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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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纳传-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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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押沙龙,押沙龙!》的感染力一半是由于内容包罗万象,通过几个倒霉的家族、三个倒霉的人种和两个倒霉的性别的几代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它不仅涉及大段历史,也表现了一些由未已久的问题,即构成从《坟墓里的旗帜》到原名也是《黑厨》的另一部小说《八月之光》的结构的种种问题。小说的又一半感染力得自丰富的联想:《旧约》故事,希腊戏剧和神话、塞万提斯、莎士比亚、梅尔维尔(5)
    和康拉德。但是,《押沙龙,押沙龙!》的更大的力量得自其形式:它一方面讲康拉德·塞特潘如何努力实现其宏伟计划,情节以他建立一座大厦和一个王朝的雄心开始;另一方面,福克纳从想象的“象牙塔”里找来讲述塞特潘的故事的那些人自己的故事。讲故事的人——罗莎·科尔菲尔德小姐、康普主先生、昆丁、康普生和施里夫·麦凯能——设法构造的不是一座大厦,而是一则故事。他们只能用陈年宿话和老故事、零星的回忆、古老的恩怨和萦回不去的心事来构造塞特潘的计划。同小说的双重中心相符合,有两个地理背景、两个时间背景。情节大部分发生在19
    世纪的约克那帕塔法,讲故事的地点大部分在麻萨诸塞州剑桥,时间为20  世纪。
    因此,时间跨度从人们努力征服荒野、建造楼房、经过战争和破坏,到人们坐下来回首前尘,想想那被蹂躏的田地和破落的家园。小说中两种不同的紧张达到完美的平衡,巨大的戏剧化时刻和巨大的心理、理性的综合达到完美的平衡。这部小说充满意外的转折,然而,最为惊人之笔出现在令人难以置信的重复中,出现在意志和目的在巨大的戏剧化时刻发生撞击、从而揭示命运中,每一次对抗——举几个最明显的例子,塞特潘站在大厦门口,塞特潘放下尤莱莉亚·邦,塞特潘和杰弗逊当地的人对抗,塞特潘放下查尔斯·邦,塞特潘派亨利去阻止查尔斯·塞特潘冒犯罗莎小姐,塞特潘出卖米利和沃什·琼斯——都反复出现几次,常常这里那里缺些什么,有时加上猜测,在心理、理性甚至隐喻的引用方面,产生错综复杂的意外的效果,赋予小说又一层紧张。
    故事一开始,塞特潘便作为一个创业者出现。他有精密的日程表,追求一个不变的目标,指导人们征服“100 平方英里的寂静而惊讶的土地”,他给自己的王国起名为“塞特潘百里地”,他造了一座宏丽的大厦,四周是一个又一个挺秀的花园。
    他要有国王的尊荣,王子王孙传下去,不仅要创造“能代表自己的血液、自己的激情”的东西,还要为童年受的侮辱报仇雪耻。小时候,衣衫褴褛、天真的他,被人家支使去一幢大厦跑个差使,仆人不让他进大门,打发他走后门。他抱着满肚子受侮辱的委屈,躲进山洞,一动不动地默然而坐,反省人生。从没去想过的种种遭遇——无聊而粗暴的家庭生活,他一家受到的数不尽的剥削和屈辱———幕幕清晰地映现在他的眼帘。他觉得必须有所行动,先想杀死那个仆人,后想杀死那个仆人的东家。但是,他更需要的还不是报仇,他需要扬眉吐气,有住房,存人保护;因此决定造一座大厦。他做这事,一半为了自己今后能永远住在里面;一半为了他的祖先,他们一辈子“没有希望、没有目的”干苦役,“既粗重,报酬又不成比例”;一半是为了童年的自己,说得确切些,给所有没有称职的父母、没有福气享受温暖和天伦之爱的“孤苦伶仃、无家可归、没有姓名的失落的”孩子树立一个翻身的榜样。
