合家人狄周,每日谋反,久在京师潜住,又娶了一个红罗女为妻,剪草为马,撒豆成兵,呼风唤雨,移斗换星,驾云喷雾,无所不为。昨日狄希陈领着这红罗女一班反贼,都往四川成都府调兵,妆着假官,使着假勘合,回家邀我同去。我怕带累,没肯许他。这是要十灭九族的事,我待出首免罪哩。”讼师道:“这事别当顽耍,有实据才好。这要问出谎来,你不消说是诬告加三等,还要拿写状子的打哩!且问证见是谁?”素姐道:“我是他的老婆,再有我知的真么?汉子谋反,老婆出首,这也还另要见证么?”
讼师本等不敢与他写这大状,只图他那许的一两银子,不是等闲赚的,大了胆与他写道:
告状人薛氏,年三十七岁,本县人,告为出首免罪事:氏夫狄希陈,
从幼不良,无所不为,假称坐监为名,潜住京师,另娶妖妇红罗女童氏
为妻,演习邪教,剪草为马,撒豆成兵,谋为不轨。本年八月内,假充
职官,伪造勘合,带领妖妇童氏,妖徒狄周,前往四川调兵,强氏同行
入教。氏恐株连,不敢同往。似此反贼作乱,若不预先出首,恐被连累,
后悔难追。伏乞行文剿捕,免氏并坐。上告本县老爷详状施行。被告狄
希陈、狄周、童氏。
县官看状,说道:“他既潜住京师,做这些歹事,怎么往八九千里外四川去调兵?你这状一定另有个主意,不是实情!”县官看了状尾的代书名字,照名差人拘来,问道:“你怎么与这妇人写如此谎状呢?”代书道:“据小的看来,其实是谎。但他自己的妻子出首,又是谋反的事情,小的怎敢与他格住不写?”县官道:“你这也虑的是。”叫薛氏:“你有主人家么?”素姐说:“县门口郜家下。”县官差人唤了主家来到,把这个妇人保下去,好生看守伺候。准状拘审,分付该房,出了信票,差了快手,拘那狄希陈的左右两邻,乡约地保,赴县察究。差人持票下乡,左邻陈实,右邻石巨,乡约杜其思,保长宫直,一干人都已叫齐,差人缴票回话。晚堂听审,县官坐了堂,这就是头一起,先叫陈实,次叫石巨,再次叫杜其思,又次叫宫直。
县官问道:“怎么你明水地方有此等兴妖作怪谋反的人,两邻不举,乡约保长不报?这是怎么说?”陈实头一个开口禀道:“昨日老爷差人下乡拘唤小的们,见票上的朱语,是出首免罪事,打听差人说是薛氏出首他丈夫谋反。老爷问作反的人,一定是狄监生狄希陈么?”县官道:“就是。”陈实道:“这不止小的一人:这石巨是右邻,杜其思是乡约,宫直是保长,你众人都公道回老爷的话,狄希陈果真作反来?”众人齐道:“这狄希陈是个监生,他父亲是狄宗羽,老爷县里有名的良民,死过才三年多了,止有这狄希陈一个儿子,也是个老实人,自来没听见他兴妖作怪,又会谋反。”素姐道:“他不会兴妖作怪,没曾谋反?你们都是合他一伙的人,肯对着老爷说实话么!他昨日往四川调兵回到家里,你们那一个没合他往来通气呀?”县官道:“他往四川去做甚么?”众人道:“他新选了四川成都府经历,他去到任,何尝是调甚么兵!”
县官叫门子取过新《缙绅》来,看得成都府经历狄希陈,号友苏,山东绣江县人,准贡。县官又问:“这妇人告这一张状,他的主意却是为何?”陈实道:“这妇人的父原是个教官,两个兄弟,多是有名的好秀才。偏他至不贤惠,殴公骂婆,打邻毁舍,降汉子比仇人不同,致的丈夫逃在京里,住了这三年多。闻的另娶了一个妾姓童。昨日选了官,回家祭祖,住了半个月去了。后来一个跟狄监生的厨子吕祥,不知怎么过了舌。合吕祥去赶狄监生,赶到淮安没有赶上,被吕祥把骡子都拐去了,前日扬州府江都县没行关子到老爷县里查么?”县官想道:“就是他?你们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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