    塞特潘觉得失败的祖先和孤昔的孩子注视着自己(他们在等待他扶正世道),便不遗余力地投入设计。他不甘心重蹈前人,特别是父亲的覆辙,以种植园主为榜样,争取超过那个人的荣华和权势。在《押沙龙,押沙龙!》中,和《八月之光》一样,福克纳采用浓郁的修辞手段,以渲染一个迷恋抽象的主人公。我们听到塞特潘谈他的宏伟计划。他说,要完成这个计划,“我要有钱、有房子、有种植园、有农奴、有一个家、当然还有妻子。”为了实现这个计划,他表现出巨大的干劲、勇气和毅力。一方面,他创造了小说的情节,如其中一个讲故事人所说,他要去“创造这一切”。有两次,他几乎达到了梦寐以求的“胜利加冕”,岂知生活塌了架。
    他发现妻子有黑人血液,便遗弃了她,使妻子没有丈夫、儿子“看不到父亲”。他再接再厉、重新开始,又造了一幢大厦、又娶了一个妻子、又生了几个孩子,却发现女儿要嫁的人就是他和前妻所生的、有黑人血液的儿子。他这就把头生儿子从大厦门口赶走,把自己受过的侮辱施加于人。当那个儿子继续同他女儿相爱时,竟利用次子充当他的工具(成为“狂怒的父亲的枪筒子”)。眼看天年将尽,失败已定,他迫不及待地干出一件又一件丑事,勾引亡妻的妹妹罗莎·科尔菲尔德和一个信赖他景仰他的朋友的女儿米利·琼斯,始乱终弃。他起名为“塞特潘百里地”的种植园越缩越小,终于荒芜。他死于沃什·琼斯的生锈的镰刀下。大厦年久失修,成为他的次子活着等死的“腐朽陵园”,最后被一场大火烧成废墟。只剩下一个后裔:那个身上有黑人血液的白痴,连个塞特潘的姓氏也没有,向西部走去。
    进入暮年,面对失败的命运,塞特潘开始重温一生中的几件大事,“耐心地惊讶地回顾一生”,竭力寻找失败的原因。他困惑、他生气,和开始时一样进行反思和复述,不过,和其他段落一样通过别人来讲故事。一半因为他们也有困惑,一半因为他们也像他一样寻求人生的意义。因此有几个人继续他的奋斗,以求了解他的故事。在《标塔》中,福克纳将几个用行动表现自己的人同一个用言语表现自己的人对置并列;在《押沙龙,押沙龙!》中,将一个制造行动的人同几个讲述行动的人对置并列。《押沙龙,押沙龙!》更加有力,一半因为讲故事的人数增加,一半因为塞特潘的地位不同。“不论从哪一点讲”,都比《标塔》中的任何一个人物“更高大、更勇敢”。更主要的原因是,福克纳在讲故事这件事上大做文章。讲故事的人同他们所讲故事中的人物相比,生活渺小而单薄。他们和《标塔》中的记者一样,专门望梅止渴,在昆丁身上看得最清楚。不同于记者的是,他们施行报复,在罗莎小姐身上看得最清楚。他们反省过去,在别人身上求满足,借他人之手求报复。他们有同感和同情,也有省略和割裂。他们的动机和脑子一样复杂,有时重复、打转,好像希望通过念咒求得启示。有时他们补充一些不知有何用处的事实(“43
    年”、“43  个夏天”),有时似乎故意卖关子,甚至到结束时还弄不清他们的家、他们故事中的人物、他们自己的情绪和他们自己的故事的涵义。对他们来说,没有一件事容易理解,难得有一件事可以说得让人理解。
    通过这些讲故事的人所经历的考验,福克纳开拓了、加深了小说的紧张度。他们不仅担负着同一个任务,也有许多共同的伤痛和恩怨。他们都熟请文学、有语言天赋、甚至爱好语言,但一开始应用他们的材料——“陈年老话的碎片断绪”,“听老人一代代传下来的故事”——时,便看到自封的权威与天赋无关,与准确性、客观性更加无关。虽然“确存其事”,但都是在自己的隐痛伤痕中找出来的。有时他们也能在读过的故事、自己经历的故事和企图努力讲好的故事之间发现吻合之处。
    在《喧哗与骚动》中,作者把倒退用作超然物外的手段;在《押沙龙,押沙龙!》中,把重复用作伟大创新的源泉,讲故事的人没完没了地重复掌故、重复自己和相互重复。但是他们的掌故残缺不全、流动可变、支离破碎、不成图像,是口传而不成文,因此大有游戏的余地。福克纳的替身们在黑暗中拼凑、害怕失败,但仍不断拼凑,希望根据他们找出的吻合之处和类同点能揭开某个内容丰富的图像。虽然没有一个人最后成功,但是每个人都有所悟,因而福克纳之最终得以成功,他们都有贡献。结果,《押沙龙,押沙龙!》不仅叙述伟大的情节,还探索那些人的心灵和想象,他们努力挖掘素材以求补足所缺的东西。虽然无法确知讲故事的人在听和讲、叙和表、拆和拼那么多繁杂而流动的素材时擅自作了些什么增删,但是我们相信他们,因为他们十分醉心于此,也令人心醉。
    福克纳书中几个讲故事的人煞贫苦心讲述的故事与英雄、历史有关,与家族有关,与父母子女、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与不称职的父母和受伤害的子女有关。小说的开始场景中便出现罗莎·科尔菲尔德小姐,苍白樵悴,心神恍惚,坐在一把太高的椅子上,活像一个“孩子钉在十字架上”。她一生中的每一层重要关系都是痛苦的一团糟:生下来就失去母亲,由病弱可怜的父亲拉扯大;有一个姐姐艾伦,比她大25  岁,不像姐姐更像姑妈,艾伦生一子一女,罗莎生下时男的已6 岁,女的4
    岁,不像外甥更像兄姐;只有一个男人向她提亲,她的亡姐的丈夫托玛斯·塞特潘,年纪老得够做她父亲,她答应嫁给他以后,他立即把求婚变成有亵,使她没做新娘便成了寡妇,他成了她“有名无实的丈夫”,判她“苦守贞节一辈子”。因此她讲起他的事来,等于在努力梳理自己一生中的挫折、紊乱而失败的关系。她一生中最接近和解、平安的时刻是把她父亲的名字、把有名无实的丈夫的名字登记在久被束之高阁的家庭圣经上。那时,她力图讲述的塞特潘家的败落的故事,同她自己经历的故事——科尔菲尔德家的败落的故事合并在一起。
    罗莎小姐讲的故事和她亲身的经历交织,在好几层重大意义上关系到我们对《押沙龙,押沙尤!》一书的理解。在福克纳写作《押沙龙,押沙龙!》的背后,至少有三件事把他带回到自己的生活。这三件事——整理《绿枝》、写《喧哗与骚动》的两稿序言、开始《杰弗逊和约克那帕塔法金书》——以不同方式影响《押沙龙,押沙龙!》:《绿枝》把他带回到最早最美好的自我形象,《押沙龙,押沙龙!》迟迟不能完成的原因之一便是在等待对自我形象体会最热情最纯洁的时刻。那本类似家谱、年鉴的《金书》,不仅反映在《押沙龙,押沙龙!》增附年表、家谱和地图一事上,也反映在《押沙龙,押沙龙!》的犹如概括总结的语调上。为《喧哗与骚动》写序言,把福克纳带回到他对之感情最深最纯的那部小说,也把他带回到最初只有预感、如今使他苦恼的时刻——怕自己“忘记了怎样写作”。但是两稿序言的效果远远不止于此,到处都能觉察到它们的影响。首先,它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小说家和他的小说之间的关系问题上。其次,提供线索,找到昆丁·康普生,用他来讲述托玛斯·塞特潘的故事。结果,两条线的发展——讲故事的人和故事之间的关系,对于用昆丁来讲塞特潘的故事的神往——又相捕相成。福克纳觉得由昆丁一个人来讲故事还不够,进而创造另一些人,一半因为他需要他们来挖掘他的故事,一半因为他对于讲故事可谓神往,百讲不厌。他还用后者(用昆丁来讲故事)的发展作为挖掘前者(讲故事的人和故事之间的关系)
    的手段。
    两条线的发展以两种精彩方式丰富了小说的结构。首先,福克纳所有的虚构小说的一大特点是外在的互补关系,即力求全部创作加在一起有一个总体的大结构,最充分地体现在《喧哗与骚动》和《押沙龙,押沙龙!》之间的复杂关系上。就这一点来说,这两部作品是福克纳的想象的结晶:换言之,他有幸有得天独厚的天才,把最有特点的作品写成最有力最动人的作品。其次,《押沙龙,押沙龙!》出色地表现了诗人与诗歌、讲故事的人与故事、经历与想象产物、历史和艺术、拉斐特与约克那帕塔法之间的关系的长期关注。
    昆丁生于一个封闭的地区和家庭,因此,在《喧哗与骚动》中自我中心到了连姐妹也不爱的地步。他喜欢荣誉之类的抽象理想,或者命运之类的抽象概念,然而,福克纳正是利用昆丁的这一缺点进入并开掘塞特潘的故事,从页确立了《押沙龙,押沙龙!》和《喧哗与骚动》二书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通过昆丁·康普生这个人物,我们发现《喧哗与骚动》的几个关键主题也是《押沙龙,押沙龙!》的关键主题,特别是重复和命运,自我中心和乱伦等。这些主题除了在两部小说中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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